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越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的目光一向平和,不似某些无上者那般给人压迫感,此刻盯着江妄烫伤的右臂,却让江妄有一种被看穿的心慌。
“你恐怕要跟我去一趟刑罚岛,待上一阵子。到时候若是无事,自可回来。”他对江妄说。
江妄心中紧绷的弦骤然断开。
他让自己露出一个平日里习惯性的笑来,带着几分令长者觉得难以管束、同辈看了想揍人的痞气,反问道:“尊者,我并没做错事情,为什么要去刑罚岛?”
“被天火烧伤的皮肤即便用了最好的药,至少也要二十天才能长好。”西泠越解释得公正直白,还回头对傅昭致歉,“傅长老,得罪了。”
楼上不远处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灵力冲撞,西泠越瞥见窗外有一物坠下,心觉不好,阔步冲到窗边往下一看,只见那名翻窗跳下的弟子拖着摔断的右腿欲化作阴影溜走,被一道从天而降的白色雷电穿透胸口,大半边身子被击碎,一条断臂上的半边月牙印记虽残损不堪,却赫然在目。
围上前来的傀儡们还没来得及出手,血泥已飞溅了满身。
见影族皇室血脉者,就地诛杀。
这是今日昼清殿中,无上者们商议之后的决定。
每一扇窗户里都有人探出脑袋好奇张望,寸心简里的消息炸开了锅。负责搜查各层楼的人们脚步匆匆,朝那具尸体赶去。
“现在与你无关了。”西泠越转身对江妄说完,与傅昭一起离开了房间。
江妄站在窗边,怔怔地看着那具残缺的尸体,冷汗从额头大滴大滴滑落,就好像被雷电穿心的是他自己。
那个人也有影族皇室血脉?
怎么可能这么巧?
江妄脑海里涌现出许多猜想,双眼微眯。
“没意思,睡了。”关付秋打了个呵欠,回屋砰的一声关了门。
他后背紧贴着房门,收起了倦懒的神色,胸口剧烈起伏。
即便这场搜查会以此结尾是原本就在安排中的事情,心中依旧烦闷憋屈,那具残破淌血的躯体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想揍什么东西,却又不能,只能徒劳攥紧了拳头。
无论是替身还是护卫,都早已为今日这种牺牲随时做好了准备。
不止是为了江妄一人。
关付秋闭目良久,情绪平静下来,若无其事走到窗边的花盆旁,从一朵收拢在月色下的花里捉下一条芝麻粒大小的虫子,扔进了烛火里。
第47章 (修)
云城学院中最大的藏书阁修建于主岛之上, 名为烟海楼,寓为天下藏书皆汇于此,浩如烟海。
来烟海楼找书看书的弟子络绎不绝, 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就蜂拥而进,岁雪仅仅是在一楼门口查看记载古今神兵的书籍名字, 就排队等上了许久。
“神兵册谱都在三楼最右边的倒数几排书架上。”
一道清润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岁雪的手指还停留在寻类圆盘上,刚刚用星蕴写出年字的最后一笔。
岁雪指尖星蕴立刻停滞, 圆盘里的机关却因为过于机敏,已经无声开始运转, 仅根据溯年二字,就在刻着烟海楼各楼层书架分布图的圆盘上指明了位置。
代表三楼右边倒数几排书架的刻线处, 浅浅的金光连接成线,光芒流转。
岁雪仰头看向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人,赞叹道:“你怎么比寻类圆盘还要熟悉这里?”
“刚好从三楼下来,无意间看到过。”万聿礼在岁雪略显崇拜的目光之下, 不自觉地动了动唇角。他迈下最后一阶楼梯,走到她身边, 问,“怎么对溯年镜感兴趣?”
岁雪笑着说:“在无尽海的时候,我在关付秋的手里见过一枚溯年镜碎片, 觉得它很是特别。”
为了防止万聿礼继续追问怎么个特别法,她问:“你来烟海楼看什么书?可找到了?需要我帮忙吗?”
