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种超脱世外的淡然感,只要站在他身边就会不自觉地平静下来,感受不到任何邪气。
时聆嘴硬:“他就是装的,在耍我们。”
季陈辞正色道:“你要是不信,我们就离开这,到清河去。”
“我不走。”时聆随手拔下两根草,神色恹恹,“我倒要看他在搞什么把戏。”
听到这话,季陈辞也没多说什么,反枕对他来说,在哪都是一样的。
山脚下四个孩子在追逐嬉戏,手上拿着不同的纸鸢,季陈辞闲着无事,朝山下扔了块石子,也不知落到哪去。
小童费劲地举着放鹤仙人的纸鸢,长长的鸢尾拖在地上,险些将后面的伙伴绊倒。
“哎呦!”
身后的小童踩到鸢尾踉脚步踉跄, 手里的胡蝶摔在地上,磕到了翅膀,他委屈地皱着小脸:“呀!我的纸鸢!”
身旁的女孩扶起他:“快走快走!”
时聆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叙儿满心欢喜的脸,仿佛灵动的表情就在眼前。
――“小十,到时候我们春日去放纸鸢,夏日尝瓜听蝉,秋日赏菊食蟹,然后冬天还要一起堆雪狮!”
――“好。”
只是她没能等到春日的纸鸢,也没等到来年的雪。
时聆眼底划过一丝落寞,要是叙儿还在,看见那女孩手中的小燕纸鸢,肯定也会觉得有趣吧。
山风拂过,纸鸢高高升起,同时卷起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送入时聆耳中,她望着天上的纸鸢怔怔出神。
良久,她别过头,对着季陈辞道:“你怎么都不难过的?”
季陈辞长睫垂下,眼底投出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幻境之中,怎可当真?”
他是修道之人,经历过各种幻境,自然明白虚妄之中,最忌沉沦。
“或许你会觉得我凉薄无情。”季陈辞懒懒掀起眼帘,不甚在意地道,“但这里是幻境,带着各自的命运,经历着无尽轮回,永远也无法改变。”
耳边是他清冽的嗓音和孩童的欢笑,时聆摩挲着碑上的小字,语气中带着苦涩:“是啊。”
时聆合上眼,倏然回想起阮娘的话。
她说:“姑娘,莫要因为这短暂的缘分伤了自己。”
阮娘曾无数次劝诫过,说人的寿命实在是太短,短到匆匆一瞬,就能让他们白了头发,与人结缘,最后伤心的只会是她自己。
既然命数不同,又何必徒增困扰。
是以她久居深山,与鬼怪相伴。
再睁眼,时聆敛去眸中悲色,有树叶落在眉间,她伸手拂去,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埃,漠然道:“走吧。”
天边依然是纸鸢高飞,身后孩童的嬉闹声不绝于耳,一派融融景象。
不对!
脑海中灵光顿现,时聆猛然回头。
她抓住季陈辞的胳膊,语气有些急:“不对!如果是侵略,怎么可能只攻个襄城?”
倘若是为了争夺领地、掠夺财物,那为何只灭襄城?
邻城完全没有任何影响,仿佛敌军眼中只能看到襄城,而看不到其他地方。
“邪神!”
时聆和季陈辞同时脱口而出,那场古怪的鬼戏,那个诡异的邪神。
襄城的覆灭,真的是人为的吗?
时聆心中疑窦丛生。
到底是利益冲突,还是单纯的毁灭?
…
寺庙外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手上的佛珠垂下,掩盖住深色的胎记。
时聆缓步跨上石阶,衣料摩擦间,她随口问道:“你怎么在这?”
听到声音,观南抬眼,面无表情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在寺中,你们得唤我师兄。”
“啊?”时聆挠挠头,很是不解,“可是我们并未剃度啊?”
季陈辞在旁边小声提醒:“这是礼数。”
“正是。”听到他的话,观南点头道,“之后见到住持,也该尊称一声师父或是禅微法师。”
禅微是住持的法号。
按捺住心中的不耐,时聆没好气道:“知道了。”
估摸着她的脾气,观南又补充一句:“切记,不可鲁莽顶撞。”
时聆“……”
没再理他,时聆径直就往寺庙里走,观南在后面叫住她:“且慢。”
“又怎么了?”时聆语气不善。
观南伸手比了数,慢悠悠地道:“寺中的钱都凑去买棺材了,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得想办法将这钱还清。”
提到此事,时聆瞬间羞愧起来,她揉着鼻尖颇为尴尬,低下脸嗫嚅:“可是…我们没钱……”
“不急。”观南不知从哪翻出本泛黄的册子来,“先欠着慢慢还就是,反正我这都记着呢。”
季陈辞低头看了眼身上,衣物布鞋都是寺院的东西,他们什么都没有:“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观南将视线从册子上挪开,看着他慢条斯理道:“每旬日我会下山摆摊,你们可以跟我一块过去,山里摘的菜、手抄的佛经或是自己画的符,都能拿过去卖。”
顿了顿,他又道:“当然,卖不卖得出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季陈辞略松了口气,还好都是他擅长的。
而时聆却在一边埋头苦思,似是想到什么,她抬眸试探着开口:“山腰那有片菜园子,是寺里种的么?”
