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舟虽大而坚固, 但行驶在苍茫江水间, 却很难不令人发怵, 尤其站在甲板上远望, 初次坐船的人极容易晕眩。
翠烟和茉白脸色就隐隐发青,已经进舱中休憩。
现下只剩袁兆, 清懿以及白玉龙三人仍好端端地站着。
袁兆还好说,他们一行人能上这艘官造出海的大船, 就是经他的打点。经验自然丰富。
倒是清懿, 瞧那背影如一把翠竹似的单薄,偏偏狂风刮不到, 浪涛拍不散,凌然而立。
白玉龙偷瞄她:“喂,曲清懿, 你不是第一次坐船吗?怎么都不怕?”
听到她的询问, 清懿才抬眸,沉吟片刻道:“眼前这般心旷神怡的景色,何惧之有。”
她避而不答是否第一回坐船。
白玉龙心大, 三两句就糊弄忘了,袁兆却偏过头瞧她,定定看了许久, 才笑问:“喜欢江夏吗?”
这话问得莫名, 白玉龙嗤笑一声:“人家头回来, 又是生病又是遭匪祸,喜欢个仙人板板!”
清懿侧眸瞧他,唇边噙着一丝笑,也不作答,顺着白玉龙的话头略了过去。
船舫沿江而行,岸边百姓三五成群,热热闹闹地张罗着酬神祈福会的种种事宜。
画舫中,不知袁兆何时备下了筵席,众人围坐在视野开阔的船舱内,有乐师辅以琴声箫乐,伴随着晴空普照,烟波浩渺,实在是难得惬意的时光。
过了一开始的新鲜劲头儿,白玉龙耐不住性子赏玩风景,提议道:“不如咱们打马吊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瞧瞧这一屋子的人物,除了自己,个个都派头十足,尤其那坐得隔老远的一对男女,活像喝露水长大似的,哪有与民同乐的样子。
想象清懿和袁兆摸牌嚷嚷的样子,白玉龙晃了晃脑袋,赶紧将这荒谬的念头抛开。
刚要收回这句话,早就在打瞌睡的柳风来劲儿了,“好啊!来两圈!我叫船老大送来!”
白玉龙乐出声,嘿嘿笑道:“哟,还忘了有这小子呢!”
两个人喜滋滋管船老大要来马吊牌,正摆上桌,彼此对视一眼,沉默半晌,还是白玉龙嘟囔道:“咱们少了牌搭子啊。”
她试探性地瞟了眼翠烟,后者翻了白眼,摆明不理她,还带着茉白一同背过身去。
她俩在家没少跟着清殊一块儿打马吊,打的还不是普通的叶子牌,而是清殊自创进阶版,浑名“麻将”。那比普通的马吊牌不知好玩多少倍呢!谁稀得在这里打?
白玉龙:“……”
柳风悄摸看向袁兆,他家郎君如老僧入定,扎根在窗边的摇椅不动弹,完全没有赏脸的意思。
柳风:“……”
无法,二人长叹一口气,哀怨地趴到在马吊牌上。
这时,一只手轻敲桌面。
“我来罢。”
白玉龙猛然抬头,待看清眼前人,她吃惊大喊:“什么?你来?”
清懿已经在她对面坐下,熟练地理牌,头也不抬:“嗯,不是缺人吗,陪你玩两圈。”
白玉龙下巴都快掉了,痴呆了好半晌,才倒吸一口气,不可思议道:“喂,你诶,是你诶,我嘞亲娘哟,你来打马吊?看清楚,这是马吊牌,不是笔墨纸砚古琴琵琶哦大小姐!”
清懿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妹妹在家也玩,看过几回,略知道规矩,要是手生,还请见谅。”
见她是真的要玩,白玉龙乐开花,忙摆手:“好说好说,大不了我让着你呗,谁让我纵横牌场无敌手,人称鹿鸣山牌神呢!”
吹完牛,白玉龙忙不迭要随机扯一个乐师进来凑场子,嘴才刚张开,旁边的凳子就被拉开,有人不请自来坐下了。
“少人啊?”袁兆笑盈盈环顾一圈,手里开始理牌,很自然地做决定,“那加我吧。”
白玉龙:“……”
喝露水的接二连三下凡,白玉龙无力震惊,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耍心眼!
白玉龙气不打一处来,誓要在牌场狠狠教他做人!
“人齐了,来来来,轮流坐庄,散家一边,庄家一边,赢了摸码!”
第一圈,柳风和抽中福牌坐庄,白玉龙不愧是鹿鸣山牌神,的确有几分本事,压得柳风灰头土脸,好好一副“麒麟种”的牌生砸手里。
袁兆单手托腮,毫不留情嘲讽:“出息。”
柳风垂眉耷眼,苦哈哈地送上筹码。
白玉龙轻哼:“怎么?要替你小弟出头?先保住你自个儿兜里的吧!”
