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不由得想到一件事,便是每每出现这种侵门踏户的事,天师本尊碰巧都不在。李承庵早上转述天师的原话: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可见目下天师返回龙虎山,实则也是以退为进。天师确是高人。
前来观礼的群臣跟着摇铃的大傩师到了伏魔殿前。方相氏则围着早已点起的一堆篝火开始跳神。
徐冲早在四周布置下几十人,就等时机到了拿人。他叮嘱了所有人无数遍,一共两件事。其一:不能让大殿里的“天书”被烧;第二件:务必抓活的。所以所有差人都没带着刀剑,只带了锁链。不过料想只是一个女子,也无甚可怕。当然差人们并没有人进伏魔殿埋伏的,因为玉清宫的道人不让任何人进去。此刻李承庵正背着宝剑,身后一字排开,站立四名徒弟挡在伏魔殿门口。有他们挡着,那女子即便真有法术,恐怕也冲不进去。
大傩师仍然围着篝火,一边跳神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这堆篝火就是玉清宫道士给傩师画的界限,不许再靠近大殿了。那傩师也并不越雷池半步,只是绕着火堆走,不时就用木杖杵地,手上铜铃也不闲着。
沈括躲在众人后面,仔细观察。他很确定这个人就是大傩师,尽管带着面具,她的“禹步”与几个月前在宫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一般女子要驾驭这么大的一件斗篷,还得跳的有模有样,没几年练习还真学不像,外面那些徒弟的步伐就明显差远了。而且这方相氏右手也确实少了一根手指。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就是之前看过她跳过两次神,但是手上只有铜铃,却并没有那根木杖。不知道为何今天有一根木杖?和尚到时提过,那天书太高不容易点着,也许这根棍子就是派这个用处得?但是这根棍子并不长,即便举起也触不到房顶上天书啊?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着看。
一同观礼的官员和朝臣们,有一些已经开始跪下膜拜。包拯站立原地,捻着胡须观瞧,暂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于是他又开始担心,这女巫最后会知难而退,什么也不会做,这样这个隐患就无法除掉。
老包正担心对方什么也不做。方相氏突然以一个夸张的动作停住不动了。她双手张开,身体前倾,单腿站立,犹如正要扑向什么东西,但是被生生定住了。
现场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时间慢慢过去,她就这么金鸡独立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个动作格外怪异,一般人以这样一个前倾的姿势单腿站立,不可能维持很久必然向前扑倒,她是如何做到的。
“傩舞中断。人却立而不倒,是要出事?”沈括耳旁有人说道。
“是啊,傩师忽而僵直不动?非吉兆啊。”
沈括也觉得眼奇特,但是转念一想,会不会是那根木杖在左手,人向右倾所以看似要倒下,其实重心却靠后?也许那根木杖里灌了铅?
不过这样的把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如此?
这一刻,伏魔殿前一片死寂,只有篝火发出的噼啪燃烧声。
“你以为靠这金铃就能捆住我?”一个浑厚的男声从方相氏那边传来。在场众人吓的纷纷退却。
“邪魔外道,还敢狂言。”声音又变成了傩师的女声。
“哈哈哈哈,我今日就要从缝隙里脱出,反将你拖进无边地狱。”男声又说。
不远处沈括不由心花怒放:“终于要出手了,又玩儿这套腹语?”
