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废话,不去就是不去。”秦乐窈扫了他一眼,当着后面护卫的面也不好过多解释什么,只简单说了一句:“我此前已经跟公子碰过面了。”
“可是这、”秦忠霖为难地向父亲递了个眼神求助。
秦伯有一直听着,显然是对萧敬舟也相当尊敬的,也难得开口劝了两句:“是啊乐窈,好不容易回来了,即便之前见过,但现在如此合巧逢着公子也有空,又是在端州的地界上,这……确实该一道去见上一面表示表示感谢的。
萧公子这些年也帮了我们不少,你也知道,端州这个地方,机会多风向却也吹得快,每年新冒出来的后起之秀多如牛毛,你走之后,咱们家没有被后人取代,光靠我和你哥哥可是远远不够的。”
这最后的一句话,戳在了秦乐窈的忧思上。
端州水土富饶,却也是鱼龙混杂包容性极强之地,每年都有无数乘着浪头爬起来的人,但冒头容易,能守下的却是寥寥无几,潮汐起落乃是常态,除了那几个树大根深的商贾世家之外,其他白手起家的寒门商贩者一茬茬地冒头,却也只是水中浮萍随波逐流,慢慢被后者耗干,湮灭的无声无响。
这些年真正能立在了不败之地上与世家并肩的,也就只出了一个萧敬舟罢了。
她之所以那么迫切想在上京站住脚,其中多数原因便是在此。
秦乐窈有着自己的思量,最终妥协道:“那便一道去吧。”
江晚楼坐落在护城河边,楼里的厨子来自川湘,辛辣鲜香的口味在端州广受欢迎,往往门庭若市一桌难求。
萧敬舟从虞陵离开之后便直接回了不思蜀,他事多繁忙,今日也是抽了空闲与秦家父子小聚,没想过竟是能在这里再碰见秦乐窈。
酒桌上,秦乐窈一直垂着眸子,只是听着萧敬舟与秦伯有一番寒暄畅聊,鲜少搭话。
秦伯有年轻时候醉心于科考,也曾在十七岁时中过乡试的秀才,那时候满腔皆是宏图壮志,一心想要搏个功名出来,为社稷百姓殚精竭虑万死不辞。
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后来也渐渐在一次次的失利中向五斗米折腰,娶妻生子,半生皆是壮志难酬。
难得的高兴时候,秦伯有喝了些酒,醉意上来后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对萧敬舟诚恳道:“萧公子,您是窈窈的贵人,若非是遇见了您,我们家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老朽心中感谢……”
秦乐窈抬起眸子,方才算是今日桌上,与萧敬舟对上了第一个眼神。
和之前在虞陵时候不同,萧敬舟此番见着她虽是惊讶,但并未展现出过多的偏待和眼神,仍是那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待人,就好似并没有发生之前在船上那些不太愉快的经历一样。
也好像,对她没有之前那种迫切想将她拉出泥潭的执念了。
好似一切都回到了原本应该存在的位置上。
男人闻言含笑道:“伯父客气了,乐窈算是我的得意门生,她的这番造化,旁人也无从复刻,多是自己的聪颖勤苦,萧某不过是个引路人罢了。”
秦伯有平日里话少,再加上端州多商人,没几个能听进他抒发理想抱负的知己,也嫌少有机会与萧敬舟这般谈吐学识的人剖心畅谈,一不留神就聊过了时辰,一顿饭从晌午一直吃到了申时,仍然还在高呼寒门学子科考不易的旧话。
秦乐窈不想自己父亲这般耽误萧敬舟的时间,在桌下往秦忠霖腿上踢了一脚,后者动作一顿立即会意,一张嘴正欲开口,却是被对面的萧敬舟抢先了一步截下了话头。
“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后面还有事,改日,萧某得了空,再到伯父的庄子上去畅谈,一醉方休。”
秦忠霖跟着一起附和道:“就是,哎呀父亲你这平时一天说不出三句话,喝了酒就拉着人家萧公子唠这么长时间,耽误人家赚多少金子呐。”
“哎哟,怪我怪我,你怎么也不提醒着我点……”
