包拯猜到他们铺成这么多就要进入正题了。
“大节不失,小节不亏?晏公要说的,可是三十年前起的帽妖之变?”老包笑道。
“哈哈哈。我要来时,文相公也阻拦,怕时间久远,事情繁杂,难免纠缠不清,不好详说,我说那包龙图是聪慧明辨之人。不错不错,三十年前,先帝承接天书之时,便是要权衡大节之时了。”
“所以有了帽妖?”
“有了那话儿,虽是惊了圣驾,却又一扫朝堂上污浊萎靡之气,一时无人再敢装神弄鬼。我呢,也已近风烛残年,敢认下这桩事,也敢说这样的话:老拙,大节不亏。”
“……却有些欺君。”
“何谓欺君?是天子不知事理吗?天子自然知道。只是天子假托天命在前,我们装神弄鬼在后。君王雅量,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只能自省自身,不会说破。可谓太甲修德,殷祚绵延。我虽有些自行其是,却也可自比伊尹。”
“先帝固然雅量,然而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故君子可欺以其方。”
“包龙图,何必拘泥小节?”文彦博说。
“晏公久不出府,今日来,不仅仅是来谈三十年前小节的吧?”
“自然。如今,客星出星关,又是一场异象。可知此事会如何终结?”晏殊问。
“我问了那司天监的杨春官。他与我讲,这几日,那客星暗淡,以历代天文志所载,看来就要消失。”
“所以,我们也得事急从权。免得这客星不见,换来一场空。”
“从权?这又如何讲?”
“包龙图,如何看这司天监的杨春官?”
“当世奇人。能辨星斗走向,验明历法,修定农时,于国于民都有功。”
“此言差矣。”晏殊大摇其头,边上文彦博也叹息一声。
“请老师教我?”
“司天监的一众春官,俱为佞臣也。每有星辰变化,便解为符瑞吉兆,强应天命。若日日都有祥瑞应天命,则君王何来失德?君无失德,要群臣何用?”
老包必须承认,晏殊确实是辩经高手,能把歪理说直了。
“晏公高论,若君无失德,则不必纳谏,此非国家之幸,乃亡国之兆。”文彦博说。
“那与客星即将消失又有何干?”
“呵呵呵。这客星刚出,司天监便说是吉兆,如今景福宫也闹了鬼,承天祥符门上石龙也崩坏了,诸事都是恶兆。便是那天文奏报不验,该定罪罢官。”
“杨春官区区四品,罢了他官又如何?”包拯问,他敏锐感觉到,这两个老头子来不可能只是为了消灭一个杨惟德。必然还有更大图谋。
“我听说,这件事还牵连到了那窃据高位,面颊刺字的武夫?”晏殊说。
屏风后怀良一震,他意识到,晏殊想要解决的是狄青。
“晏公说的是那狄公?”
“不是他还有什么人?”文彦博接过话,“自我大宋立国,便是以文抑武,从未听说有武将为枢密使的。”
“我越发听不懂了。这件事分明是弥勒教妖人诬陷狄公。”
“然而,只要包龙图暂不说破,放那谬论流传。以官家的疑心,自然罢黜了那狄青。须知他霸占大相国寺,每上朝必马队开道招摇过市,这汴梁城里多少士绅高官,多少当朝前朝的重臣,早看他不过。此刻正好借弥勒教,除掉他。”
“借贼人之手除掉国家柱石,这也算大节不亏?”包拯提高嗓门道。
屏风后和尚起身,他想要走出来参与辩论,他已然觉察到老包处在下风;对手也实在有些无耻,滥用了大节和小节的解释权。所谓不拘小节简直就成了没有下限,而大节不亏则形同虚无。但是他又一想,觉得自己只是和尚,出去也没什么分量。于是决定自作主张,于是从后门面门绕出去,绕到前门向外走。正好碰见徐冲向里闯。徐冲手上还缠着白布,似乎受了点伤。
两人一撞见都吓了一跳。
“大师,你怎么出来了?尸体可解剖了?找到那东西了?”
“找到了找到了,不过此刻正有要事,你也别进去了,速速去借匹好马与我,我们一起去大相国寺。”
“去那里做什么?”
“去请那狄青来。”
“请他?如今已近亥时,那狄公怕是早睡了。我们去打扰,怕被他那些家丁乱棍打出来。”
“无事,我一直在那相国寺前门做夜市,知道他每夜此时正背疮发作,有时候叫喊的如杀猪一般,外面都能听见。我去了,他便好了自然不会恼。”
“哦哦?这可是你说的。”
“他那些家丁要乱棍打杀,也先打我。”
徐冲全然不懂和尚要干什么,不过不是细问的时候,赶紧从旁人那里借过一匹马,与和尚两人一起骑马向大相国寺去,好在路倒不是很远。
第115章 何为国本?
