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泛青, 腿脚骨折,不难想象他在这里经历了些什么。
见秋到的时候, 张玲还是这副雕塑般的模样,唯有猩红的眼珠子睁着, 缓慢又怪异地转动。
执法人员说道:“如果有家属有疑义,认为他的死亡非正常,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都可以向人民检察院提出疑点。人民检察院会立即检验,对死亡原因作出鉴定啊........”
不等他说完,张玲把烟灰一弹,打断道,“没有任何疑问。”
执法人员又看向见秋,“你呢?”
那双乌黑沉亮眼眸中没有丝毫波动,见秋淡淡道:“没有疑问。”
执法人员说:“那好,那就签字收敛了。如果拒绝收敛啊,可以自愿将尸体交医疗卫生单位利用的。”
“不,”张玲脸上肌肉抖动,手指止不住颤抖,眼里有莫名骇人的光,“我签字收敛,尸体送去火化。”
执法人员把文件递给她:“那你签字吧。”
张玲丢下烟,在地上碾压踩碎,粗粝眉毛低垂,拿着笔的手写不出字来,后槽牙肌肉不自然抖动,好半天才签下自己的名字。
随后一切都变得异常迅速。
尸体就是没有生机的、僵化的一坨死肉。
几个戴着胸牌的执法人员抓着尸体双手双脚,丢入担架中,往上盖住白布,以示尊重。
火葬场中,没有找化妆师收拾遗容遗表,也没有换身好看的衣服。
谁会去做哪些事?应该是对死者有怀恋的人吧,可王富有吗?
他就以这副残破的身体被转入方方正正的箱子中,被工作人员推入炙热火焰中,发出滋滋声响。
难闻的气味止不住蔓延,见秋盯着那个狭小的窗口,眼睫上映着火光,心下淡漠冷静。
王富像是一串符号,这串符号扭曲阴暗,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
在黑夜中爬行蔓延生长,黏稠又湿漉漉地散发着恶臭。
小时候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爬走,又要流淌到什么地方去。
太小的年纪让她无法思考正常的父女关系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心底有一种本能,本能让她远离王富,去往更安全的地方。
但天然的、对亲缘的向往又时刻折磨她,要将那块肉狠狠挖出去,才不会痛苦。
她站在那,不懂为什么晒衣服的架子和系裤头的皮带要往人身上打。
难道痛苦和啼哭才是爱吗?
咒骂和醉醺醺的推搡是父爱吗?
疼痛和伤痕,才是爱的表达吗?
那为什么她不能打回去?
但街道上那些孩子骑在父亲头顶,红扑扑的脸颊笑得很好看,好看到她记了很多年,始终想不明白那种笑容里透露着什么意思。
直到多年后才明白,那是幸福。
幼时读书,语文试卷上常出些幼稚的阅读理解题,常有关亲人的爱、作文里要写下“我的妈妈”“我的爸爸”......
她唯一知道的只有奶奶,但奶奶离开时候她太年幼,还无法剖析内心的光亮。
所以每当拿到这样的阅读理解时,她都会沉默许久,写下与标准答案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回答。
“我的奶奶”这个作文写了很多年,多到她一次次回忆那些贫瘠岁月里的细节,找寻那些被爱的痕迹。
在二十二岁以前,她从未感受到阅读理解里的亲厚父爱,那存在于文字的另一边,像是另一个世界。
王富这串符号没有表情,没有面容,没有身体,只代表着“丑陋”。
她不害怕他,不恐惧他,只睁着清亮的眸看他挥下皮带,从不退后从不求饶。
那皮带抽到皮肉上,却把她带到一处更为幽深的地方。
无声的灵魂凝聚,站在流动的夜里,随着风自由飘在旷野之中,揭开由实际舆论伪造的戏剧。
她站在这里,心里憋着气,终有一日她要踩到墙的尽头,去质问去追寻真正的光芒。
哪怕是从生站到死亡,才能触碰到生的灼热。
