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风休垂着眼睛站在旁边,始终注视着她,客厅灯光明亮温暖,却暖不了她周身的寂静和湮没。
夜色如湖水,冲去了他的感官和内里,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王见秋站在何处,他就站在何处。
半晌,他听懂了嘱托,轻轻牵过她冰冷的手,“去睡觉。”
王见秋顺从地跟着他上楼,仿佛游离在这场事故之外。
梅雪站在原地,眼泪一颗颗滴落,发热的脸颊划过温热的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装修队如鱼一样离开庄园,祝从容带着失去精气神的梅雪上楼休息。
半夜,混沌和强烈的心悸冲毁梅雪的大脑,她陷入一种望不到白光的黑洞中,急促地呼吸,只觉整个人都要吞没殆尽,身体连带灵魂都被摧毁。
祝从容也没有熟睡,听到动静连忙打开灯,轻柔地拍着她:“小雪,醒醒,没事了。”
眼前模糊发晕,梅雪反应了会才明白,又是泪。
又是软弱无能、无用的眼泪。
她今天流了太多的泪,好像要把这辈子没流过的泪在一瞬间全部流完,泪水浸湿枕头,眼睛干涩红肿,连带着神经都抽痛起来。
即使知道自己该镇定,可身体却止不住颤抖。祝从容拥着她,语气里带着悲悯:“小雪,哭出声吧。”
下一秒,梅雪号啕大哭,在他怀里竭力嘶吼起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戏弄她。
她从没做过坏事,不曾伤天害理,不曾伤人性命。每年都会去慈善拍卖会上捐款,也会为万里之外读不上书的孩子心疼。
所以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独自面对这一切,又独自走出这名为痛苦的深渊。
在开了一盏灯的房间里,微弱光芒照映寂静夜空,梅雪哭了很久很久,最后恍惚着起身洗漱。
昏暗的浴室显得格外阴森狭小,在开灯那一刹,梅雪看清了镜子中的自己。
那是什么?一尘不染的镜子中照出陌生的事物。
她呆呆地撩起耳边长发,不知道在问着虚空里的谁:
“我怎么有这么多白头发了?”
第40章
浴缸里温热的水迹将她包裹, 浴盐生出许多粉色的泡沫,虚虚地贴在身上。手掌按在泡沫上时, 并没有多少实感,只要略微用力往下一压,泡沫就如空中楼阁般消散在空中。
这个澡洗了很久,直到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王见秋才从浴缸里起身,将自己摔入床铺中。
她不想擦头发,不想再抹那些面霜和护肤品,只想一觉睡下去。
阖上的眼帘泛着细微的胀感,不疼, 但明明很困, 眼皮却像是不想闭上, 执着地浮在下眼睑上,不愿严丝合缝地落在位置上。
湿透的头发顺着床头拖在地上, 水痕蔓延。
“咚咚咚, ”阳台的窗户被敲响,这个时候只有祝风休会敲窗,可能又会拿那些水果糖砸她。王见秋把脸埋在枕头里,发出很小又很闷的声音, “不想起来。”
这声音几不可闻,像是说给自己听。
窗台处的敲击声停了, 不多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 又被推开。
王见秋在枕头里缓慢调整姿势,露出半只眼看过去, 祝风休站在窗前,没戴眼镜, 桃花眼盯着她:“怎么不吹头发?”
“不想吹。”鼻尖埋入厚实枕头中,嗅到鬓边湿漉漉的气息,但她并不想动弹,只趴着。
王见秋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耳畔传来细微的走动声,但因为知道是谁,所以她并没有醒来。
头发被人握住,温热的风吹过耳旁,风筒发出低低的赫兹声。
指腹温柔穿梭在头皮上,那对不太听话的眼皮逐渐合上,王见秋迷迷糊糊问他:“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
头顶上的手指微顿,传来很低的声音:“我需要问什么吗?”