六月二十 子时
沈括跟着咏儿紧赶慢赶,终于抢进了城,两人一起向军头司赶去。
军头司大堂内,怪异的争论还在进行。到目前为止,包龙图仍然忍让而没有发作,他在等对方摊牌。因为这二位深夜来访,很显然是要拉自己下水,而且势在必得。那么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暂时还无解,按说文彦博是当朝群臣领袖,晏殊是前朝士人表率,他们不可能是弥勒教的人。那么他们到底所图为何?又为何这么有把握能说服自己?一切还是等他们自己说下去。
“晏公,既然提到了三十年前,我也听了了囫囵,难懂缘由,可否详叙?”老包放低姿态请教。希望让对方感觉到自己是可以拉拢的一员。
“呵呵,说起来,也是当年王钦若与先帝合谋做了那一场天书的名堂。又去泰山封禅,又要各地进献祥瑞。朝政搞的乌烟瘴气。一时间州府县官无心治理地方,都在寻那并蒂莲花、双穗嘉禾,连理草木,千岁灵芝,这些还都是好的,最后连半尺长的蝗虫都被当做祥瑞献到驾前。”
“那时我正在乡里耕读,这些事也都知悉。”
“包希仁须知道,亚圣曾道:君之视臣若手足,臣视君如腹心。”老头拧眉斟酌,接下来遣词造句要非常小心了,“反之,若君视臣为无知可瞒哄的愚氓,则臣也可适时‘点醒’、‘劝诫’君王。”
孟子原话提到了君臣之间相处之道,其实还有后半句:君之视臣为土芥,则臣视君为仇寇。这句被晏殊斟酌掉了,换了一句更平和的话,大抵就是帝王觉得臣下好愚弄,那为臣的也可以适当提醒陛下。
“亚圣的话自然没错。只是,当今官家宽厚仁慈,乃是不世出的明君,为何不是直谏?”
“直谏有用,何苦搞那些?”文彦博又加入进来,“我大宋自开创,一直都是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陛下假手神怪,实则是破了这层不说破的君臣默契。官家一心推行变法,怕的就是我等直谏,所以才借用司天监星象,以天命压直谏,让我们无话可说。包龙图问我何不直谏?乃是本末倒置了。”
“倒也有些道理。”老包点头道,他内心确实觉得文彦博言伪善辩,心逆而险,然而却又是个大明白。大宋确实如他所言,一直都是君臣共治的格局,官家借用天文就是要破坏这种格局,是失信于臣的表现。
“为了点醒陛下,老拙便找到了当世的圣手木圣喻皓,又在中牟的古柳冈里建了一处山庄。与他合谋了两京出帽妖的旧戏。群臣有不少参与其中,文路公便是知情的。”
文彦博一边点头,表明他也是一份子。
“哦哦……那便是三十年的事了?”
“当时我见过帽妖图纸,是用细线牵引,可腾起烟雾,不可说不妙。”
“然而我听那见到帽妖的人说,如今的帽妖与当年并不相同?”
“是大不相同。那喻皓后来,必然又参悟了什么地方,可惜只传给了他的孙子喻景。喻景又归了弥勒教。”
“所以……所以文相就想要拍内应进弥勒教?再辗转得到那帽妖新法?”
“包希仁猜测,大半不虚。”文彦博颇自豪道,“我在贝州时见那弥勒教颇有装神弄鬼的本事,便有心用他们替代旧日的帽妖,毕竟那时喻皓已死,也访不到他的后人。官家用司天监星象奏报,强推三冗变法又迫在眉睫,我与晏公相商,不如用现成的弥勒教来‘劝诫’一下官家——天命不可乱用,否则必遭其乱。”
“既然告诉我这些,那必然还有事?”
“正是。”文彦博道,“如今之事,眼看那客星就要消失。弥勒教倒是……”
“倒是该顺势剪除?”包拯问。
“非也,”文彦博摇手,“若不是这里面有一场君臣间纷繁难定的对弈,我们今日也不来。”
“何谓纷繁难定?”
“可知道官家又要用那玉清宫的天书了?”
“我听中贵人言讲,官家要在玉清宫做罗天大醮,再请傩师做一场傩仪,可是此事?”
“若只是跳神傩仪或者罗天大醮倒也无妨,然而官家要用玉清宫天书平妖。这是不可凿穿的大防。”
“既然天书都是王钦若假造的,那借天书镇妖也无非是一场戏,做给天下人看罢了,如何说破大防?”
“确实只是给天下人看的。其实那玉清宫藻井里悬挂天书,也并非真品,只是后来抄写的,王钦若手书的真品已然被章献太后送到地宫里去配先帝了。然而官家此举,颇值得我等思量,所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文相公是怕,天书无用?”老包装糊涂道。
“谬也,恰恰是怕它有用。我看那客星极可能近日就要消失,现在祭出天书,岂不是全归于天书之功?”
“那又如何?”