使用崇天术-定隙之后会进入一段短暂的虚弱状态, 万聿礼对自己前来寻找缓解之法的事情避而不答,客气道:“一些小事怎能劳烦你。上去吧, 三楼人多,去晚了当心今日找不到想知道的东西。”
岁雪点点头, 提裙直奔三楼而去。
烟海楼三楼陈列的书籍多为各流派历代无上者的生平传记、四国一州奇闻异事之类,正是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东西最吸引人。
摆放书籍的一排排书架均由一种珍稀的乌木制成,散发出的香气不仅能驱虫蚁,也能让在这里看书的人不被某些书中的禁制侵扰思维,影响视物。
岁雪直奔右手边的目的地,一口气翻出几本记载高阶及以上资源的书册,抱着它们去人少的墙角边坐下,一本一本翻开来看。
“这些书可能会令你失望。”寒枝的声音突然响起,“溯年镜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品阶高的资源,而不能入神兵之列。能在碎裂之后还能发挥出一丝半点威力的东西,只有神兵。其他的,碎了坏了,就是垃圾。”
岁雪从无尽海回来之后,就换不同地方、不同方法试过了,无法令溯年镜碎片起任何反应。
就在刚才,她也已经在书中看到过了与寒枝这番话意思相同的描述,但她的手指依旧翻动着书页,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可是那日你也感受到了,我看到了一些过去。”
寒枝沉思了片刻,问:“你当真觉得是溯年镜碎片的原因?”
岁雪摇头:“为何不能是我的原因?寒枝,我身体里关着很多东西,我便好奇,它们难道不会对我的术法力量强弱,我的潜能,甚至是我的身体产生影响吗?”
虚狱对她本身的影响真的就能被之前的五道剑影和现在的残冰密卷完全封死吗?
五行晶石的来历与作用,她至今不知。
寒枝无法准确知晓存在于她体内的东西是些什么,但能肯定那是十分强大的,能让它逼生战意的力量:“会,比如当初在风渊之中,你就不怕我的寒气,你不怕冷。出了考验之后,你尚未完全给予我信任,令你无法算作我真正意义上的剑主时,你也不会被我的寒气影响。这不正常。”
岁雪弯唇笑了笑。
寒枝问:“它很厉害,它会伤害你吗?”
岁雪目光扫过刚才翻过的那一页上的几行字,又把这一页翻了回来,话音轻快愉悦:“暂时不会。寒枝,你特别特别在意我,我有一点点开心。”
寒枝不明白:“沈纾星也在意你,可你为什么不开心?你总对他假笑。”
“寒枝,你说话真伤人。”岁雪鼓了鼓腮帮子,“假如我每日用云城最干净的九曲灵泉为你洗剑,是因为你长得像我求之不得的另一把神兵,你会不会真的开心,会不会在知道原因之后就坚定拒绝?”
寒枝十分不满,用最直白的不开心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你还有其他心仪的神兵?”
岁雪连忙安抚它,信誓旦旦道:“这只是比喻。”
寒枝表现出的强烈的幽怨立刻消失,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要拒绝的。”
“我不会。”岁雪专注地看着书上的字,声音很轻。
寒枝说:“我不会因此看不起你。”
岁雪嗯了一声,指腹抹过一行字:“你瞧,若是将一个含有不朽境以上力量的东西放进一个人的身体里,它就会对这个人某些方面的能力产生影响,即,扼杀或者增益。前提是他没有被这个东西杀死。”
“修行者可以视为一种被灵气喂养长大的人,与天地的联系密不可分,理论上来说,除了道生之人,一些境界高者,的确有可能勾联天地,窥见未知与过往。”寒枝分析说,“你身体里的东西,为你放大了这个可能。”
岁雪摇头:“在我拥有它们之前,我就梦见过未来。奇怪,一个人真的可以同时看见过去和未来吗?”
寒枝换了个大胆的思路:“你确定让你梦见未来的东西,是你已知和以为的那个?”
岁雪抬眸,目光微凝。
难道真的不一样?
梦里所见的未来之中,每一张脸都看得清晰。
在无尽海中看到的片段之中,每一张人脸却都不清楚,绝不可贸然确定那就是她自己的记忆。
可假如真是她的记忆,那个在花园里追逐着小白猫的女孩就是她自己,就更奇怪了。在她五六岁的年纪里,不可能同时出现奔跑于阳光下,和囚禁于黑暗中的两段人生。
已知或所见都变得不可信,会带来极大的崩溃感。
寒枝安慰说:“人不是灵偃家的傀儡,不能被拆开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哪里被修理替换过,要找症结所在,本就不容易,慢慢来。”
岁雪点点头:“我准备从坠月谷入手,假如我真的从小就生活在那里,一定会留下什么。”
“你要回到那里去了吗?”寒枝不信岁雪会在谁身上托付信任,让那人帮忙去查探她自己的秘密。
岁雪捧着脸,笑盈盈道:“不回去。”
在我有能力踏平坠月谷之前,不会回去的。
寒枝压下怀疑的态度,沉默着物色人选。
寸心简恰好发出嗡鸣声。
岁雪低头看了眼十分礼貌询问她是否遇上了什么急事,以致耽搁了取信的传文。
“岁雪?”
