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与晏殊争论时,晏相说,如今六月战马消瘦,秋粮未收,料那辽国不会用兵。果然还是狄公知兵,说用兵在速,不问时令。这战端还是来了。”
“阿弥陀佛,若要倾覆天下,必先倾覆人心。如今大宋人心不稳,此时即便马瘦粮缺,也不可错过绝好战机,势必要南下。”
“嗯,看来一战难免,只是这太巫是什么官职?”
“辽邦太巫,也称为珊蛮国师,便是他们那里的方相氏。我看,眼看我大宋根基动摇,他们也要用太巫跳神来预言,天命在他们那边了。”和尚说。
“只愿这天书焚毁的消息,能晚一些传到边关,以免军心动摇。”
“相公,何必自欺欺人?他们策划这一场,自然不会白白错过。此刻一定已经派人在河北绘声绘色地传播。届时军心必然涣散。”
“那可如何是好?”
“虽然没有了天书,然而我大宋还有稳住军心民心的柱石可用。”
“还有柱石可稳住军心民心?快快教我。”
“第一位就是狄公。以他在军中威望,必然可以稳住军心。”
“第二呢?”
“第二么,就是张真人了。我刚才听闻李道长说,张真人这两天就回来。”
“家师?”李承庵警觉起来。
“正是,这一场祸乱,无非从那天边的客星起始。只要真人到军前,做一场妖星退散的罗天大醮,驱走这客星,把辽军北院太巫给生生比下去,我看他们就不敢用兵了。”
“然而本门并没有驱散妖星的法门……”
“实则……我夜观天象,这客星日渐暗淡,怕是这几日就要消散。若是抓住时机,把这天象抢到手里,岂不是转眼就能反客为主。”
“若是做了罗天大醮,妖星不退又如何?”包拯道。
“那就只能靠狄公用兵了。”
“然而狄公现在身患绝症……”
“那就只能看我大宋的真天命了。冥冥之中,自有命数。”怀良一字一顿道。
第123章 终章(1)
六月二十一日 夜
徐冲与沈括带着五十名禁军并一百匹好马,追到了黄河渡口。从时间上计算,锦儿和弥勒教最后的那一任教主,领先了七八个时辰。她们似乎在河北境内也有人接应,因为有人看到她们过了河,就有了马匹。一路向西北奔驰而去,推断是去霸州地界,那里正是辽帮最可能用兵的地方。
此刻也来不及通知当地防御使加强防守。那霸州地界,按照澶渊之盟的约定,双方都不设重兵,又多河流,两边来往相当随意。所以她们从那里偷回辽国最便利,沈括心中暗暗计算,若她们不能沿途换马,或可在第三或第四日追上。若是超过四日未能追上,怕是就入了辽境了,也不知道辽国会否有接应的军马?听闻耶律宗愿的兵马就在蓟州。
他们在渡口,安排人马上了几条大船向北。此时已近深夜,船在激流中前行。徐冲陪着军士在船舱内安抚马匹,这些陇右战马有一半没有渡过黄河,有些恐惧,需要小心关照。
船到河中稍稍平稳。徐冲松了口气,转身却看到沈括站在船头。他走到近处,听到沈括在叹息。
“公子为何叹息,怕我们追不上她们?”
“追不追的上,其实都无碍大局。消息迟早会传到辽帮,他们该来还是会来,该用兵还是会用兵,我只是担心那里……”
沈括手向东方天边一指。徐冲向那里望去,就看到天关客星还在那里闪耀,分明较昨日还亮了不少。
“公子,你不是说,那客星日渐暗淡,有远去的迹象?怎的看着又亮了不少?”
“是啊,怎么又亮了?原本只是普通天象,却被有心人硬是和天命所系一处了,如今它的黯淡与否,也就真的关乎国家兴替了。”
“你是说,你担心辽帮的那个大巫师用客星做文章?”