见她这副心虚的模样,观南默了片刻,觉得有些不妙:“是师父种的,怎么了?”
原先他们吃的都是野菜野果,来到乌山后发现山腰处种了些菜,实在是饿得难受,他们就抱着菜生啃了起来。
啃完又觉得不太好,便想着次日再来,看能不能碰上主人,跟人家说一声。
两人同时想起这事,对视一眼,季陈辞鼓起勇气解释道:“我们来的那晚,路过菜园,饿得不行就随手摘了几颗……”
原来是这样,观南放下心来,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无妨,能解你们燃眉之急,也算是善事一件。”
“但是……”季陈辞硬着头皮道,“等我们再去的时候,那片菜园已经被人偷光了……”
只留下几个凌乱的脚印。
时聆小声道:“真不是我们偷的。”
季陈辞也附和道:“我们没偷。”
观南沉默许久,才艰难开口:“我先去看看,这事……你们先别跟师父说。”
这菜可是全寺的口粮,如果真被人偷了,大家都得饿肚子,观南长叹一声,认命地朝山下走去。
寺内香客来来往往,无不虔诚跪拜,时聆缓缓过走穿堂,看着香客们将佛香举过头顶,再深深一拜。
“小十。”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使她吓了一跳,时聆下意识转身,住持正站在她身后,手执佛珠,眼神和蔼。
时聆有点别扭,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师父。”
禅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花白的眉毛略微弯起,说不出的慈祥:“饿了吧?斋厨里给你留了粥菜。”
略显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发顶,时聆将脸埋得更深,腹中传来饥饿感,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伴随着爽朗的笑声,禅微牵起她的手,朝后院走去。
许是长期干活的缘故,那双手干瘪苍老,掌心磨出厚厚的茧,青筋凸起,满是皱纹,时聆摸摸移开视线,心中很不是滋味。
路上遇见如常和知心,他们拽着住持的袖子不肯撒手,眨巴着水灵的眼睛。
“师父你们去哪呀。”
“师父你怎么牵她不牵我啊。”
“师父……”
叽叽喳喳的宛若树上的野雀,禅微被他们吵得耳朵疼,挺着腰板道:“没事就去把庭院扫了。”
两人跺着脚,气呼呼地跑开了。
还未靠近斋厨,里面便传出叮铃哐啷的响声,时聆走近一瞧,竟看见季陈辞忙碌的身影,也不知在干什么。
禅微走了进去,拿起一个小木桌,顺便问季陈辞:“小七,你在做什么呢?”
“师父。”季陈辞直起身,回答道,“把粥稍微热了热。”
禅微欣慰一笑:“嗯,不错。”
说完他把小木桌拿到外面,将季陈辞热好的小菜摆在桌上,然后又回斋厨收拾东西。
素菜色泽鲜嫩,简单清爽,饥饿感瞬间涌上,时聆忍不住咽着口水。
此时季陈辞端着粥走了出来,放在桌上:“吃吧。”
时聆小声问他:“你特意帮我热的?”
季陈辞看了她一眼,眼神充满了疑惑,仿佛听到什么奇怪的问题,他反问道:“不然呢?”
难怪方才没看见他的人影,原来到这来了,时聆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真心实意道:“多谢。”
她的手劲太大,肩上冷不丁的一痛,季陈辞揉揉肩膀:“快吃吧你。”
时聆抱起粥狼吞虎咽起来,这可比野菜好吃多了。
空气中夹杂着饭菜的香味,两个小沙弥嗅着鼻子跳了出来,知心大喊道:“好呀师父,你带着他们开小灶!”
那声音直直传入禅微耳中,他无奈地摇摇头,又从角落拿出两个木凳。
如常和知心端端正正地坐在木凳上,眼神恨不得黏在菜上。
时聆伸手去夹面前的葵菜,猝然感觉到一束炽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凝神望去,如常紧紧盯着她的筷子,两个眼珠瞪成了对眼。
时聆将筷子移到旁边的菜上,他立马放松下来。
住持替他们拿来筷子,如常高兴地去够葵菜,但短手短脚根本够不到,在知心大快朵颐的时候,他只能在一旁看着,表情很是委屈。
他撑起身子往前,差点将木凳踢倒,坐在身旁的季陈辞伸手捞住他,才没让他摔倒。
眼看着盘里的菜越来越少,他终于坐不住了,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时聆撑着脸,顺手将葵菜送到他面前,如常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朝碗中夹了几筷子菜。
饭后时聆帮着住持收拾碗筷,忽然及忆先前听到的钟声,不禁开口问道:“敢问先前的钟声有何含义,为何久久不止?”