一袭黄衣转过书架,朝角落里走来,在发现有人抢先占据了自己习惯坐的这个偏僻位置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还是认识的人。
岁雪抬头看向不远处抱着书的李灵笛,合上手中的书本,轻轻拍了拍右手边的空地,弯眼笑道:“这里。”
“好巧啊。”李灵笛小跑过来,在她旁边坐下,凑过脑袋瞧了眼她堆在身前的书,惊呼道,“你想寻神兵?”
“也不是,还想看看别的品阶高的东西都有些什么用。”
岁雪目光落在李灵笛的书本上,那是一本描绘着新奇植物的图册,摊开的那一页上画着一株茎叶细弱的草,看上去就和贫瘠之地的那些营养不良的野草,楔形的叶片下却藏着色泽鲜亮的果子,像一颗颗石榴。
旁边画着它圆润如鹅卵石的白色种子,周围镶了圈黑边。
“红颜染?”岁雪好奇地念出注释里的名字,“它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吗?”
李灵笛叹了声气:“它的果子可以用来调制颜料,无论是用在人脸还是兽皮上,都能完美的遮盖伤痕,即便是天火的烧伤也能遮住,非特制的药水不能洗掉。”
岁雪由衷赞叹:“好厉害啊。”
“是啊。”李灵笛想起那张被导灵丝上燃烧的灵力火花摧毁的脸,在无数个日夜中倾注了最真挚浓烈的思念才画出的容颜,因为她的好奇与好心帮忙,变成一片焦黑,就追悔莫及。
谁知道那个傀儡代表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妹妹啊!
既然是用世间最接近人皮的千面灵做成的脸,他即便冷脸喝止一声不许碰它也可以的啊!
眼眶里突然泛出酸涩之意,令李灵笛觉得慌张,又有几分丢人,她别过脸,吸了吸鼻子。
岁雪只当没留意到她的小动作,还专心盯着书上对红颜染的记载:“喜光,耐寒,凝虚境以上修行者易养。诶,种植的难度好像不大啊?”
她抬头看向情绪明显低落的李灵笛:“是它的种子很难找?”
李灵笛点头:“反正云城是没有的,我从小到大走过四国一州那么多地方,也没见过听过。”
以珍稀无比的红颜染遮盖有价无市的千面灵,这个办法真是比要命还痛苦。
岁雪忍不住抿唇笑了笑,第一次见到李灵笛的时候,她是天舟的接引弟子,在一众初来乍到看什么都新鲜的弟子之中,显得稳重成熟,又带着接引弟子这个身份赋予的公正与威严。几次相处下来,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很率真可爱的人。
当初树立的形象,在岁雪这里差不多是废了。
岁雪取出一个珍灵盒,打开之后抖了抖,盒子里为数不多的东西稀里哗啦落在了裙子上。
“哎财不外露啊听没听过?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李灵笛倾身过来看,顺便替她挡了挡,目光突然被一粒种子吸引。
“红颜染的种子?”
“红颜染的种子。”
二人异口同声。
岁雪轻轻牵来她的左手,把种子放在她的掌心,又好心地帮她握紧五指,笑眯眯道:“收好啦,我可只有这一粒。”
李灵笛沉浸在惊讶与欢喜之中,摊开手心看了又看,脑子半天没回过神:“你从哪里得来的?不是,你送给我了?”
“是呀。”岁雪点点头,在李灵笛极度激动又紧张的目光之下,无辜道,“这真是我捡来的,没花钱,你别有压力。”
在机关图中保持捡东西的好习惯,看来可以保持。
李灵笛十分认真:“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你要开价,这算我从你这里买的。或者要我帮什么忙?不能说什么都不要。”
岁雪也不客套推迟,大大方方道:“有人在我身上用了囚蛛。”
李灵笛神色一凛。
囚蛛的可怕之处不在瞬息间将人拖离,卷入茧中等待窒息而亡,而在于它会在你毫无察觉间,钻进你的皮肤之中,留下蛛卵。
蛛卵二十日成熟,新出生的囚蛛若无主人号令,则会藏在你的皮肤下,继续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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