“辽庭数年前刚在河套与西夏交战大败而回,想来士气不高。然而,历来天有异相也尝靠有心人胡乱解读来激励士气。想来那北院太巫的请神,必然以天象点题,落笔却在国朝轮替上。”
“那怎么办?我等也拿它没辙。”
“只看枢密院来不来得及调动兵马,若能以兵威震慑敌方,或可以避免一战。”
“若狄公能带兵亲赴河北,倒是能振作军心。”
“可惜我观狄公,已然病入膏肓,别说带兵,只恐命也不久了。”
两人站立船头风中,也是无语。
“或许,怀良大师还有办法?”徐冲突然又想到一个话题。
“也许吧,他与我说过,只要张真人回来也能震慑敌胆。然而张真人在北地威名小了,恐怕不敌那北院太巫。”
“也不知道,张真人来不来得及回来?”
“是啊。国运系与一发了。”
子夜,众人上了岸,一路向狂奔向北。直到第二天才到荡源县城。一行人在驿站歇脚喂马,徐冲去县衙询问是否有看到两名骑马女子。
刚到县衙,就看到里面公人忙碌进出,原来刚有命案。门外停着一具死尸,尸体上盖着席子,从席子下面露出的双脚看是一名女子,与一般死尸双脚脚尖向外不同,她的双脚脚尖向内,显得怪异。
徐冲进去询问。一会儿就与一群衙役出来,揭开席子。里面的女子胸口中刀,面色苍白双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再看右手,果然缺少一根手指,双腿也都有残疾。
沈括蹲下仔细查看这女子的脸,可以看到眼耳口鼻间都有伤疤,后脑上有勒痕,这大概是常年戴着一副沉重面具造成的。
徐冲从衙役手中接过当时刺入胸膛的那柄刀。
“与锦儿投掷向我的那把短刀一般无二。”
“看来,是锦儿在此灭口了?”沈括也感叹自己猜测的道路没错,她们确是向霸州去。
“多半是她双腿残疾,骑马太慢,所以被锦儿宰了?”
两人起身询问差人。差人说,这是六个时辰前,在客栈发现的死尸。当时同住的另一女子,自己结了账,背着一把琵琶,牵走了两匹马,似向磁州去了。伙计觉得怪异,又见店里看门狗又乱吠,于是带着狗子在店外不远树丛里,发现了这具尸体。这才赶紧报了官府。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徐冲咬牙道。
“我看,我们追不上她了。不过我们先去边境,盯着点儿辽国动向也好。”
两人只等人马稍歇,就又上马紧追。果然一路上不再能打听到锦儿下落,可见她要么没有直奔北方,要么就没有再投店而是一路绝尘狂奔了。
四日后,六月二十六日。
他们终于赶到霸州地方。先去掌控边界的河界巡检司打听。也没打听到有谁看到背着琵琶的女子,只是说,最近霸州榷场被辽国关闭,霸州上下都有些惊恐,因为榷场关闭,正是以往辽邦开衅的第一步。另有有渔民回报,说看到北方芦苇荡后,有辽国几十只大船藏在那里。那渔人当时想靠近观看,被船上弓手射了十七八箭调头逃回,那些箭有些还钉在船上,渔人手臂也中了一箭。现在已然没人敢去北面一窥了。通常,大宋都是靠榷场探听对面虚实,此刻辽国断了榷场,又封锁了拒马河,北境的奸细也回不来,消息已然断了。
两人觉得,若是一战难免,河对岸敌情最为重要,于是想向巡检司借了一支官船趁着当天夜色偷偷下拒马河,深入辽境内,察看下那些芦苇深处到底有多少大船多少兵马?