萧敬舟摇着扇子浅笑道:“无妨,今日萧某也聊得高兴。”
从江晚楼出去之后还有一小段石子路,白i去唤马车了,萧敬舟覆手于身后走在前头,秦乐窈不近不远跟在后面,瞧了眼他的背影。
外面起了微风,将初夏的暑气吹散,一切都是令人舒适的,放松的。
萧敬舟走得慢,不多时便站在了檐下等候,他身侧留了个位置,这地方算不得太宽敞,以秦乐窈的位置,若立在原地不上前去,多少显得刻意生疏。
她垂着眉眼慢慢缓步过去,萧敬舟也喝了些酒,气色比平时要看着红润一些,男人摇着折扇,坦荡磊落地瞧了她一眼,秦乐窈借此机会还是想要解释一句上次的事:“公子……”
“我明白。”萧敬舟温和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有你的难处,也不想拉我下水,我知你本意便可,咱们二人之间,无谓说过什么言辞。”
秦乐窈半晌无话,萧敬舟嗓音带着年长者独有的宽厚,对她道:“虽然你不愿叫我插手,但我作为你曾经的师父,既知你困境,也不好完全袖手旁观。你自安心打点你在上京的事情,至于端州,我帮你看着,无需有所挂碍。师父答应你,待到你功成翻身的时候,将父兄接去,必定是全须全尾的。”
秦乐窈喉间动了下,久久未能发出声音。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即便再如何要强坚持,萧敬舟所言,也确实是她现在最大的困顿。
她人远在上京,有些事情,鞭长莫及,却又分身乏术。谁能保证秦忠霖被那廖三娘坑害的这种事,不会再碰上第二次第三次。
如果可以的话,秦乐窈不愿意承别人的情,但她现在却是自身都难保,根本没有那个本事能将家业一口气迁进上京城自己眼皮子底下去。
但若说放弃这搏命挣来的根基。
她舍不得。
秦乐窈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情,有些时候,只能怪自己还不够强大。
第52章 越矩
一阵凉风过后, 外面下起了小雨。
雾蒙蒙的细碎雨丝,落在马车轱辘和顶棚上,很快就汇聚成了水珠滚落。
白i在车上撑着竹骨伞将萧敬舟迎了上去, 男人回头朝她瞧了眼,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越过秦乐窈看向后面的秦伯有和秦忠霖父子俩,笑道:“下雨了, 伯父乘我的车捎上一段吧,雨虽小,饮酒之后却也是容易受寒的。”
秦忠霖有些受宠若惊,搀着自己喝晕乎了的老爹上了车, 回头再准备唤妹妹一起,秦乐窈就已经含笑摆手道:“不用管我,你们去吧,我还有其他事, 就不与你们一道走了。”
萧敬舟掀着车窗帘, 未做强求。
他眸光温厚, 向秦乐窈道:“乐窈,珍重。”
秦乐窈淡笑揖手:“公子亦是。”
车马缓缓从江晚楼门前走过,辘辘远听, 隐入烟雨之中。
秦乐窈目送着看了一会,感觉自己心口像是松下了些沉重的东西,她深吸一口气, 朝身后的两个护卫道:“辛苦二位大哥今日陪我游走这么一趟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话音未落, 秦乐窈扫眼在长街的另一头,瞧见了骑在马上的赫连煜。
许是隔得远, 许是烟雨衬托,高大巍峨的男人在雨幕下瞧着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感。
秦乐窈心虚,不知他是否有瞧见自己,又是否有看见刚才的萧敬舟。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唤他一声的时候,赫连煜就拉了缰绳,调头走远了。
游船上,秦乐窈终究还是回的比赫连煜晚了一步,她在岸边瞧见了他的马,正拴在树下避雨,见着她还打了个响鼻。
秦乐窈没带伞,身上被雨雾淋湿了,季风正好从船舱出来招呼了一声:“姑娘回来了啊,怎么淋着雨呢,快进来。你们俩怎么当差的,不知道去弄把伞吗?”
