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是我还是不踏实。”
“好,我与你们一起去,找到那李承庵,向他讨个方便,进去看看,顺便也提醒他早做准备,以防有人放火。”
“嗯,我们先去一趟。等回来,徐节级那里也该有好消息了。”
三个人坐了一辆马车前往东京城西门外的玉清昭应宫。出了城门便是那雄伟宫观。沈括揭开马车边上帘子,可以看到几个月前自己登上的城头。他就是从那里射出一根粗重箭矢,干掉了喻景和他的王则人头。本以为所有的事情就此结束了,没想到还没完没了。眼下这桩案子似乎又到了终局,对手身份也大致搞清楚了,只等着她一出手就能抓人结案。竟没想到终局的舞台竟然还是这玉清宫。难道冥冥之中还真有些机缘巧合?
再看那玉清宫的巍峨殿宇外,竟然连着一片营帐,那是常驻在这里禁军的军帐。还可以听到有号令声、鼓声。巡逻的马队,步军就在那昭应宫的高墙外来回。
“这里少说有五六百人。弥勒教真的会趁着今夜,强攻玉清宫,火烧了大殿?”沈括自言自语道。
“不会。”和尚闭着眼,回道。
“如何说不会?”
“弥勒教何时强攻过?他们只攻心,不攻城。”
“但是现在不是辽邦的奸细在掌权?”
“那也只是攻心术有些变化,却不会硬攻。”
包拯听着两人说话,抚着胡须不说话,他也觉得很蹊跷。即便那方相氏今天有机会在伏魔大殿外跳神,但是周围都是朝臣高官,大殿里还有天师道的道士。四周还有盛满水的大缸。若是有一千人,硬要放火怕是也成了,但是只是她一人,怎么变戏法恐怕也不成。
怀良睁开眼睛:“相公既然已经到了,就先进去看看。”
三个人下了车。径直走向玉清宫山门。他们走过的地方,就是不久前那个滑稽的王则人头掉落的处,现在那个烧毁的废墟早已拆除。
远远就看到,李承庵站在门口,他看到老包一身便衣过来,脸上便微微有些不屑,又看到沈括跟在身后,脸色又是一变。在他看来,沈括是杨惟德的学生,自然是他们那边的,怎么老是跟在包拯身后。
他迎了上来,先施一礼。
“相公查案辛劳,怎么有闲暇来这清净地方来散心?”
“听闻方相氏要来此做法事,我怕有失,所以来看看,也是职责所在。”
“哎,既为了此事,那就请吧?”老道叹息一声。
众人一起进了宫门,向着前方三清正殿去。
沈括道总觉得李承庵情绪低落,于是问道:“大师刚才叹息,是为何事?”
“只因这宫观乃是先帝为我教所建。从未许外道进宫门。如今官家却为解一时之急,让那傩师进来。我想起此事,实在可发一叹。”
“哦?”包拯听到了这番对话,“那天师为何不与官家力争?官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
“不是家师不能,而是家师不争,特意容那外道进来。”
“为何?”
李承庵到了三清殿外,双手握拳过眉,向着三清稽首。礼毕,才转向老包。
“只因家师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也。此刻朝廷艰困,不可据理,也不可力争,由她去吧。”
“哦哦,天师他不在此处……”
“吾师回山了,下月才回来,也算眼不见为净。留我在这里埋煞。”
“李道长,留下你埋煞?我记得二月时分,那煞不是已经由方相氏交给汝师了?”
“不错,当时在那七星台上,我师接了那方相氏铃声所慑的七十二魔君,当时也是等吉时。却不料,那天外面大乱,那个飘在空中的王则人头被沈公子射落。这么一闹,这件事也就耽搁了。如今那七十二煞还挺在伏魔殿供桌下,还没有埋到天书下的金砖里。官家也说了,只等今天方相氏傩仪完毕,就揭开石板与那三十六天罡埋到一处,从此天下就不闹了。”
老包摇了摇头。如今官家也是没辙,总想通过一次灭妖、驱邪、埋祟、诛魔之类的仪式,昭告天下:问题解决了,从此可以一劳永逸收拾人心,结果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朝廷天命也在这一次次做了也不算数的法事中破产,变成了一个笑话。
四人绕过三清殿,到了后面伏魔殿。这殿宇青烟缭绕,内外一片肃杀气氛。众人走上阶梯,就看到大殿上悬下一根丝线,丝线尽头捆着一部黄色卷轴。
包拯听文彦博提过,这卷《天书》其实是假的,是后来抄写的,真的《天书》被彰献太后一并埋进先帝陵墓了。当然其实那本《天书》虽是原本,也是假的,由王钦若伪造的,哪儿有什么上天赐下的《天书》?
沈括仰头望去,那大殿极高,但是悬下的《天书》离头大概一丈,当然一般人跳起也摸不到。再看天书下面地板,并没有任何特殊地方,只是一只蒲团。
“道长,这就是埋天罡的地方?”
“不错,这里就是吾师每次来汴京时,打坐的地方。”他上前拿起蒲团,可以看到下面只是一块普通石板,和这大殿里所有石板一模一样。
包拯蹲下,特意用手摸了摸。
“那三十六天罡就在下面?”