这条拒马河便是两国界河,一路向东入渤海。沿河两侧,湖泊星罗棋布,到处是芦苇荡小河岔,本地人称之为九十九淀。要在芦苇深处藏下大船绝非难事。
然而巡检司却推脱不肯借船,只因为此时盛夏,刮的是东南风,小船杨帆向北容易回来就难了,到时候被他们大船追击,大船上面摇桨摇橹的人多,小船自然跑不掉。界河巡检司也怕船只被扣留,反被辽国落下挑衅口实。
两人只能先到驿馆住下,此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着后续兵马赶来,实在有些窝囊。沈括也学着胡泳儿爬到房顶上坐下,看着北方河流发呆。
他远远看到农田边上水车翻滚,正引沟渠里河水灌溉农田,突然想起了和尚曾发宏愿要在南方建造的摩天翻车,想着那南方山多,怕是要比这里水车大得多。他看着那水车出神,发现都是凭借一样的水流推动,然而远处大的转动极慢,近处小车翻转极快。
不由得想:“若是要转动再快,岂不是要将翻轮做的更小些才行?”
猛然间触动心事,想起怀良去南方前,曾经向喻景借过《木经》参悟水车道理。喻景颇有些鸡贼只抄录了几页给他。他赶紧从怀里掏出那本《木经》翻看。果然在最后几页,有脚踏水车的几种设计,水车轮径越大,周行越慢。而人足所踏木轮的翻车,也是踏板越短,周行越快,踩踏用力却也越大。可见周径与踏速,两者不可兼得。沈括脑子里翻转着角速与线速的相关,又想起自己在北邙山里运用杠杆打开墓门的一幕。突然想通了所有关节,既然可以用水车运水,也可以用它击水只要利用小轮周行快速,带动大轮同步转动,便可设计一种脚踏击水的装置。
兴奋中,他从房顶跳了下来几乎摔了一个狗吃屎。他返回屋子里绘制图纸。很快他就画出了一幅潦草的艨艟车船图。又在边上写上心得:以轮为桨,周列数桨,人在船中,踏车行舟。
他直奔河界巡检司,借来一艘只能载七八人的小船和木匠,要求按照他的图纸改造。巡检司也不想找麻烦,便找来人手和木料,又找附近农家买下一座现成水车拆了踏轮,装到船里。
徐冲对沈括的胡搞毫无兴趣,他只每日来往河间去高阳关安抚使处,打听各方消息,却没有枢密院的消息,也不见发兵。
又等四天,到了六月三十正是月末晦日,无月之夜。
沈括的艨艟车船终于完工,正好借着月黑风高时下河。原本巡检司也只是想试一试,若根本行不得船或者船沉了,也自认倒霉,因为他们也见到沈括的图纸,在船侧开了很多孔,分明是外行乱来。
徐冲对沈括的机器也将信将疑,他走进船舱发现立足的地方都快没有了,都塞进了踏板。沈括颇有自信,下令杨帆向北去,时间太过紧迫,他也不想浪费时间实验一下自己的发明,理论上他已经琢磨清楚了,没必要试了。
月色下,这艘怪船按着渔人说的大致地点向北方去。徐冲也是好奇,发现那些累赘的轮桨并没有放到水里,只是悬挂在船两侧,而且与船舱里安装的踏板并不同轴。
于是追问沈括这些东西不放到水底到底有什么用?沈括只说,现在借南风向北,只管张帆即可。把这些轮子放下船徒增阻力。等需要北返时,再收帆放下这些轮桨。他对徐冲还能观察到踏轮与外面轮桨不同轴也颇为赞赏,徐冲这半年也学到不少,能看明白不少机械传动的原理。沈括说,若是同轴怕加速不及,他参透了小轮带大轮的要害,特意设计了以舱内踏板轴棘轮大齿联动外面桨轮轴上小齿,以增加行船速度。到要用时,再行咬合即可。徐冲也是越听越糊涂,只能信他说的是真的。
小船驾帆行出几里,钻进芦苇荡中又开出一程。到了次日子时,就看到芦苇荡深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们拨开芦苇,看到一片深水中停着大约五十只大船,大船周围还围绕着几十只小船,船上站满了辽国军士。两人仗着胆子和夜色靠近过去。可以看到中间一只最大的船上,正搭着高台,高台四周点着灯笼。这船上挂着一面帅旗,这让徐冲疑惑,只听说是北院大王耶律宗愿来,怎么挂这帅旗。如今辽国的兵马大元帅,乃是太子耶律洪基。