“那是佛家的撞钟一百八响,歌颂菩萨百八功德以表虔诚。”饱经沧桑的声音中带着敬畏,眼里是看破尘世的淡然超脱,“同时人有烦恼一百八种,撞钟百八下,破人间愁苦。”
原来如此。
可是这世间,又有谁能摆脱贪嗔痴呢?
远处的梵钟高立于钟楼之上,身上细碎的划痕在无声诉说着这些年的风霜。
午后时聆漫步在庭下长廊,看着香客们来了又走,台阶上的狸猫懒洋洋地伸着懒腰,晃晃悠悠地去蹭香客的腿。
住持笑眯眯地坐在树下,两个小沙弥围在他身边,安静地听他讲经,时不时抛出几个疑问。
仰首望着窃蓝的天,时聆内心感受到久违的平静,她倚在美人靠上,享受着片刻的悠闲。
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和在襄城东躲西藏的时候有着天壤之别。
要是大家都在就好了,时聆难过地想。
观南从门外走来,步伐有些急切,看到她的身影后大步而来:“小十。”
时聆闭着眼头也不抬:“何事?”
“明天你们下山一趟,去买些菜回来。”观南的声音难得起了波澜,咬牙切齿道,“不知哪个小贼,将菜偷了个大半,没偷完的还踩了几脚。”
时聆这才睁开眼,只是脑袋依旧搭在靠上:“可是…我们没有钱……”
观南默了许久才道:“我明天去摆摊,你们跟我一块去,卖了钱就去买菜。”
“对了。”他似是想到什么,“最好想办法把菜都埋到园子里,别让师父发现了。”
说完,他又急匆匆地走开。
“啊?”
买了菜再放回土里?
不等她追问,如常就“噔噔噔”跑来,手中举着香站在她面前,圆圆的眼睛透露着清澈纯真:“小十,去上柱香吧,佛祖能听见的。”
对上他天真的视线,时聆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在魍离山,像他这种年岁的小娃娃,见了她都得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祖宗。
如今她并未受戒,也没有法号,现在的模样看上去也没比他大多少,因此他和知心都小十小十地叫她。
时聆换了只手托脸:“怎么突然想到让我去上香?”
如常偷偷瞄了眼住持,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师父说,你们来路坎坷,去给佛祖上柱香,日后便会保你平安喜乐。”
哪个佛能庇佑她?
亦或者说,她何须神佛庇佑?
时聆从不拜他们,与其寻求别人的庇护,不如让自己变得强大,倘若有事相见,直接将天劈开就是。
但转念一想,正是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才会信仰神佛,只是天下百姓何其之多,如何护得过来?
但还是不忍心拒绝,时聆还是选择接过香,走到正殿前,轻捏着香微合上眼,学着香客的样子朝里头的佛像弯腰鞠躬。
起身后如常接过她手中的香,插至香炉之中,然后又领着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三拜三叩首。
“好了么?”时聆问他。
“好啦!”如常咧着嘴傻笑,“我要让小七也来拜拜!”
说完他就飞速跑开,时聆望着他的背影失笑,真好啊,这样的年纪,一点烦恼都没有。
香炉中的佛香燃烧着,灰烬落入炉中积了一层又一层,透过袅袅烟雾,时聆目光对上殿中的佛像。
他高坐莲台上,俯视苍生,眼中带着无尽的悲悯,在缭绕的云烟下显得愈发朦胧。
殿中供的又是哪位佛?
她不知道。
在幽深的檀香中,时聆朝着佛像遥遥伸手,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普度众生的佛,你可会超度那些战场上的千万亡灵,可会善待那些无家可归的满城尸骨?
没有人回答她,就像没有人去关心那些无辜死去的流离百姓。
若是有朝一日信仰坍塌,他们可还会像现在这样虔诚供奉?
作者有话说: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谈薮》
第28章 佛经
◎我观南阎浮提众生。◎
“小十!”
清润的嗓音打断她的思绪, 时聆蓦地收回手,如常拽着季陈辞的袖子欢快地跑来。
殿中严禁喧哗,如常惊觉自己做错事了, 顿时捂住嘴目光乱瞟,心中默念几声“阿弥陀佛”。
清冽的檀香袭来, 察觉到有人靠近, 时聆眼帘轻掀,懒懒道:“敬完香了?”
季陈辞停下脚步站在她身边,衣角处萦绕着还未散开的香气:“嗯, 他太吵了。”
见他去找时聆,如常迈着小短腿将人拉到佛像前,让他跪在蒲团上, 掰着他的指骨不断调整手势。
做完这些,他双手叉腰满意道:“好了,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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