秦乐窈解释道:“不怪他们,是我自己瞧着雨势还好,想着骑马也快。”
她朝二层船舱看了一眼,见窗户紧闭着,开口打探道:“季大哥,公子今日回来的早些,是事情办的顺利吗?”
“有些眉目了,那州府原本还备了酒菜想留公子用膳,公子拒了,说还是回来吃。”季风瞧她肩膀上都是水,忍不住道:“早知姑娘没带伞,那时在那酒楼门口,该将伞留给您的,我们这一群大老爷们原本也不打伞。”
秦乐窈眉眼一动,也就是说当时的赫连煜确实是看到她了,还没打招呼就撂下她自己走了。
也就是说,他多半也是瞧见萧敬舟了。
秦乐窈心下暗自叹了口倒霉气,摇头道:“不妨事,我上去换身衣裳就成。”
二层的主船舱门口有一条小走廊,上面盖着顶,雨是下大了些,落在上面叮叮当的轻响,像小粒的翠玉珠子落在木板上。
大门紧闭着,秦乐窈在门口打了半天腹稿,真正抬手准备敲门的时候,动作又给止住了。
即便他们二人清清白白,但因着赫连煜的性子霸道强势且占有欲极强,是以萧敬舟这三个字对于他来说,就总像是有什么特殊的禁忌,每每提起都会引得他倍感不快。
须得她自己首先言辞坦荡,在他发火之前,解释清楚原由。
赫连煜躺在软榻上阖目养神,以他的耳力,早就知道秦乐窈在门口晃悠了,来来回回的在那踱步,听得他越发的烦躁。
男人不耐睁眼,刚一张嘴,外面就传来秦乐窈试探的声音:“公子,你在里面吗。”
赫连煜临到嘴边上的呵斥又噎了回去,随即冷笑道:“我不在,你是不是还预备着神不知鬼不觉,出去见了人还能赶在我之前回来?你倒是好打算。”
尽管嗓音低沉冷峻,但整句话仍然显得阴阳怪气,听着怒意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些。
秦乐窈抿着唇解释道:“我是出去见父兄的,回端州这么些日子了,昨日得知兄长放回了家,这才想着能趁着机会和父亲见上一面。乐窈这两年在上京一直未曾归故里,即便是万家团圆的年节都未能陪在老父亲身边,实在于心有愧。”
赫连煜蹙眉阴沉道:“我说过不让你回去见父亲兄长?你少在这给我装傻,我说的是萧敬舟,你们一家人团聚是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他也是你家里人?”
“我要给你父兄做东,那是因着你的面子,你不乐意,背着我自个偷偷去了,现下成了一屋子四个人跟那姓萧的把酒言欢了,哈,秦乐窈,你可真是好样的。”
隔着一层门板,秦乐窈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来,她在门口叹了口气,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感觉今日他这脾气发的确实有些难搞。
几个呼吸的安静之后,门外传来秦乐窈柔弱的声音:“公子,我淋了雨,衣裳湿了,能先进去换件衣服吗。”
初夏的雨带着浓厚的潮气,但确实是谈不上一个冷字,秦乐窈脚尖慢慢踢着地板,头疼得颓然,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季节或许还能叫他心软一番。
原本即便是叫他看见了也不打紧,但偏偏多了个萧敬舟,以赫连煜的霸道性子,这事轻易是揭不过去了。
秦乐窈想了想,叹了口气道:“那我不惹公子嫌了,乐窈先告退。”
她无奈转身,脚下还没来得及挪动步子,便听得后面大门哗的一下被大力拉开,随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就被赫连煜直接一把强扛上了身。
那惨遭牵累的两扇门朝里撞上门墙,反折回去又再被情绪中的男人给一掌拍上,他黑着脸大步将秦乐窈丢上软榻,心头怒意难消,就这么居高临下睨着她,冷冷道:“事情还没交代清楚就想跑?”