然而二十二岁这年,命运以童话的形式陡然降临。没有理由没有丝毫前兆,就这样闯入她的生活,强硬地拨正乱序的命运,开拓漫漶成种种可能的星轨,在她身边璀璨环绕。
祝从容温文儒雅,博学多闻,放得下身段,开得了玩笑,比电视剧的父亲都多了分不真实的温柔。
在不久前的六一节中,他和梅雪包下了迪士尼,带着她去玩乐。
见秋早就不过儿童节了,但祝从容却戴着熊耳朵,用胖乎乎的熊爪牵着她去逛乐园。
系在手腕处的气球飘在半空处,她在唯一的乐园中穿梭,享受她从未拥有过的童年。
漫天的烟花气球、旋转木马上的音乐、摩天轮顶点会触碰到蓝色的天空。
早就被放弃的尘世角色,再次被弥补。
从前她脱离热闹之外,穿着玩偶服看所有家庭热闹地享受生活,适时地递上气球和传单。
如今她脱下玩偶服,成了被父母牵着的孩童,戴上兔子发箍。
她说自己好像和兔子不太搭边,但祝从容说她就是一只可爱的兔子,乖巧可爱又精致。
流动的夜停在了这个有讯息的白天,听从白天的吩咐,不再无根飘荡。
*
火焰渐渐熄灭,箱子里闷闷的声音消散,那串符号也随着风消逝,不留一丝痕迹。
心底最后那一点黑色痕迹,被这烈火燃烧殆尽。
一旁目不斜视盯着火化炉的张玲又点起了烟,她抽得很凶,面容也变得凶狠起来,直把一包烟都抽完了,把最后一根咬在唇边,劣质的口红掉色,橙色烟蒂处留下一串深红色的唇纹。
箱子里的骨头并不是白色,而是介于灰之间的暗色,大块的骨头还残留在箱子中。
工作人员取出锤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大声问:“你们准备的骨灰盒多大?要装多少骨灰?”
“给我,全部给我!”张玲猛然伸手抢过锤子,奋力锤在那破碎骨头上,发出沉闷咚咚声响,又敲到脆的地方,发出响亮的噼里啪啦声。
“哈哈哈哈哈~”张玲笑出声来,挥动锤子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狂躁。
敲不碎的头盖骨只剩几个深深窟窿,丑得惊人。
没有皮肉的骨架子,也不过这样轻飘飘的重量。
砰砰砰,咚咚咚,张玲砸向头盖骨,嘴里重复大喊,“敲碎敲碎敲碎,全部都敲碎。”
没有骨灰盒,只有一个纸箱子。
张玲敲累了,将那些破破烂烂的骨头还有碎粉全部扒拉装入纸箱子中,也不顾见秋还在身边,自顾自往外面走去。
工作人员在后面大喊:“谁付钱啊?”
“我来付吧。”见秋拦下工作人员,掏出手机付款。
她走到外面时,张玲她抱着箱子在街上随意挥洒,头发散乱。在火化场中压抑的眼神骤然空洞而疯狂,仿佛在凝视着一个只有她能看见的世界。
“骨头丢给狗吃,”张玲哈哈大笑,表情似凶非恶,“洒在臭水沟里!”
瞥见地上的排水盖,她下意识想揭开排水盖,弯腰在地上试了半天,却没能成功,最后恼了,抓住纸箱子对准狭窄排水口倒下去。
暗沉的骨灰飘散,像是沸沸汤汤的盐粒,散了一地。
路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投来好奇和畏惧的目光。
有骨块掉在地上,张玲伸腿一踢,咕噜咕噜踹到垃圾桶边,她盯着垃圾桶里流淌而下的污垢,弯腰癫狂大笑。
笑声尖锐刺耳,如同冬夜里的北风,凄厉又寒冷。她站定,眼神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在寻找着什么,突然狂奔起来,一路疾跑将箱子全部倾倒在臭水沟中,旋即丢下箱子,在原地跺脚尖叫,“王富!!狗杂种!!”
“老娘给你收尸?下辈子入畜生道去吧!!啊!!!”
脚步一个踉跄,她摔倒在绿化带中,见秋上前,弯腰扶起她。
张玲猩红的眼珠乱转,瞟到面前安静站立的见秋,她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指着她:“你还不走?”
不等见秋回话,她佝偻着身体转身就走,双手掐着肩膀,混混沌沌,不知前路是何方。
见秋在背后问她:“你要去什么地方?”