然而,身边其他人没见识过这样把戏,已然吓的魂飞魄散,纷纷退却。一时间,藏在人群的徐冲和其差役想要上前竟然被骚动人群挡住。此时,预设的动手条件也还没有达成,没看到这傩师要冲进大殿,也没见她点火。不少差人也心生恐惧,随着人群后退。
“哈哈哈哈哈……”随着那男人狂笑声。傩师突然一怔,然后直挺挺倒向了篝火。
再看她浑身起火,烧成了一团终于恢复女声,尖叫起来。
包拯一时也不知所措,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这出。但是他毕竟老练,转而立即大喊徐冲上前救人。无论如何,今天傩师不能死。
众人(包括徐冲)都有些畏惧不敢前。就在此时,火焰中,一个高大的身形暴涨起来,一个头上长着角的巨魔转眼就站立在所有人眼前。
“嚯嚯嚯嚯哈哈哈……”笑声中,浑身披火,头上长角,两丈高的魔君,倒拖着方相氏身体,向大殿走去。沈括可以清楚看到,那方相氏在地上似还在双手乱舞挣扎。但是却被那巨魔倒拖着向前,轻的如同孩童一般。
那巨魔一步踏上阶梯,在阶梯上留下一个燃烧的脚印。刚才挡在这里的李承庵和几名小道人早就跑的没了踪影,地上只留下三只鞋和李承庵的宝剑。也没人看清他什么时候跑的,总之他逃走的匆忙,兵器也不要了。
“有诈。”怀良大喊一声,喊醒了恐惧中的沈括。他想起在白矾楼上,那突然身形暴涨起来的女妖。多半是踩着什么高跷让人显得高大?
他猛然冲向前,但是看着那巨魔身上蹿火和地上倒拖着犹在挣扎的方相氏,不由得胆怯,这是怎么回事?心中疑惑也不敢上前。眼看着那巨魔大步,走进黑漆漆的大殿。地上留下一串冒火的脚印。
他感觉自己又跌落进了茫然和恐惧的深渊,然而心一横还是紧追了过去。徐冲和怀良也跟着冲进大殿。其余差人大多吓的屁滚尿流,没敢上前。他们与徐冲排演了很多遍抓人,但是谁能想到会是这样?
沈括跟着地上冒火的脚印,到了大殿正中,却没看到刚才巨魔也不见那方相氏。只看到地上犹在燃烧的脚印,就到那块下面镇压着三十六天罡的石板前消失了,石板上一堆方相氏的衣服还在燃烧,那根木杖丢在了地上还在滚动。他赶紧抬头看,天书还挂在那里,竟然没事。
身后几十名差人在包拯喝骂声中冲了进来。
“把守住前后门,不可跑了那方相氏……”包拯下令道。
这边怀良想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各色人闹哄哄涌进来,就四下乱窜起来。
“相公,未曾点灯,先让这么多人进来,就乱了。”怀良埋怨道。
包拯猛然醒悟,想起了当初小苹也曾趁着黑灯瞎火和混乱脱身。
“赶紧掌灯。”
众人点起火把,将大殿里照得透亮。但是四下搜查没找到任何可疑的人,那串燃烧的脚印,此刻也渐渐熄灭,但是还留在一个黑色的脚趾可辨的巨大脚印,分明是赤脚踩出来的。徐冲将自己的脚放到边上,发现长出一倍。这是什么巨物踩出来的?
老包走向脚印消失的地方,蹲下细看。那石板还是原样和早上见到并没有分别。上面烧毁的衣服,他侧耳倾听,似乎又什么细微的声音从哪里传来。
“都别说话!”他大喊一声,止住附近人聒噪。大殿瞬间恢复了死寂。
可以听到轻微的叮叮声,分明就是刚才的法铃声,但是从石板下传来。
“来人,揭开石板。”
第120章 镇不住的魔君
六月二十一日 子时
沉闷的铃声从镇压天罡的石板下传来。这是何等诡谲的感受?那一串燃烧的巨大脚印就到了这块石板边上消失了。大傩师的那身累赘的衣服也在石板边上燃烧殆尽,那根木杖也丢在边上,尾端还在燃烧并冒烟,反而是正中的蒲团没有燃烧。
她的铃声却从石板下传来,声音虽然很轻但是并不太遥远,分明就在石板下面。
即便包龙图大喊一声打开石板,也并没有谁胆大道,立即行动。一则场面太过诡异。二来手边也缺少能下手,撬开石板的家伙。
仍然是沈括和徐冲两人壮着胆子,慢慢到了石板边上。这块石板和大殿里的其他石板并没有太大不同,四四方方,每边都有两尺长。说是金砖其实也就是一般的石砖。
徐冲拿起蒲团丢在一边。沈括则仔细观察石板四边的缝隙,确实和昨天上午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缝隙里面嵌着泥灰,早已经和石板板结在一起,没有撬开过的痕迹。但是铃声分明就在下面。他慢慢趴下,把耳朵贴在石板上。
现在他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下面的铃声——孱弱而又有规律,似乎是一只虚弱的手在摇动着。他的右脸贴到石板上时,左眼正好可以看到上面悬挂的天书。天书正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纹丝不动。刚才那个巨魔到拖着方相氏进来时,为什么不顺手毁掉它?那巨魔身高一丈多,如果加上手上木杖,将将可以够到啊?或许这天书真有法力?
