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雪把一只杯子小心递给她,淡声说:“我从小见过的死人太多了,世上最不可能吓到我的东西就是血。”
殷珞惊讶地张了张嘴,杯子里的水都差点洒了出来。
倒不是惊讶于这句话描述的事实本身,而是不敢相信岁雪会主动说起小时候。
她原来很信任自己吗?
从初一那里,殷珞得知了岁雪的一些过往。
东毓娇生惯养的小郡主在国破之后被影族趁虚带走,变成了向这片大陆上的人复仇的“影族人”,就像是影族在为那位昭英公主曾经扫平东毓国境中的影族据点一事的雪耻。
但岁雪在影族具体都经历了什么,以何种身份地位活到现在,殷珞却不知详情。
毕竟初一的信息也有限,许多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来之中推测出来的。
这一句话暴露出来的信息,恐怕岁雪连师兄也不会说吧?
殷珞有些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睛,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平复情绪,自觉没有追问下去。
“我小时候也过得不太安宁,但我毫无理由的坚信以后的人生会不一样,毕竟人再惨也不能倒霉一辈子,那样太不公平了。也许这就是我能来到云城的原因。这里有师友提携帮助,一切都是新的,看得见希望,让我愿意原谅从前的不幸。”
她对现阶段的岁雪印象不错,忍不住想,假如能让岁雪对这个世界少一些恨意,她是不是就不会变坏,不会做出修行者眼中十恶不赦之事而因此必须被斩杀?
岁雪点点头,在殷珞这里,果然要真心换真心才行。
她笑着露出一丝期待:“我也愿意原谅。”
不知怎的,殷珞听完,心里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掀开被子试图下床,化骨蝶的影响没有完全消失,双腿软得像棉花一样,但好在终于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岁雪急忙起身抓住殷珞:“当心!你想去哪?”
殷珞露出一丝无奈:“我想回舍院,躺在这里总让我因为无所事事而恐慌。岁雪,有劳你带我回去吧,你瞧,我可以走路了。”
“好。”岁雪把人扶着慢慢往外走去。
殷珞边走边问:“我师兄受伤了吗?”
岁雪叹了声气,按照提前在沈纾星那里打过招呼的说法,给出回答。
“沈纾星伤得很重,我赶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他已经昏迷了,差点淹死在雪鳞江里。不过你别担心,他现在在安全的地方养伤。”
殷珞难以置信地咀嚼着昏迷二字,想象不到这是会发生在师兄身上的危险与窘迫。
“是我差点害死师兄,我是累赘。”殷珞自责不已,语气里泛着几分酸涩。
岁雪笃定地打断她:“怎会这样想呢,沈纾星救你之前就会考虑到后果,他去救你,不是出于你是他师妹这层抹不开的情面,而是因为关心在意。你若觉得他当你是累赘,真是冤枉了他,也看低了自己。”
殷珞犹豫着问:“师兄是这样说的吗?”
岁雪笑着说:“这需要他亲自说出口吗?我看得出来。”
“啊……”殷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越发认可岁雪和师兄是官配,“岁雪,你和师兄果然很是般配。”
岁雪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果然?还有什么人这样说过吗?”
