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雪愣住,与她对视的那双目光坚定而认真,是一眼能望到底的干净纯粹,在告诉她只管相信,不必怀疑。
后知后觉的,岁雪这才发现其实一直有一块石头压在自己心底,而此刻随着沈纾星承诺的出口,它也就烟消云散了,令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岁雪先是抿了抿唇,笑意越发忍不住,只好侧过身去闷笑出声。
沈纾星拉了拉她的胳膊,让她转身过来看着他。
岁雪语气轻松:“那么偷拿走无相琴碎片的事情,我就坦白啦。”
沈纾星挑眉:“听你这意思,即便你这次不亲自来固海楼,我也会被雪鳞江冲走,然后被人接应到这,弄丢无相琴碎片?”
“啊……”岁雪可怜巴巴地望着沈纾星,征求他的同意,“那我下次客气一点?”
沈纾星轻笑着摇了摇头,偏偏他就吃这一套。
“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他再望回她时,心情同样不错。
岁雪一脸迷茫,要听他说说看。
沈纾星不客气的时候,怎么直白怎么来。
“在绪语洞你说不要我管,那时候我能感觉到你谁都不在乎,只要你想,杀了任何人都不会手软。
但是现在你在乎我,你不想要我死。
我是唯一的一个。”
岁雪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坐直了身子,手中的勺子搅了搅药汤,浅浅笑道:“虽然这番话与我刚才说的一样,但由你说出来和由我说出来的意义不同。沈纾星,这不能说明什么。”
沈纾星不和嘴硬的人争口头上的输赢。
他从岁雪手中接过药碗,问:“我的其它东西放在何处?”
岁雪倾身向前,打开床边的柜子,指了指里面:“都在这呢。以防万一,固海楼那边也让人再去找了一遍,没有别的了。”
沈纾星扭头看了看,戡灵和随身携带的一只珍灵盒都在,从商留带来的那封密信却不见了踪影。
也许是被归墟水带走了,也有可能成了空天渊中的飞屑,千万别是落在了别人手里。
信中的内容他还没来得及看,如果并没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现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是好事。
岁雪见他眉头紧缩,心中觉得不妙:“丢东西了?”
“一封信。”沈纾星一向谨慎,始终有些不安,“我得再去找找。”
.
弟子舍院。
万聿礼的桌上铺展开了一张白纸,刚研好的墨汁还散发着淡淡墨香。
他的目光凝在手里的信纸上,思绪却已经飘远。
要不是临时起意,去了趟固海楼,恰好看到空天渊崩塌,岁雪护着沈纾星从崩裂的空间中摔了出来,滚落进雪鳞江,被汹涌澎湃的江水卷走,他还真就信了岁雪对沈纾星的态度只是冷心放弃之后的一句不想忘记。
而这封信更是意外的收获。
公子亲启:
商留之行无岁雪相关之蛛丝马迹,六年前至今,名商富贾中更无与她特征相符的外姓小姐。
谁都不知道这一张信纸是到过固海楼的哪个人弄丢的。
毕竟当时在场的男人不止一个。
万聿礼更倾向于这是沈纾星的东西。也许是沈纾星察觉到了几分别有用心的接近,于是开始查岁雪的身份。
如果岁雪没有去固海楼,他会毫不犹豫地带上这封信去提醒她日后行事小心,但是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
她要得到一点教训之后,才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辜负信任者,实在不该被轻易原谅。
可笑的是,就在两天之前,岁雪在他眼里还算是与众不同之人。
万聿礼思绪回笼,仔细再看了一遍手中的信纸,眸光渐冷。
如果这张纸的主人真是沈纾星,那说明在云城内外,还有人在替他做事,帮他传递消息。
沈家余孽?
沈家军旧部?