这只是一转念臆想,让他惭愧于自己表面上对非理性臆断深恶痛绝,但是好像从来没与怪力乱神真正割席,每缝无解时,都会有这么一闪念的对超自然解释的依赖。不过现在,他不得不停下反思,因为石板下的铃声停止了,但是石板在发热。很快他不得起身,因为石板在发烫。
他站起时,地上石板四周的缝隙里开始沈腾起烟雾。周围人都吓的向后退却。即便是包拯也稍稍退却了半步。
徐冲从人群里挤进来。刚才沈括低头倾听的时候,他冲出大殿门口,捡起了李承庵丢掉的宝剑。今天他们奉了老包严令必须抓活口,所以都没带着刀剑,只随身带着锁链。好歹他还算机灵,终于想起了可以一用的工具,正是这把剑。那李承庵也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躲在人群后面看。他的四个徒弟是跑的一个都不剩下了。
徐冲将宝剑插入石板缝隙,试图切开连接处的粘合物,通常来说建造这样的大殿,下面是夯实的泥土,铺上消石灰,然后再铺设石板并用糯米之类的粘合物砌进缝隙。他发现手上宝剑划过时,完全是游刃有余,没有预料中插入坚硬物时的感觉。缝隙里的粘合剂正在软化,在发热。
不等他反应过来,被刺入的地方冒出火焰来,这是这里大部分人前所未见的绿色火焰。徐冲吓的丢下宝剑后撤,其余人也一起惊恐向后退去。
却见冒出的绿色火焰开始蔓延,很快石板四边缝隙都喷射出火焰来。
“难道是地狱业火?”一名捕吏道。
这句话吓到了周围人,于是人群后退的更快。
“快去打水来。”包拯喊道。
有几人纷纷逃离去找水桶打水。
然而那块石板并不消停,它开始向上拱起,如同下面什么蒸腾的东西要喷涌而出。奇怪的是,周围的石板全都纹丝不动,只有这块石板在动弹。
“《天书》镇不住了,是天罡要钻出来?”不知谁又想到了这一出,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吓到,收不住脚向殿外逃。
“都站住,不许跑!”包拯厉声大喊道。
他这一吼,恰好在时机上,大殿里的人都收住腿,生生停住。若再晚几分恐怕就止不住崩塌的人心,要四散逃窜了。
“即便是《天书》镇不住,还有我在。魑魅魍魉,又奈我何?”他跨大步走了上去,停在绿色火苗前。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怕还是假装无所畏惧,那火焰竟然消退了,也总算稳住了人心。
“快,拿水来!”