殷珞反应了一下,含糊道:“忘了是不是在无尽海的时候听人说的了。”
殷珞在撒谎。岁雪的目光从殷珞闪躲的表情上移开。
没有必要的撒谎显得很奇怪。
在殷珞对她的认知之中,有一个她不了解的自己。
第74章
灵偃一岛是岁雪去得最少的地方, 岛上满地偃甲生物乱爬,机关陷阱遍地都是,刚下机关栈道的那一段路上尤其密集, 大多是灵偃家动手能力过人的弟子们新研究出来却又逮不到朋友做试验的玩意。
因为学院内禁止弟子打架斗狠的规定,这些机关陷阱都不允许有杀伤性, 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但可能会吓死人。
比如在你刚走下机关栈道时, 就一脚踩进笼子里,接着在绳索的拉动下与笼子一同腾空而起, 附在密锁上的道生禁制金光灿灿,如同当头晒得你暴躁不已的日光。
比如岁雪走下机关栈道后, 就见一个走路一摇一摆像只鸭子一样的木制傀儡走了过来,伸出右手, 做了个请的动作。
小傀儡全身都没上漆,更没有用什么兽皮之类的材料制作拟人的皮肤,暴露在衣服之外的身体都保持着木头的原色,脸上的五官画得十分粗糙, 只有三条弧线组成了一副笑呵呵的表情。
笑得人心里发毛。
岁雪自然不会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跟着一只完全不认识,也无法交流的傀儡走的, 在小傀儡走上前来的那一刻就后退了一步,束缚咒飞出指尖。
小傀儡定在原地,两只手触电般一卡一卡地扭动, 关节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想要挣脱。
境界居然不低。
岁雪扫了眼这只傀儡, 一步也没停留,朝着西边方向走去。
云城的许多长老或无上者都不喜欢住在人来人往的主岛, 而是在自家流派的岛上建造宅院,算是云城赋予他们的特权之一。
宋仪也住在灵偃一岛上, 西边的八方楼之后,临云山居。
岁雪目标明确,一路上没有杂念顾虑,谨慎地注意着脚下的路,稳步走向临云山居。
无相琴碎片不能继续留在沈纾星手里,这对他而言是个祸害。也不能由万聿礼几人交出去,证明实力与获取信任的东西,怎能便宜了别人。
它一定要落到宋仪的手里,与别的神兵碎片一起被顺利铸造成微生白想要的那把破阵之剑。
等到那时......
岁雪的思绪突然被急匆匆的喝止声打断。
“停——”一只手拦在了她面前。
岁雪扭头看去,是一个年纪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大的青年。
周佑刚一脚迈出八方楼二层的大门,见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直冲冲地跨过八方楼外的围栏,往临云山居的方向而去,连忙从楼上敏捷地跃下,手撑着楼下的围栏一翻而过,几个纵步追了上来,把人拦住。
他正喘着气,刚要问出一句“你不知道没有宋仪尊者的同意不许过八方楼不能进临云山居吗”,岁雪大大方方地转头过来看着他,反而令他有几分“莫非拦错了人”的心虚。
师尊今日是没说过要见谁的吧?
周佑仔细回想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岁雪:“去临云山居?干什么?名字?”
“找宋仪尊者呀。”岁雪回答他,“为何要告诉你名字?”
周佑嘿了一声:“你不告诉我名字,我怎么去向我师尊通报?”
岁雪回答道:“岁雪。”
“山令尊者的徒弟?”周佑摸着下巴想了想,对新弟子分流派那天听到的几个劲爆消息有点印象,他看了看正在点头的岁雪,右手一挥,“回去吧。”
“诶?”岁雪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要去找宋仪尊者通报吗?”
“通什么报。”周佑笑道,“我师尊今天没说要见你,别往里看了,前面是机关万箭。下次再来啊。”
岁雪第一次来找宋仪,这才知道他还有让弟子在外拦人的习惯,好声好气问:“那能不能请你帮我带一句话给宋仪尊者,他想要的东西我找来了。”
周佑爽快道:“这没问题,等他老人家出了机关室我就去传话。”
“多谢。”岁雪听他的意思是一时半会见不到宋仪,便准备先回去。
刚一转身,先前在机关栈道尽头见到的那只小傀儡竟然挣脱了束缚咒,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眼前,顶着一张简单又诡异的笑脸,张开右手再次做出请的动作。
岁雪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向周佑:“可以请你帮忙翻译一下它想做什么吗?”
周佑皱着眉头看了看小傀儡,又看了看岁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往旁边退开一步:“这是我师尊的傀儡,他老人家特意派它来迎你。”
岁雪想起通往灵偃的这一条机关栈道上,地面洒落着许多别处没有的光点,它大小不一,色彩缤纷,明显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像星星一样忽闪忽灭。
她有些明白它们的作用了。
光明正大的监视。
怪不得连李灵笛都说灵偃的人无聊又冷漠。
岁雪看向小傀儡,笑着说:“那就有劳你带路了。”
.
临云山居修建在一处断崖边上,整体青绿,像是长满了青苔的古树,背后是翻滚不息,变化万千的万顷云涛。
小傀儡把岁雪带进了一间书房之后就快快乐乐地走了,岁雪原以为它完成任务就不会再管自己,没想到过了会又见它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一手拧着一样东西。
左手是一张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句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笑笑,今年六岁,不要说我丑,我能听懂你们说话。”
右手拿着一支笔和一叠纸,纸上第一页上面写着:“一起来玩游戏吧!”