那该斩草除根。
万聿礼起身将这张纸烧了,坐在桌边开始写信,按照惯例把最近发生的这些重要之事一五一十汇报给远在商留的父亲,顺便一字一句誊写捡来的这封密信上的内容,并附以自己的推测。
起笔时,心中已经预料到父亲会以何种失望的眼神轻飘飘扫过他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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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留,相府。
黑衣侍卫携信扣门,走进万行野的书房。
书房装潢大气恢宏,茗香幽雅,曦光透过几扇明净的窗机洒落进来,照亮内里的插架三千,藏书万卷。墙上画卷上有林鸟宿在清幽月下,有壮阔山岳隐于蔚然云海间,俨然一个洞天。
黑衣侍卫走到一张黄花梨木桌前停步,恭敬地呈上云城而来的信件。
在他的对面,身着青雀色华服的中年男人从案上的文书中抬起目光,俊雅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年岁纂刻的刚毅,以致温和与冷峻两种气质并存于他身上,不显矛盾,反而一派令人臣服的华然。
黑衣侍卫垂首:“丞相,大公子的信。”
万行野接过信件,原以为万聿礼会带回无相琴碎片到手的消息,扫过冰纹梅花纸上熟悉的字迹时,眉头却渐渐蹙起。
神兵碎片难得,万行野在这一点上并不着急,加之寻找神兵碎片破解湛天大阵只是作为盟友,为影族提供的助力之一,真正该主动出力的是影族,他心中默许自己的儿子在这件事上有失败。
但令他诧异的是信中透露出的另外三点信息。
其一,姜岚竟然陷入了生死不明之境。
其二,沈纾星在查一个人的下落,消息来自商留。
沈崇远横刀自绝于将军府,失去庇护的沈家除了一个当时远在云城的沈纾星之外,再无一活口。这件令他笃定多年的事情,现在看来,似乎是个谎言。
有人苟活了下来,变成了一支暗箭。挽弓搭箭的人是沈纾星,那个有心放过一马,让他活在国破家亡的痛苦之中无法再往前一步的年轻人。
黑衣侍卫见万行野眼中蓦然燃起怒意,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万行野最后盯着信上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岁雪。
其三,昭英的小女儿,恰好也叫岁雪。
昭英对那个小女儿视若珍宝,从未让她涉及朝堂险恶,尝过世道艰苦,可惜她天生短命,与公主府一起化为了灰烬。
万聿礼没听过岁雪的名字很正常,但沈纾星不可能不知道。名字相同,又能让沈纾星怀疑来历,难道是昭英的小女儿并没有死,流落到了商留,从此隐瞒或者遗忘了自己的身份?
万行野眼前浮现出昭英的面容。
那是最后一次见她。
庞大的阵法覆盖了整个东毓皇城,东毓人堆积如山的尸骨和肮脏碎烂的血泥回应着她的怒火,瞬间孕育出完全成熟的五行晶石。
晶石定阵,白色的阵光爆发而出,将商留勇往无前的千军万马一并吞没。
残垣断壁,尸山血海,尽数化为飞灰。
他生平唯一一次感受到如临大敌的惧意,由那个女人带来。
昂贵清雅的冰纹梅花信纸被万行野攥成一团扔在地上,燃起火焰。
黑衣侍卫余光督见那一闪而过的火光,头埋得很低了,听见万行野缓声而不失威严的命令从头顶传来。
“去把卫樱带过来。”
“卫……”黑衣侍卫心中反应了一下,领命道,“属下这就去办!”
第72章
青沧涧占地广阔, 临水而建的房屋低矮整齐,由一块块巨石堆砌而成,状若圆环, 好似一座座年代久远的祭坛,说不出的诡秘沧桑。
这种别具一格的建筑群修建在云城之中, 却从未被外人找到过, 连外貌都不曾展现于世。
坚实的木栈道在水面上呈现出曲折复杂,仿佛迷宫的走势, 一头连接着乌黑发亮的地面。
宋仪步伐散漫,反手轻轻锤着在机关室中久坐一天而酸痛的腰背。走在木栈道上时, 略显臃肿的身躯令厚重的木屐与地板之间不停发出吱嘎吱嘎的摩擦声。
立在栈道尽头的一名银袍战士不过十三四岁,眉宇间跳脱浮躁的少年气还未褪去, 翘首盼望着宋仪走快一些。待他走下栈道,立刻换了一副恭敬沉稳的模样,疾步跟在他身后一同往东南方向走去。
“尊者,万聿礼几日前那可是信誓旦旦趾高气扬居高临下地承诺今日会把无相琴碎片带来, 这东西呢?”
少年一开口就在不服气地告状,强行装出的稳重形象一瞬破裂, “咱们一有点小失误,他就在那指手画脚不得了了,哦他搞砸了就悄悄咪咪无声发生屁都不放一个?什么玩意。”
宋仪连连啧声, 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瓜,欣慰道:“瞧这说话都四个字四个字的了, 叫你去念两天书,这不挺有用?”