徐冲赶紧从边上提着桶不敢前进的差人手上抢过桶来,几步上前,就向那石板浇上去。
一桶水下去,立即发出呲呲响声,眼看着水从四边缝隙里渗下去,白烟迅速渗透出来,一时四散开迷了视线。
怀良和沈括也走到近前,等着水汽慢慢弥漫开。烟雾后面,铃声再次响起,这次真切得多,不再像是隔着一块石板,而是就在眼前。
等烟雾消散,就看到石板已然裂成几瓣,向中间拱起。就在裂缝交汇处,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来。手上正握着那只铜铃,它还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响声。那只焦黑的手上分明少一根手指。
“都愣着干嘛,撬开。”包拯大喊。
徐冲指挥其余差人靠近,别人都不敢近前。他只能自己带头握住那柄仍然插在那里的剑,将裂开的石板撬开,拨到边上。又是一股脓肿的热雾喷出,待雾气散了,可以看到下面蜷曲着一双裸露焦黑的双腿。
其余差人勉强上前帮忙,将其余碎砖挪开。下面尸体渐渐显露出全貌,是一个被烧焦的,犹在冒烟的女人身体,尸体没穿衣服,显然她被巨魔拽下时,燃烧的衣服留在了外面。当然也不算是一丝不挂,因为她的脸上还戴着一个面具。
“是大傩师?”沈括惊道。
怀良一直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听到沈括喊出大傩师三个字,似乎要说话却欲言又止。
包拯走到前面仔细观看。这赤裸女尸呈现怪异形状,蜷曲着。一只手向上握铃举起,一只手抱着那只宝函。
他这才惊觉,宝函也在这里,赶紧抬头看大殿供奉的巨大伏魔祖师案下,已然空空如也。昨天早上来时,这只宝函分明就在这里。怎么一转眼也到了下面?
“把人拖出来。”老包发号施令。
众差人无奈,七手八脚去拉拽出尸体。
这具尸体还有些发烫,表皮全部烧毁,发出一股恶臭。这人就这样被七手八脚拉到边上石板上。已经无法放直了,只能够搂着侧躺着。
有人找来一块布将身体盖住。现在只剩下那副诡异面具了。再看石板下面,那宝函歪歪斜斜压在了下面一口大缸上,已然砸破大缸上泥封,正好堵在那大缸口上。再看那缸大半还埋在地下,但是已经可以看到上面上横七竖八缠绕着几根粗铁链,四周散落着烧毁的黄色符咒。大缸被四方宝函撞到的处,已经破裂开,正渗出水来。怀良走到跟前蹲下,伸手触摸了一下缸周围夯实的地面,是硝石灰和夯土,还是热的。
沈括蹲到他边上小声问:“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怀良摇了摇头,却还是不说话。
“李道长,李道长何在?”包拯喊道。
“贫道……贫道在这里。”李承庵在人后小声答应。被赶到徐冲一把拽住,拖到老包面前。
“道长,这口缸里,就是镇压在下面的三十六天罡?”
“这……正是。吾师三十年前,帽妖乱后,捕来的三十六个天罡镇压在石板下,这大缸里,用铁链缠绕,符咒镇压。”
“劳烦你再来认认尸体,我听说,你三年前见过这大傩师真容?”
“见是见过,但是如今烧成这样,恐怕也认不得了。”
“徐冲!”老包又喊徐冲。
徐冲会意,硬着头皮上前,将那面具摘下。也是奇了怪,这张脸没有被烧毁,竟然还栩栩如生,完全就是死前的样子——苍白可怖,死不瞑目。
“她的脸倒是没事?”
“相公,一定是覆面挡住了火势。所以没毁掉面貌。”徐冲说。
他们一起回头看李承庵,只见他的的脸比死尸更苍白几分,嘴唇在微微发颤。
“道长,可是方相氏。”
“正是她。是她。烧成灰我都认得。你看她额头上蚯蚓状的伤疤,那天与我争论,论的我是三尸神暴跳,我这生都记得这张丑脸。”
包拯又到了那打开的地板前。看着下面的缸。
缸口上泥封已然塌陷下去,但是那只宝函堵在上面。似乎是大傩师被那恶鬼拖下地狱的时候,被这只缸挡住了,于是宝函砸在了缸口。
“如此说来,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倒是凑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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