岁雪微微挑眉。
有新弟子考核中灰袍傀儡带来的冲击在前,岁雪面对这只能听懂话、有自我意识、能独立行动的小傀儡时,倒是没有觉得特别震惊了。
她对灵偃家的傀儡了解不多,之前只是略知境界越高的修行者制作出来的傀儡越是不凡,最明显的差异就是体现在所用材质、灵巧性以及被赋予的力量强弱之上。
纯木制的机关偃甲是最低等阶的一种,本就脆弱普通的材料决定了它无法承受修行者赋予它过多的力量,战斗时也极易受损,比起那些用更轻更坚韧的材料做出来的傀儡,也显得更为笨重迟缓。
把这只看起来十分潦草的木制傀儡丢到一堆灵偃弟子做出来的傀儡中,估计没一个相信它出自无上者之手。
至于傀儡也能拥有思维能力这一点,岁雪想都没想过,在缠念中遇见那些会说话的灰袍傀儡时,不自觉地认同了舒淮的观点:那是被真真假假的缠念幻境赋予的能力。
毕竟那些灰袍傀儡一旦抹去额上的银色印记,看起来和人就没了区别,这种以死物“造人”的术法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即便是作为禁术,也不可能存在。
而现在,岁雪看着眼前这只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八一整理还在热情邀请她玩游戏以打发等待时间的小傀儡陷入了沉思,觉得即便它现在开口说话,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这个游戏怎么玩呀?”岁雪想看看它到底能有多聪明,找了一张凳子上坐下,接过它的笔和本子看了看。
小傀儡就在旁边蹲下,从她手里把东西拿了回来,一叠纸放在腿上,拿起笔在上面画起画来。
岁雪专注地看着它笔下扭曲的线条延展在纸上,最终构成一个熟悉的图形,露出惊叹。
它画的是道生的咒纹,刚才用在它身上的束缚咒。
岁雪的脑海中突然有一个古怪的想法如火花般擦亮,惊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束缚咒的咒纹是它早就被人教会画的,还是刚才见过之后拆解还原出来的?
小傀儡画完一道咒纹,却没有停笔,在一旁继续画着线条。
岁雪继续看着,寸心简突然发出了响动,是沈纾星发来的传文。
岁雪正想着稀奇了,传文的内容已经完整的出现在了眼前,让岁雪看乐了。
“有人给我送来了晚饭,但是我不敢吃。”
岁雪扬着唇角,想了想,回道:“那就祝我半个时辰之内能带着百香鸡回来,快开始计时啦。”
“你做什么去了?”沈纾星又问。
岁雪低头看了眼小傀儡手舞足蹈递来的一张画着两道咒纹的纸,明白了这个游戏怎么玩,回道:“在和傀儡玩猜真假。”
岁雪收好了寸心简,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左右两道都是束缚咒咒纹,唯一的区别在于被它故意错画的一笔,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小傀儡伸手在两道咒纹上比划,让她选择一个。
岁雪饶有兴趣地对比着两道咒纹之间的细微差别,确定束缚咒咒纹是它以前学会的,它还没有聪明到对一道第一次见的术法过目不忘,并且能成功拆解。
否则不会用她本来就熟悉的东西作为考验。
岁雪现在更好奇如果选错了,这只小傀儡会做出怎样的回应,伸出手指准备落在假的咒纹之上。
“选错的话,手指会被它掰断,放进油锅里炸好之后当成晚饭给你送来。”
一道乐呵呵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岁雪屈指收回袖中,抬眸看向无声无息出现在小傀儡身后的男人。
他的体型如石像般庞大,眉目和蔼亲切,衣着简朴整洁,像是一尊弥勒佛,并无岁雪想象中的居高临下。
岁雪的目光礼貌地从宋仪那条铁制的右臂上移开,后怕地看了一眼小傀儡,起身道:“多谢尊者提醒。”
宋仪轻轻一挥手,让泄了气的小傀儡退了下去,顺手把门轻轻带上。
他背着手乐呵呵地走近,打量着斯斯文文站在凳子前的岁雪:“小朋友,你带来了什么我想要的东西?”
岁雪的右手从宽大的衣袖中露了出来,几粒飞舞在阳光中的灰尘聚拢向她的指尖,拖出点点虚影,聚成一枚碎片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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