他什么都不需要问。
沉默了整晚的青年蹲在床侧,修长手指轻柔拨动她的湿发,任由风筒微热的风吹过这湿发。
今夜的暗影从岁月那头突兀袭击的所有人,又在反应前急促地远离,隐没在无情时光那侧。
在不同的时间线上的人,被命运的手掌拨弄,猝不及防地汇聚在一起。毫无准备的他们迅速溃败,跌倒在黑洞之中。
宇宙星空亘古不变,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仰头看少女消瘦背影独自往前走,跨过无处不在的黑影,消失在白色的尽头。
恒星掠过的不可名状物,从那头来,又径直穿过这头,最终吞没他的五脏六腑、骨髓血肉,将躯壳点燃爆发,形成游荡的宇宙虚无。
时空曲率大到光都无法从其事件视界逃脱。
那是岁月留下的永不消失的印记,滚烫地刻在灵魂之上。
他无处躲藏,无处追寻。
如何能求这命运高抬贵手,让他去寻找一处没有墙的地方。
*
王见秋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
头发很干燥,她从团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被窝中爬出来,摸了摸自己的长发,又看了眼阳台。
阳台窗户关得十分严实,像是一场梦。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已经切切实实地发生了,被损坏的客厅,散落的花瓶,擦不净的血迹......
下楼时,梅雪和祝从容完全不见昨夜的哀切和颓然,头发看起来格外乌黑亮丽,整齐盘在脑后,脸上扬着格外灿烂的笑容,盯着她看:“小秋,睡醒了呀,快来吃饭。”
祝从容也顶着一头像假发般黑亮头发出来,把一直温着的早餐端出来,努力维持那股平和笑意:“小秋,吃饭吧。”
王见秋顿在原地,扫过两人小心翼翼的眼神,突然开口道:“我们去旅游吧。”
“什么?”梅雪和祝从容愣住了,没想到她会提出旅游的事。
完全更换了风格的客厅,像一个破旧的补丁钉在上好的丝绸之上,显眼又突兀。
王见秋抿着嘴唇,乌黑明亮的眼眸望着他们:“北极现在有极光,我还没看过。”
“好啊,看极光,我们去看极光。”站在原地的两人突然反应过来,祝从容放下碗筷,双手撸下衣袖,来回走动了下,拿出手机查看攻略,“我找找看,去哪看极光。”
“北欧。”梅雪脸上浮现出需要做些事转移注意的急切,忙道,“拉斯维加斯好像也挺好的。”
楼梯上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去拉普兰德。”
众人仰头看去,祝风休缓步下楼,“现在过去还有延迟的象限仪座流星群。”
“对对对,风休最懂这些了。”梅雪转起圈来,“拉普兰德啊,那可是圣诞老人的故乡,据说能看到最美的极光和风景。”她急急忙忙跑上楼:“我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就过去。”
祝风休望向王见秋,镜片后眼眸盛满温柔:“想不想看流星雨?”
窗外明亮的日光搭在他温润优越的下颌线上,一瞬间矜贵无双,王见秋望向他的眼睛里充满平和,唇边勾出一个小小的弧度,点头道:“想。”
祝风转身上楼,不多时,楼上传出搬动重量级东西的声音,仰头看去,先见到一个巨大的黑色箱子,才看见被箱子挡住的祝风休,他瞥了眼呆呆站在原地的王见秋,唇边噙着轻松的笑意:“你就只看着,不来帮我搭把手?”
“哦,”王见秋上前两步扶着他的箱子,楼梯不算太大,被箱子堵住,祝风休动了动手臂:“算了,你就搭在我肩上吧。”
放在箱子上的手无从下手,顺着他的话搭在他手臂上,王见秋默了一秒,“就这样搭把手吗?”
“是啊。”祝风休将箱子放在客厅里,低头整理设备,取出不同的圆形机械设备开始搭配组装。
王见秋蹲在三角支架前面,整个人还没箱子高,注意力被他的动作吸引,很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祝风休瞥了她一眼:“是天文望远镜。”他撑着下巴看她亮晶晶的眼睛:“用来捕捉星星。”
王见秋眼睑轻轻眨了眨下,瞳仁里发出好看的光芒,饭也顾不上了,被祝从容塞了一碗粥捧在手上,又极其舍不得挪开视线般,看祝风休擦拭设备,不断拆卸组装。男人穿了身浅色居家服,随手挽起衣袖,结实有力的手臂捏着偌大的圆筒,喀嚓一声扭转安定,发出好听的声响。
他腿长,站起身来胯部都高过了箱子,王见秋舀着粥,喝完了,又被塞进一个包子,双手捧着,嘴巴不断咬着,眼睛却钉在这幅画里。
下午,祝风休把包装完好的箱子递给外面的人,王见秋问:“为什么寄走了?”
“先让人送去机场,有朋友在那边帮忙接收。”祝风休回她,扭头看到小姑娘不太信任的眼神,他笑了,“还能丢了不成?”