“如何?从此那话儿就不是悬在玉清宫里的伪书,而是悬在我等头上了的刀剑了。君臣相敬的本朝国本,又要崩坏。”
文彦博把肚子里弯弯绕终于说了出来,他担心的是官家拿出天书后那客星消失,从此天书又重获神性,君权借助神权无限扩张。士大夫阶层就又无法靠微言大义来制衡。他考虑的确实有些多,官家此时拿出天书,肯定没他想的那么深,只是临时抱佛脚,想稳住岌岌可危的人心罢了。
包拯终于知道了这二位的终极意图,在他们心中,朝廷不是第一位的,君臣之间的博弈才是优先的,文彦博刚才分明说了,大宋的国本是君臣互敬的传统。为此甚至不惜国家面临万劫不复,也要想借敌人的手把《天书》一劳永逸地毁掉。他们大概是评估了形势,认为再放弥勒教残余一马,让他们为自己所用一次,在弥勒教得手毁掉天书后再行剿除,对士大夫阶层最为有利。
毕竟,晏殊刚才是穷凶极恶地自比伊尹、霍光。文彦博也毫无惧色地对官家说过,官家不是与百姓共天下而是与士大夫共天下。他们的脑回路都是差不多的,所谓国本就是官家得敬着他们,不听就是国本动摇
在包拯看来,他们的政治主张并没太大错,政治需要制衡,不能一言堂。然而可恨的是,他们为了这份理想,宁可将朝廷推到一场走钢丝般的冒险中,尤其这场冒险的赢面,并不大。文彦博也很清楚这场博弈中掺杂了辽国的势力。
大堂里一片死寂,三个人僵持着。人影在摇曳的烛光照耀下,在四面八方舞动,气氛格外诡异。包拯没有急着表态,他在思忖对策。
“如何?包希仁有什么话讲?”文彦博耐不住性子,开始追问,显得胜券在握。
“文相公可知道,那天书固然是假祥瑞,此时也是可以稳住人心的柱石。若是放任弥勒教再发难,毁了这天书,后果不堪设想。”
“如何不堪设想?”晏殊颤颤巍巍道。
“晏公须知,这其中不止是弥勒教一伙,还有辽邦的势力。若是辽邦趁我大宋人心崩坏时,再以天命不再为理由,用兵南下,岂不是后果不堪设想?”
包拯这一问确实问到要害处,到底是群臣间长远的制衡重要,还是国家立即要面临的危险重要?那样才是国本?
“包龙图所虑的,我也自有分晓。”
“愿闻晏公高见。”
“借贼手毁掉天书,乃是一得。然而北兵可能借人心混乱之机南下,却是一失。包龙图可是这个意思?”
“正是。”
“然而,若趁贼手引得陛下疑心,将那丘八狄青一并除掉,从此我大宋重回就是二得。如此我大宋又重回以文治武的祖制。便是以二得换一失。陛下经此一事,也就不会再动,以星象乱朝政,以武人制士人的心思了,从此也就太平了。”
“这……”
“包龙图且慢,听老拙我说下去。我也看了进奏院邸报。虽见北兵调动,也停了榷市,却没见到辽邦北府兵马南下。未见塞外马场军马聚集。昔年辽国用兵,都是从开春准备马匹,整治兵器,必然有些动静,然而今年已近七月,却并有用兵的迹象。可见,即便要南侵,今年也已经来不及。若等到明年开春再动刀兵。想来以包龙图的手腕,怕是早就把弥勒教剿灭,人心怕也早平复了。那辽邦知道我大宋无懈可击,也自然开了春夜不敢再出兵?”
“呵呵呵,不错不错,晏公三朝元老,见多识广,所言有理。”文彦博附和道,“包希仁担心的无非是人心恐惧。然而自正月起,弥勒教搞出的那些谶语童谣,一时间确实人心惶惶,可惜到了四月,却只是酒肆茶楼里,百姓津津乐道的故事了。呵呵呵,人心善忘,尤其这些不读圣贤书,不闻天下事,只求温饱,浑浑噩噩的市井匹夫,都是些乌合之众。所谓人心变乱可能撼动朝廷根基,妄言了。哈哈哈……根基从来不是升斗小民,是我们这些人。我们不乱,天下就不会乱。”
“文相公此言差矣……”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文彦博和晏殊一起大惊失色。这里竟然还有第四个人?而且这个声音还那么熟悉?
佝偻着直不起身子的狄青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怀良紧跟在后面也出来了。
晏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脸色煞白,惊得唾沫从嘴边滴落也没发现。
“狄某一介丘八,蒙晏公看重竟然身居二得之一,愧不敢当。不敢当。”
狄青向晏殊作揖。老包恶狠狠看向怀良知道是他自作主张,最近他身边自作主张的人太多了。不过转念一想,怀良是个懂是非通道理的,或许狄青还就是破解之人。
“我刚才所说文相公此言差矣,实则想说的是升斗小民最不可轻忽。老夫半生攻伐,最清楚人心崩坏,就是崩坏了,从此不可收拾。当年官军与西夏铁鹞子交战,无非一阵而败。就是人心崩了。都说那西夏兵周身瘊子甲,不须火炼,冷锻而得,箭矢不入。所以不等交战,只对阵,军卒人心便怯了五分。这样的军阵一冲也就跨了。即便将帅知道厉害也无用,因为千万兵卒的心防破了。军阵如此,一国民心岂是儿戏?若人心崩坏了,都以为大宋天命没了?如何收拾?”
文彦博步步后退不敢回答,他和晏殊都没有从恐惧加尴尬的情绪中平复过来。刚才说狄青是丘八时说的口沫横飞,这下丘八真到眼前,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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