“不错,埋了也有三十年了。当年也是闹帽妖,家师受先帝所托,遍访天下,擒来这三十六个魔君,镇压在下面。”
“从未有人揭开过石板?”
“倒是修缮过几次。”
“修缮过,不怕走了下面天罡?”
“其实有天书镇着,挖开也无妨,只是数年前那次修缮,家师不在汴京。官家担心有失,就指派方相氏来护法,结果那方相氏得寸进尺,这次竟然还要在我殿前做法,简直欺人太甚。哎……如今这伏魔殿,真个儿成了三教护持,傩师也来得,和尚也来得。”
怀良一直抬头看那《天书》,对李承庵的怪话也没什么反应。
沈括看下面石砖没什么特别,就绕过去,到了前面神龛处。供奉的是一员天将,手中握着钢鞭,脚下踩着龟蛇。
“大师,这便是伏魔祖师?”
“正是。”
他走到供桌前,看到下面放着一只金属盒子。
“这便是那日装七十二地煞的宝函?”
“嗯,一直停在这里,只等今夜,那方相氏法术完毕,就由我开地板将它埋下去,凑齐这一百零八个魔君。若是客星还不走,便是那女傩师法术不灵,贫道自然还要去驾前说道说道。”
沈括回转,发现怀良还蹲着研究地上石板,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站立起来:“严丝合缝,却是封盖多年。”
“你这和尚,还是怀疑我们私自打开过?我们打开它有甚好处,你倒是说说看?”李承庵有些急眼,他早发现今天老包一行人似乎是来搜查什么的。
“道长息怒,只是在下有些消息。弥勒教可能谋划要放火烧这伏魔殿。”
“哈哈哈,那也不劳烦包相公操心,我们这玉清宫是皇家宫观,外面就有三营禁军守备,里面道士也有一百多人,平日演练失火、遭雷,也不曾半点怠慢。”
“那样最好,本官多虑了,就此告辞。”
“嗯,相公且放宽心,这里断然没事。我这里还有些杂事,就不送了。”李承庵转身就走了。
包拯也捻着胡子离开。看起来,小苹消息多半有误,要毁掉天书并不容易,也不知道弥勒教又会搞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花样来?
三人只能先回去。
下午申时,三人回到军头司。前脚刚到,后脚徐冲兴冲冲来了。
包拯知道他脾气,若事不成,脸上就能看出来,看喜形于色的样子,必然是办成了,于是赶紧起身。
“徐节级,那蛇搬来了?”
“禀相公,玉津园确实有钟南山大蛇,然而七八年前就冻死了。那蛇后来被那里几个看门人分吃了。”
“那如何是好?”
“相公莫愁。但是养蛇人留下一副蛇拓,我借来了。”
“哦,快快展开。”
徐冲从身边取出一卷纸打开,竟然是一条巨蛇的鳞片拓印。老包赶紧差人将宫中收集的“龙鳞”取来,两厢一对照,竟然八九分一样。
“看来大师所料不差啊。这画龙点睛点醒的龙子鸱吻,竟然是一条蛇皮?”包拯惊叹道。
“呵呵,依我看哪儿有什么画龙点睛?无非是趁着点睛的功夫,点火罢了。”
第119章 巨魔
六月二十日 申正
经由和尚一分析,在场几位顿感豁然开朗,所有的事情都理出了头绪。也就是说,喻景的计划很长远,他和他的徒弟开始谋划在左承天祥符门上动手脚时,弥勒教的王则还远在河北造反。此时节,他们之间多半还没有交集。喻景的着力点在于毁掉大宋“天命基石”的“天书”。他的雄厚财力背后,显然是辽邦。
那么又一个问题是,喻景与弥勒教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喻景和弥勒教的圣姑都已经死亡,所以没有人能说清楚了,但是合理推测,应该是辽邦策划了双方的合流。就在贝州城破,弥勒教如丧家之犬后的某个时刻,双方终于凑到了一起。弥勒教在贝州造反时,便与虎踞幽州的辽邦有些勾搭,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他们能勾结起来,没有辽邦参与是不大可能得。
总之,喻景和弥勒教联手后,喻景只能暂停了原来的计划开始辅佐弥勒教,行动风格也偏向了弥勒教的传统,更多的借助鬼怪来吓唬京城百姓。喻景自然有家传的帽妖技法可以加持,于是就有了正月起在东京的童谣之乱。这种事通常需要因势利导,于是借助了辽邦奸细在宫里的内应,传出了张贵妃将死的情报,由此开始了全盘计划。
当然,因为喻景本身的能力问题,他遇到了一些无法解决的难题,于是又拉了怀良入局,怀良的出现又使得计划向嫁祸狄青的方向偏离了一段时间。而喻景被迫纵容怀良,因为他想要借助怀良来干掉圣姑,从此控制弥勒教。好巧不巧,文彦博与晏殊早就在弥勒教内安插了间谍小苹,终于也掺和到了这场怪力神权的争夺中。
当喻景最终被烧死后,怀良和小苹先后暴露并退出了这场争斗,而所有人也都以为弥勒教从此要烟消云散了。但是辽邦安插进的一颗闲棋冷子,却开始发挥作用了,她就是大傩师或者叫方相氏。大傩师常年在南方布道,不大可能与北方弥勒教幽旧交,只可能是辽邦策反的间谍,至于何时策反?又如何收拾了弥勒教残局,这些问题都不着急,只等抓到她一审可知。