众人忙忙碌碌,速度却极快,转眼间将东西准备齐全,带着王见秋去乘坐飞机。
祝从容说道:“下回我们开直升机过去,就是现在飞行线需要提前报备,放在四十年前,我直接开了就走。”
他和梅雪坐在左边,祝风休闻言不免插嘴问道:“就算现在提前报备,您还会开吗?开飞机的不是爷爷吗?”
祝从容老脸一红:“你这孩子怎么总这样拆台。”
梅雪扑哧笑出声,眼里划过柔和的笑意。
窗外天空很蓝,云很白,棉花糖一样软甜。被整机包下的飞机上只有他们四位乘客,像是整片天空属于他们,能自由随性地穿梭。
王见秋翻开手机里的攻略,对旅途的前方有了轻盈的期待。
.......
拉普兰德,是一个童话般的地方。
这里没有任何工业污染,空中不染尘埃,比乌鲁儿山还多几分纯净和童真。
目之所及是广袤森林、冰冻的湖泊和港湾、纯洁无一外物的旷野,天幕处悬挂着炫目而神秘的光芒。
下飞机时,有个打扮很像当地汉子大声喊道:“风休~”
他穿红绿相间的民族服饰,头戴大帽子,中文说得不是特别标准,祝风休扬眉看他,用丹麦语回他:“Tobias,好久不见。”
Tobias切换了丹麦语,爽朗大笑:“我的朋友,欢迎来我的故乡。”
他用英文招呼几人:“上车,我带你们去房子里。”
一辆可爱的房车出现在众人面前,房车停在森林入口不远处,Tobias吹起了口哨,从森林深处跑出六头健硕漂亮的驯鹿,驯鹿后拖着三排座椅,他摆出一个邀请的姿势,满眼自豪:“女士们,先生们,请上车。”
祝风休笑着摇头,将行李箱又放在鹿车上。
这些鹿体型健壮,有着强壮的四肢和宽厚的蹄子,走近些时,王见秋需要仰头才能看到它们灵动又智慧的眼睛,鹿角极大也极漂亮,微微侧着头和她对视。
Tobias拍拍鹿身,说了句丹麦话,驯鹿发出可爱的叫声,两只蹄子走动,朝着王见秋弯下前蹄,跪在她身前。
王见秋眼睑微睁,乌黑瞳仁里的光闪了闪,Tobias和她说:“美丽的姑娘,请和她亲近亲近,她也是位小淑女呢。”
手指缓慢往前,王见秋碰到了淑女驯鹿厚实温热的皮毛,极绵厚舒滑,将她整个手掌包裹。
鹿角坚韧又圆润,上面还有细密的毛流。
“真可爱。”王见秋和它灵动明亮的大眼睛对视,夸它,“你真漂亮。”
驯鹿发出小小的叫声,头颅来回晃动,鹿角不小心刮到她脸颊,王见秋微微侧脸躲避,驯鹿却以为在和它玩耍,凑上去碰她的脸。祝风休伸手扶着鹿角,语气温和:“Beautiful lady, please be quiet.”
Tobias哈哈大笑起来,双臂一挥:“上车,我们走咯。”
驯鹿车穿过纯洁而旷远的冰雪平原,一望无际的冰雪覆盖山川河流、森林大地。
树木挂着洁白厚实的霜雪,地上只有驯鹿和车轨留下的痕迹。
温和的风刮过两耳道,呼吸中满是旷野纯净的气息,天空上的光随着追逐变化。
巍峨的山峦是星罗棋布的湖泊,不知名的小动物穿梭在其中,偶尔会有飞鸟落下,而后听到声音振翅高飞。
这里比乌鲁儿山脉多了更多的神秘浪漫和温情,连风都不那么冷冽逼人。
Tobias和祝风休因同时追逐星空而相识相交,属于祝风休在天涯海角里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拉普人热情好客,脸上总有动画里才会出现的童真笑意。
不为吃食忙碌,不囿于生活,他们就生在长在童话的开端。
才到Tobias提供的小房子里,又被那些邻居带出去唱歌跳舞,篝火之下的四周越发像灵境。
梅雪和祝从容换了衣裳,彻底融入其中,载歌载舞跳了起来。
梅雪会舞,她爱写诗爱唱歌跳舞,当文艺兵时就是其中的拔尖者。旷野和无边的宁静悠长勾起她的思绪,在思绪反应之前,身体就已经随着古老动听的民族歌谣开始舞动了。
像回到了三十年前,还在各种节日中展示自己的时候。她伸展手臂,腰肢扭转,长腿有力地附和鼓声踩动,自由又快活地绕着篝火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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