徐冲眼神不错,看到台上正有巫师跳绳。在高台后方桅杆下,摆着几张桌椅,正中坐着一名黄袍辽人,远看气度不凡,年纪也不甚大。再看她身侧,坐着一名红衣女子,正是那冤家锦儿。
徐冲从手边摸出弩来,被沈括拦住。两人继续混在船队里靠近。却见那高台上巫师跳了一会儿,便指向那天边依旧闪耀的客星。也听不懂他到底喊了什么。四周船上几千名辽军一起欢呼起来。显然巫师正在将他的祈神与客星强行关联起来,大概得到了他想要的星象暗示——大宋要亡。
那艘大船上,坐在桅杆帅字旗下的几位一起举杯站起,只有那锦儿似乎意兴阑珊,大概最近这种跳神看得太多了,知道是怎么回事。
沈括颇为大胆,继续靠近。最后竟然混到了四周小战船中。他们的船两侧突出的轮子,与周围的船只格格不入。好在此刻辽军船上人都更关注大船,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众人欢呼声稍稍消停,锦儿捧着什么东西起身,此时她已然穿着一身辽国贵族女子的服饰,竟然一转从丫鬟变成了尊贵的公主样子。
“我为兄长施厌胜之术带来了仇敌的画像和生辰。”她大声说着,让周围人都听清楚。
她说着将手上捧着的盒子给那辽国大王手下人。
手下人将宝盒打开,里面是两幅画被一一展开。此时徐冲与沈括已然就在大船下,站在船头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官家和狄青的画像。
“他们搞到官家和狄公的画像做什么?”徐冲问。
“这是厌胜之术。”
“厌胜?”
“古代咒术,用不可知的诅咒之力,杀人于无形。”
“有用吗?”
“既无用,也有用。”
“怎么叫既有用也无用?”
“靠厌胜、巫蛊、诅咒之类的,自然杀不了仇人,但是却可以靠它鼓舞士气,若是军士怕狄青,太巫扬言用厌胜法杀死了狄公,自然可以连哄带骗消解惊恐。看来,太巫也知道狄公命不久矣,想要贪天功了,呵呵。”
“怪不得那恶妇在宫中留下狄公面具,原来最怕狄公,一心就是要除掉他。”
徐冲手又摸到了弩机上。
却见那大船上穿着古怪大氅的太巫,围着已经被紧紧贴在高台木板上两幅画跳了一会儿神,拿起弓箭向着两幅画各射出几箭。看着分明是平平无奇的箭矢,那两幅画却烧了起来。四周船上辽兵一起欢呼雀跃起来,大概以为看到了人像自燃的神迹。
“这大概是箭头或者木板了做了文章,想要靠这样的把戏提振军心。”
船上的锦儿对这样愚弄士兵的戏法没太大兴致,她转过头,正好看到不远处那艘怪异的船只。于是走到船舷边,定睛细看,又看到船头影影绰绰站立两人。
此时正好有一艘燃着火把的船,从沈括艨艟车船前开过,借着火光她一眼瞧见,正说话的徐冲与沈括,不由大惊。赶紧返回取弓箭,也来不及细找,随手就拿了太巫刚才用的一副弓和剩下的箭。
徐冲察觉到不对劲,一抬眼看到锦儿正在前方五六十步大船上张弓。他抱住沈括一蹲,一箭从两人头上飞过,正射中桅杆,顿时燃烧起来。
沈括一时大喜:“果然没猜错,我就说是箭上有名堂。”
徐冲也是没见过谁这么心宽,大喊一声:“赶紧调头。”
这功夫楼船上敌人已然大乱起来。徐冲冲上前,拔下点燃的箭,扔到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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