“公子……”秦乐窈在榻上跪起上身伸手去环他的腰,又被赫连煜握住脖颈给压着坐了回去,“老子在问你话,你今天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的大手握在她的颈子上,掌心指腹都是粗糙温烫,不算用力,但再配上那副黑沉的面容,威胁性相当强。
秦乐窈无奈道:“可……我解释也得你肯听啊,事情就是我都已经回自家庄子里了,结果正巧兄长和萧公子今日有约。”
“那两个护卫一整日都跟着我呢,若有半句虚言你尽管掐死我吧。”
赫连煜被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气给气着了,质问道:“有约你就跟着一道去了?我说叫你家里人出来一趟你就推三阻四玩小动作,换个人你倒是应承得挺快的?”
秦乐窈不明白怎么秦忠霖那厮一下成了个香饽饽,这种请客吃饭的事情赫连煜也要跟人争个输赢。
“公子,即便我现在没有跟着你,那萧公子于我也是再无任何的可能性,正是因着胸中坦荡方才不去避讳反倒叫人平白觉得有什么,上回在船上的时候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明了吗?”
“是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再见面还能若无其事的相谈甚欢,说明情谊是真的匪浅,相互之间并不在乎言辞。”赫连煜那双湛蓝的眸子现在贴了瞳皮,显得幽黑如墨,发起怒来眼睛里像有深邃的风暴,能将人吞噬进去。
他咬着后槽牙凝视她:“我是不是该在你身上留下点什么印记,才能叫你好好意识到,自己到底是谁的女人?”
秦乐窈原本也并非是个天生好脾气的主,着急上火起来也忘了尊卑,语调高扬与他争辩:“可这世上的牵绊并不止儿男女私情这一种吧?”
“你与那小袁将军不也是无妨言辞的挚友,萧公子于我家有知遇之恩,这两年前后都帮衬过不少,所以父兄敬重他,我也敬重他,但是这――”
“但是这……”
秦乐窈说到一半就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来,她拿什么身份跟赫连煜在这嚷嚷,是她越矩了。
这一瞬间,气焰和情绪双双往下掉了一大截,她几次三番的深呼吸,强压住了自己的情绪,最后妥协道:“是,我现在受你庇护寄人篱下,非是什么自由身,原是我忘了身份,做了让公子不悦的事情。”
“是我错了。”
“请公子宽宥。”
赫连煜冲上脑门的怒火被这峰回路转的一下给愣住了,这一腔火吊在心口不上不下的,他干巴巴解释道:“我没这个意思。”
但秦乐窈的状态却是已经完全沉落温驯下去了,她垂着脑袋低着眉眼,不带任何情绪地认真向他承诺:“若是公子不高兴的话,我承诺日后若非得您允许,必不会再见萧公子。”
赫连煜低头瞧着她那被雨水打湿的头顶,跪坐在软榻上,好像收起了浑身的刺,只剩下臣服。
他心里一下像被塞进了一大团棉花,顶在里面又酸又胀,很不是滋味。
“你……你干什么,刚才不是还很理直气壮的……”
赫连煜瞧着她说不出话来,自己也搞不明白他这喜怒无常的究竟是想要干什么了,要的明明不就是她不再去见那劳什子萧敬舟吗?
现在她亲口说出来了,他该舒坦了才是。
但是怎么反倒越发憋得慌。
男人蹙眉愣在那,正当此时,秦乐窈往下埋着脸,轻轻往下巴上擦拭了下。
这一下直接让赫连煜心里堵着的棉花立刻变成了针,所有其他思绪全没了,只知道被扎得心肝脾肺一起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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