袁兆懒洋洋瞥她,手里把玩着牌,不置一词,像是根本没把她的挑衅放在眼里。
这边正在激烈厮杀,那边的清懿才出了寥寥几张。看得出她还在摸索玩法,输多赢少。
渐渐的,没过几局,她出牌的动作越发果断。
这回白玉龙和柳风同时摸到福牌成为庄家,清懿和袁兆自动划为散家一边。
白玉龙兴冲冲,想着对面二人都不像精通牌技的,忍不住N瑟:“哟,别说我不让着你们,老天爷让我摸到一手好牌,没办法,只能把你俩全关了!”
清懿温声道:“出牌吧。”
白玉龙:“一贯!来张小的,让你们出一手,不然真被我关门打狗了!”
她一兴起就嘴上没把门,惹得旁观的翠烟瞪她。
清懿倒不以为意:“六贯。”
柳风与白玉龙一边,没牌自然不硬上。
轮到袁兆这个守门位,俗称截家,他先撩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白玉龙:“关门打狗?好对策,我同意。”
说罢,扔出一张尊九贯,笑吟吟道:“手里的牌砸死了吧?”
白玉龙不服气,哼道:“行,别得意,让你出一手。”
轮到清懿,抬头时正对上袁兆的目光,她怔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垂眸,“过。”
柳风一手烂牌没戏唱,已经提前进入认输模式,气得队友白玉龙牙痒痒。
袁兆唇角微勾,慢条斯理推牌:“空文。”
白玉龙沉住气:“过。”
“手里的六五四还能出吗?”袁兆好整以暇,将牌晃了晃,才扔出,“二铜。”
这下白玉龙脸色真变了:“你是不是看牌了?!”
袁兆嗤笑,眼底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
白玉龙咬牙切齿:“过!”
轮了一圈又到袁兆,这次他好像懒得耍猴戏,利索出牌,接连一串“九十”“八十”“枝花”“千僧”,直打得做庄的两个人眼花缭乱,眼冒金星!
最后他手里剩下两张牌。
“猜我能不能关门打狗?”他懒洋洋笑。
白玉龙冷笑:“哼,总算出完了,没牌了吧?了不得你变出一副天女散花我才服你!”
谁料袁兆当真点头道:“嗯,出完了,来张小一索。”
“……”白玉龙无语半晌,鄙夷道:“我当你多厉害,还不是把小牌烂手里。”
“是吗?”袁兆微挑眉,托着腮笑道:“你记不记得我有队友啊?”
像是提醒了什么,众人迟来的目光聚焦在清懿身上,她却还似一开始那般淡然,提醒道:“白姑娘,轮到你出牌了,要跟吗?”
白玉龙咽了口唾沫:“关、关真,不跟,我的大牌要一块儿出!”
“好。”清懿温和一笑,缓缓出牌,“二索、三索、四索、五索、六索、七索、八索、尊九索,八连同花顺。”
白玉龙:“???!!!”
还没完,那双纤纤细手此刻如同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在不见硝烟的战场打得人魂飞魄散!
“二赏,二肩,二极……”清懿笑道,“三代荣封。”
轮一圈,到袁兆,他随手丢了张牌,然后旁若无人地提示,“庄家手里大概是一副金鲤鱼背,你看着出。”
白玉龙炸毛:“喂!”
清懿轻摇头:“三极在我手里,应当是抓了一手皇会图。你别试了,免得放牌。让我来。”
“嗯,有理。”袁兆盯着她笑,重新歪回榻上,理直气壮吃软饭,“听你的。”
两个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算牌,将自己过人的智慧用来碾压可怜的牌搭子!
柳风苦着脸:“祖宗,你们要赢就赢,别侮辱人了!”
白玉龙抓牌的手,微微颤抖:“……”
“好,那来个痛快。”清懿轻笑,“百万,千万,三门赏肩,拗鸳鸯。”
连番轰炸直至最后,她吐出轻飘飘一句话,“断庄。”
“好了,我的牌出完了。”
此话一出,如听仙乐耳暂明。
白玉龙看了看袁兆,又看了看清懿,气得哆嗦,牙关紧咬:“你们!扮猪吃老虎!”
袁兆摊手,一脸“我的队友就是这么厉害,我也没办法,只好舒舒服服躺赢咯”,全然不见方才故意喂牌的心机。
清懿杀伐之气一收,又恢复笑意盈盈的模样,“白姑娘,见笑了。”
白玉龙委屈呐喊:“见笑个锤子!我才是笑话吧!我鹿鸣山牌神的威名毁于今日!”
“呵,知足吧,你瞧我。”柳风面无表情地晃了晃钱袋子,空空如也,输得连个铜板都不剩。
看到连轴转没带歇,好不容易打个马吊,还被自家主子杀得裤衩都不剩的牌搭子柳风,白玉龙的心情勉强平复。
果然,人惨的时候一定要和更惨的比一比。
作者有话说:
打马吊的术语不符合实际,切勿当真,只是暗套了斗地主的规则。
马吊不是麻将哟(虽然我以前一直以为是QAQ)
本章大冤种柳风:……
第126章 观音
◎姐姐扮观音啦◎
玩闹归玩闹, 清懿不至于真要他们的银钱,找了借口又将赢的锭子还给柳风,她独自站在甲板上远眺。
江上风大, 吹得她裙摆飞扬。
发丝垂散在脸颊边,平日里最是端庄典雅的人, 此刻却显得格外放松自在。
雪松的气息逐渐靠近, 有人靠在她身旁, 笑问:“真当那小子没银子花?还他作甚?”