少年哎呀了声, 甩了甩脑袋往旁边走了一步,把宋仪的手甩开, 着急道:“尊者,我跟您汇报正事呢,他万聿礼两次办事不利,万一耽误了正事,他倒是有他爹撑腰,您呢?微生大人定会降罪于您!”
“还知道心疼人呐,长大咯。”宋仪甩了甩胳膊,又把双手按在肩颈揉了揉,神态放松道,“万聿礼那边我了解过了,只是出了点状况,和我说他能处理干净,不急,咱多给他一点信任,免得他这么大个人了还被他爹收拾,哪个谁,哦你不认识的姜岚长老,不说多做好事能延年益寿什么的。”
至于微生白,宋仪呵呵笑了声,微生白有空收拾他这个无上者,不如先花心思把自己身上不敢告人的秘密解决了。
少年气得鼓起腮帮子,狠狠踹了一脚路边的石头,疼得哎哟一声缩起一条腿乱跳。
“你看你这这......”宋仪看得捧腹大笑,正要打趣几句时,恰好路过一座明显高出许多的石屋,极轻的吟唱声从二楼半开的窗户里传了出来,飘进宋仪的耳朵。
宋仪抬头看向楼上窗下亮着的那一盏灯,凝神细听了一会,扭头问少年:“她唱的啥?”
少年茫然摇头:“不知道哇,两天前祭司大人从外面回来,在木栈道上走着走着就突然冒出几句歌声,磕磕巴巴的,像是在学别人唱歌,今日唱得好听多了。”
姑娘家在外面听见好听的曲子,学着哼唱几句,这不挺正常么?少年挠了下脑袋。
宋仪摸了摸下巴,盯着那盏灯看了一会。
灯下的女人性情清冷如朔风里夹杂的雪,高贵的身份又赋予了她独来独往不必向任何人报备行踪、解释目的的权力,即便在云城里相处了这么久,他与她的交集仅仅停留在听从她的命令去办事上,对她的心思根本摸不透。
除了从未露面的萱华公主之外,她是影族最神秘的高位者。
更何况,就凭他是微生白的人这一个原因,她也不会给他接近的机会。
影族内部的势力,明面上团结一致不分你我,暗里已经分化得清清楚楚。
宋仪露出无趣的表情,自顾自走了。
学着他摸下巴的少年见状赶紧追了上去,问:“尊者,你就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我做吗?”
宋仪开心得不行,有气无力道:“你真闲着没事,进屋给我捶捶腿,揉揉肩,哎哟我这一身老骨头,是真不太行了。”
少年一甩手,哼声道:“找您的爱徒揉肩捶腿去,那什么契风鸢又不是做来送我的。”
“你也想要?”宋仪俯身去看他,眨了眨眼。
少年忙说:“那当然!”
出自无上者之手,仅在某些试炼中可以体验,能载人飞上天空的契风鸢,没有哪个修行者不想要的。
宋仪慢悠悠道:“送人之物,讲究一个独一无二,契风鸢的图纸我自然不能给你,但可以教你驱动灵力控风稳形的办法,学不学?”
契风鸢的核心就在于驱动灵力控风稳形,只要学会了这个,自己早晚能够亲自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契风鸢。
不,要比尊者的契风鸢更厉害!
少年欢欣雀跃,扬起了眉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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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雪从市集出来,回了一趟学院,径直去了医馆。
医馆里依旧是伤者哀嚎连天、医者忙上忙下脚不沾地的凄惨景象,跟无尽海试炼结束那会有得一拼,看得出来这次异生开的试炼场的难度不低。
岁雪一进医馆就被血腥味和药味包围,直到上了伤势严重者住的二楼,被李灵笛招呼进了屋子才终于脱离了那股沉重的味道。
医馆的每间屋子都不大,只摆得下一张床和两三条凳子。
李灵笛站在门边,看向躺在床上的殷珞,忍不住叹气,压低声音说:“没有致命伤,但被化骨蝶软化得很严重,这双手双腿恐怕要休养个十来日,才提得动剑,能跑能跳。”
“性命无虞就是最好的事情。”岁雪轻声说道。
她看着双眼紧闭的殷珞,从她的呢喃声中依稀听出朝夕二字,露出几分担忧:“殷珞一直没醒吗?”
李灵笛说:“醒是醒过几次,但她很虚弱,没有力气的人是容易陷入昏睡,你不必太过担心,医馆的弟子每日都来看过,没别的问题。”
岁雪点点头,在床边坐下,仰头对李灵笛说:“灵笛,这两日真的谢谢你,你也很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我在这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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