总之在客星出现之前,整个弥勒教仍然处在支离破碎的状态,耐心等待着下一次时机。不难看出,辽邦奸细的行事风格与弥勒教是不同的,他们相当的有耐心。卖书画的裴老板在京城已经十多年,锦儿也在两年前就入宫,试图安插到皇后身边。至于喻景,被收买的时间不会晚于三年前,他们都没有弥勒教这么张扬,如果没有好的时机,很可能会一直隐藏下去。从裴老板故意陪着驸马卖画,偷偷散布神笔传说的行动看,他们是很有计划性的。他们最初选的目标也很刁钻,没有那些一惊一乍的傀儡、神迹表演,只盯着《天书》。如果不是突然变故,他们的计划还会继续隐忍下去。实在是客星乍现,这样千年一遇的机会不容失去。由此也不难看出,先帝为了一时的“天命”和“封禅”,给大宋挖了偌大一个坑,平白给对手制造了可拿捏的软肋。
“如此说来,子夜即是最后的过招?”包龙图抖擞精神道。
“那我们等着抓人就是了。”徐冲第一个豪迈抢答,然而一转又有些失了胆气,“只是不知道那玉清宫内外会不会有什么疏漏?”
“我们三个已经去玉清宫看过,好似没什么疏漏。怀良大师你怎么看?”
“阿弥陀佛,以贫僧看,辽邦奸细很会隐忍,行事也严密,必然是有备而来。只是现在还参不透,这次在玉清宫,到底有备在哪里?”
“确实参不透,只有见机行事了。也不能太早抓人,毕竟官家一直把她当成国师,若我们动手早了,或是没拿到凭证,都不好看。”
“锦儿已然逃走,知道事情败露,她会不会跑?”沈括道。
“我正担心此事。”包拯说,“要是拿不住一个活口,也就很难搞清楚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众人都不再说话,沈括提到的确是最要紧的。因为看起来在玉清宫抓方相氏不难,简直手到擒来,但是前提是她得来。若是发现苗头不对,方相氏很有可能逃走。如今她和她的徒弟们还在运河上,又不提前好抓,真要脱了那身跳大神的行头,摘了面具跑了,还没人见过她真面目。
“可有人见过这方相氏的真面孔?”包拯急忙问,显然想到了这一层。
“李道长和杨少卿见过。”沈括说。
“哦?还真有人见过?”
“我也是几个月前与杨少卿闲谈时知道的。说三年前,重修玉清宫时,天师不在,官家就让方相氏来护持。当然,因为一些门第之见,李道长竭力反对,也在现场与方相氏对峙。他说那时方相氏摘下过面具,确是一名面目凶恶的女子,脸上有些骇人的疤痕,据她说是与邪魔恶鬼交手时留下的。那面容丑到狠处,与她那恶煞般的面具相较也不遑多让。然而从那天后,这方相氏便病了一场,说是摘了面具与俗人争吵,受了天罚,从此就没摘下过面具。”
“那样最好,有李道长在场,我们抓了人,也好请他验明正身。”
“我们什么时机动手抓人?”沈括问。
“到时候,自有徐节级带人藏在观礼的官员里,只等她拿出引火之物时便可抓人,也算人赃并获。”老包想的还挺细致。
“阿弥陀佛,我见那《天书》悬在半空,若是要烧,没有长些的引火物,好似也不容易?”
“是啊。等她出手时,就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引火了。只怕她不出手。”
几个人都在狐疑中等待着,有的担心方相氏会使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诡诈手法,也有担心她根本就不会出现。更有担心她只是跳神,却并不出手,那也拿她没辙。
申时。军头司上下一百多人,一起前往城西玉清宫,布置最后的捕拿计划。
此时,早已有不少百姓和官员汇聚在那里。远远看到,大傩师的船队已经在河边停着,与上次献地煞宝函时,船队停的位置也一样。
众人也是称奇,她竟然还敢来?
夜里亥时。船上女巫们,便开始登岸。与前一次一样,她们踏着“禹步”在吹鼓声中缓缓向玉清宫山门前去。那大傩师在众人簇拥下,走在了最前面。只见她穿着巨大的斗篷,脸上戴着那可怖的面具,左手握着一根木杖,右手捏着法铃。这法铃不停摇晃,发出阵阵响声。这只铜铃上面还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显得格外诡异,据说是被傩师收服的妖魔太多,日复一日想要挣脱出来,就形成了这么一条裂缝,不过又据说,这些妖魔已经被傩师用法力压制在里面了。也没人知道真的假的,反正她对当今官家面,就是这么说的。
那些女巫果然停在了玉清宫外,不再进入,只有傩师一人踏罡步斗,进了山门。看来这方相氏还是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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