身子一顿,张玲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珠转动,落在她平静眼眸中,哑声说:“我要去西山江。”
西山江,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汽车缓慢行驶,张玲瞪大着双眼直勾勾望向窗外,一声不吭,双手紧紧攥着车门,像是随时打算开车门下去。
西山江,连镇子都算不上,就是一个村。
村口有一条马路,马路两边是四四方方的井,井水干涸,徒留凹陷的地表,突兀立在那处。
像一块块丑陋的疤。
张玲住的地方在村子里最里面,一路往里面走,村子里不少人已然搬走,不再居住,旧址破破烂烂,久失修整,残破的半截木头门掉落。
路过池塘时,张玲望着上面脏乱的浮游生物以及残留的黑色腐败植物,没有丝毫生机。
头一转,她低声说:“这里应该有花的。”
话很轻,不敢惊动这处的寂静的低语,不是在和见秋说话,只是自言自语。
腐败臭味浓郁,见秋瞥了眼池塘下的淤泥,没说什么。
张玲再往里面走,看到孤零零矗立在村子里的大榕树,又继续走,路过两个石墩,石墩子前是这户人家的明堂,角落里还有晒蜂窝煤留下的黑色印泥。
又经过一个圆筒形状的房子,这本应该是晒烟草的地方。斑驳的屋檐上晃动枯草,碎了一角的地方露出里面废弃的锄头和栏杆。
最后停在了她家门口。
村子里最里头,背后是茫茫无际的山脊,山脊下有条江,那条江从上一个村流到下一个村。
那就是西江水。
破旧的瓦房,矗立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屋顶上的瓦片残破不堪,有的地方露出了破洞,青苔和藤蔓在砖石缝隙间蔓延。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鼻而来,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过去,尘封的记忆逐渐苏醒。
张玲怔怔望着屋内,残旧的家具和农具,静静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生活。墙角堆放着一些杂物,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很长时间。
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射进来,形成斑驳的光影。在这昏暗的环境中,一只老鼠突然从墙角窜过,惊起了一群栖息在屋檐下的燕子。这些燕子在空中盘旋片刻,俶尔飞向远方。
张玲看着它们消失在天际线尽头,嗓音沙哑,在砂砾中滚过般难听:“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
“那下面的江每年夏天都会涨水,很宽阔,水牛窝在里面,水鸭也睡在上面。”
她站在明堂前,神情很模糊:“七岁时,我在屋前随手种下葡萄藤,那藤就顺着屋子长,每年长出来的葡萄都特别甜。十七岁那年我和家里决裂,离开了这里,葡萄藤就断了。”
这片土地上没有其他生命的痕迹,只有这株葡萄藤孤独地生长着。它似乎在守护着什么,或者在等待着什么。
但终究没等来种下它的姑娘。
张玲,整个西山村最漂亮的姑娘。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动可爱,梳着油亮又乌黑的粗麻花辫,穿着小裙子,行走在西江边。
在众多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中,她是独生女。在别的姑娘都要照顾弟弟,割猪草编麻绳的时候,她背着书包,徒步走上七公里,去镇子上的学校读书。
有时候阿爸会送她,有时候阿妈会站在山坳坳上看她,朝她挥挥手,“玲儿,你自己走啊,天马上就亮了。”
走着走着,天就会亮,她坐在位置上,大声地跟读课文。
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耀眼。
千不该万不该在镇子上遇见了王富。
十六岁的少女没经历过这种甜言蜜语,二十三岁的王富别的不会,油嘴滑舌的调调学了个十成十。
她被王富搂在怀里亲了两口,又被带去宾馆睡觉,赤,裸着拥抱在一起,就觉得王富是她的天是她的未来了。
为此和父母大吵,书也不读了,饭也不吃了,一心一意就要嫁人。
然后考试频频失利,没考上几个分数,成绩差得没眼看。父母不懂她这是怎么了,脾气粗暴的父亲拿着棍子用力打她的腿,妈妈只在旁边哭,不知道该怎么劝一向听话乖巧的女儿。
好坏都说尽了,她还是不听。
他们压着她继续读书,可张玲想不明白,她第一次被打得那么惨,心里害怕极了。
41/46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