“游戏罢了, 不必较真。”清懿客套地笑,目光瞥见袁兆手中把玩的钱袋子, 上头绣着熟悉的玉兰花图案,饶是她定力十足, 也忍不住瞠目, 无奈道,“你……袁郎君好歹是做主子的, 抢底下人东西算怎么呢?”
袁兆上下抛着那只小钱袋,笑了笑。
他径自往怀里一塞,老神在在:“不义之财, 收缴了。”
这正是清懿还给柳风的银子。
清懿:“……”
并不想掰扯他幼稚的行为, 于是移开目光。
他顺着视线一同望去。
静默片刻,袁兆突然问:“喜欢江夏?”
这是他第二遍问出这句话。
远处沙鸥翔集,晚霞余晖自天际蔓延开来, 浓郁的橙红兜头淋下,铺了满身。
清懿的目光辽远,不知是在看东逝的江水, 还是看秋水共长天一色。
长久的沉默间, 白衣郎君背靠着栏杆, 专注而耐心地望着她。
船舱里又传来白玉龙吵嚷的声音,好像是在和柳风斗嘴。岸边参加酬神庙会的人越来越多,随着船只缓缓靠岸,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裹挟人间烟火气,将飘散的思绪拉回凡间。
以为终究是无疾而终的问话,袁兆轻勾唇角,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船已靠岸,码头熙攘繁华声由远及近,船老大恭敬来请人下船。翠烟等人都从船舱中出来。
“你们俩还不走吗?”白玉龙挥手喊道。
静静站立许久的清懿像是终于回神,擦肩而过的瞬间,正逢江水拍岸,惊涛声将若有似无的一句话吞没。
可袁兆却陡然抬眸,顿在原地。
轻飘得没有分量,叫人以为是幻觉。
她说:“喜欢。”
―
下船时,正遇上酬神的队伍热热闹闹走过,他们的目的地是码头的楚江殿,是专门供奉菩萨的地界儿。
每逢佳节,江夏城最热闹的就是祈福酬神会,一到夜晚,每家每户都会跟随着酬神队伍游长街,驱邪祈福,庇佑江夏年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平平安安。
因着这个好寓意,翠烟难得热切道:“姑娘,这倒是难得的机缘,咱们不妨跟着拜一拜,凑个热闹也罢,求个吉祥也罢,只盼咱们全家平平安安才好。”
这一路上到底不太平,翠烟心里有挂碍。
茉白也道:“四姐儿信里说她去双井寺替咱们捐了好些香油钱,姑娘不如也给她求个平安符。”
“也难为她这么个人儿,平日最不信神神叨叨,如今眼巴巴跟着老太太烧香拜佛。”翠烟又是笑,又是叹。
提到妹妹,清懿眼神柔和:“还是那回我出事,给她吓着了。”
她们三人做了决定,旁人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一行人顺势跟在酬神队伍后头。
白玉龙好奇:“你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怎么老出事儿?又不是跟我们似的打打杀杀。”
清懿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还真没法解释,摇头笑道:“时也命也,兴许就是背时呢。”
否则怎么解释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意料之外的危险。
而且,这一次两次,好像都是被同一个人所救。
“走背字?倒也有几分可能。”白玉龙兴冲冲道,“正好,今个儿来楚江殿拜一拜,保管来年八字梆硬!”
闻言,众人俱是一笑,连一向瞧白玉龙不顺眼的翠烟都忍俊不禁。
袁兆背着手,晃悠在他们身后,虽没有参与谈话,却又听个遍。
他没有笑,甚至脸色微沉,尤其听到那句“时也命也”。
酬神会从晌午就开始预备,先是吹拉弹唱舞龙舞狮轮番上演,吃过流水席,热闹到天色将晚,就由当地最有名望的族老带领着青壮环街游行。
其间,各街各坊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灯笼高照,门前要点烛火迎菩萨。
白玉龙介绍道:“重头戏是尊请观音游长街!这可是我们江夏人每年都爱看的,每到酬神夜,小孩儿疯玩都不带管的,可热闹了!”
翠烟纳罕:“观音菩萨好端端在庙里,怎么请出来?”
白玉龙一脸“瞧你这没见识”的表情,“切,你当大家都凑哪门子热闹?光看泥菩萨啊?我们江夏年年都要挑选最水灵的小娘子扮观音!”
“?”茉白匪夷所思,悄悄同翠烟耳语:“这哪是酬神,看大戏呢嘛。”
“说甚么小话?我告诉你,我们扮观音的可不是戏班子,她……她……”白玉龙很不服气,定要找回场子,憋了半天,指着清懿大声道,“比你家姑娘都差不离!可好看了!”
翠烟和茉白捂嘴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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