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客栈遇到掌柜,见清懿的打扮, 他果然没有诧异,只笑着拱手:“贤伉俪这是离店还是出门逛?”
“出门逛逛,房间再续一晚。”袁兆笑道, 忽然想起什么, “哦对了, 另一间房退了,只留一间。”
清懿阻止不及,只能看掌柜笑呵呵地答应。
出了客栈,袁兆伸手要牵她,却总被若有似无地挡开,一次两次,他意识到不对:“娘子闹脾气呢?”
清懿嗔他,这人惯爱占嘴上便宜。小娘子和娘子,一字之差,意义却大不同。
“无媒无聘,谁是你娘子?”
袁兆这回没有巧辩,反而深深看她一眼,才笑着拉过她的手:“好。”
没头没尾的应声好,清懿不知其意,只当他又在胡乱接话,并不放在心上,问起旁的:“你这回出京要办的正事可办妥了?”
“九月九,老师的忌日,我每年都来祭奠。”袁兆神色淡淡,“并不是大事,只是路途遥远,所需时日太久,却是一定要办的。”
清懿看向他,隐隐带着关切:“那我们还是先去给你老师上香罢,可要带着供品果子?”
瞧见清懿的眼神,袁兆笑出声,捏捏她的脸道:“不必,看你愁的。以为戳中我的伤心事了?小老头生性豁达,虽没有妻子儿女,但也是潇洒过一生,临终那日还回光返照,打发我买一壶好酒喝了才上路。”
他目光平静,捏了捏她的手心:“生老病死是常事,他走南闯北,上过庙堂,下过田间,喝过最烈的酒,画过最精绝的画,功名利禄于他如浮云,最后葬在这方青山绿水的好地界,骨灰撒进楚江,算是得偿所愿。”
“颜老先生是火葬?”清懿微讶。
大武朝讲究入土为安,极少有人会选择火葬,这意味着灰飞烟灭,无法入轮回,很是犯忌讳。
“他可是指着先帝爷鼻子骂过的狂士,岂会讲究这些?若说有桩遗憾,大概就是不曾瞧见半生心血落地生根。”袁兆眼底情绪复杂,却并没有细说。
可是清懿聪慧至极,略思索便能猜到几分。
颜泓礼一生大起大落,曾位列三公,也下过牢狱,获罪的根源就是因为推行土地变法失败,被几大世家联手打压,最终贬为庶人,流落乡野。
直到崇明帝继位,大赦天下,才让其恢复尊荣。
这时的颜泓礼年事已高,自请辞去虚职,甘愿窝在文华馆教画艺,从此不碰政务。
也就是这一年,他收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小徒弟,又随着徒弟的声名鹊起,而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这些传说,清懿也是在学堂听同窗闲聊才知道的。
关于袁兆的一切,学生们总是比钻研课业还积极。又因他尊贵的出身,听来的传闻总是寥寥,也正是如此,才让人越发好奇。
见她总盯着自己,一副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袁兆忍不住笑。左右瞧着无人,他撩开帷帽轻纱,捧着她的脸亲了亲额头,“今晚是江夏的酬神大典,老爷子的牌位就放在楚江殿,带我媳妇去给他上炷香,比什么都强。”
清懿这回也不驳他:“嗯。”
九月九的江夏城很是热闹,来往百姓络绎不绝,看方向都是往楚江殿去的。
“现在就去上香吗?”清懿扯着袁兆的袖子晃了晃。
街上人多,袁兆将她往里面揽:“上香得等入夜,这会儿先带你去尝尝流水席。”
“流水席?”
清懿戴着帷帽,偶尔风吹薄纱,才恰好从缝隙里张望街景。大街上,与她同样装扮的姑娘并不少,大多衣着讲究,身边跟着自家夫君或兄长。
不戴帷帽的也有,但都是年岁渐长的农妇,或是做生意的夫妻摊贩。
大家的脚步都往一处去。
清懿往远处张望,只见延绵不断的长桌像是没有尽头,空气中飘来扑鼻的菜香。
有穿着红褂子的小童组成一条长队上菜,乌泱泱的人群不知按什么名目坐下,乱中有序。
看出清懿的好奇,袁兆笑道:“这是府衙拨公款办的宴,吃不穷官老爷。”
清懿纳罕:“走得什么名目?竟这么大的胆子挪府库?”
“非也非也。”袁兆刻意逗她,拖着嗓子卖关子,引得人瞪才哈哈笑道:“这账目是过了明路的,来,先填饱肚子,再给你讲故事。”
说罢,也不管人家位子怎么安排的,拉着清懿就近坐下。对上隔壁大爷好奇的目光,他还笑眯眯用方言打招呼:“老伯吃了没?”
“啊……”大爷愣住,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个年轻后生,“等你婶子呢,就吃,就吃。”
“那我先动筷了。”袁兆利索地挑了几筷子菜,扒拉半碗放在清懿面前,“先吃,吃不完就给我。”
“嗯。”放下帷帽,感受到周围视线,清懿难得有些局促,才吃了两口就放下,“饱了。”
“你是小猫崽吗?”袁兆揶揄,又夹了一块鸡腿肉喂到她嘴边,“好不容易抢到的,张嘴再吃一口。”
清懿想躲,但招架不住,被半哄着吃了。
三四个刚留头的小姑娘偷偷看她,捂着嘴乐。另外两个小子则虎视眈眈地盯着油汪汪的鸡腿。
刚才就是这个人!眼疾手快抢了最大的那只腿!
“……”清懿无奈。
反观另一个,脸皮也不知怎么长的,没有半点害臊。
袁兆吃饭很快,但并不是狼吞虎咽的粗鲁吃法。他不挑食,吃什么都香,看着慢条斯理,没一会儿,大半碗就下了肚。
瞧着瞧着,清懿就被投喂了两口,
“盐h水鸭,好不好吃?”
“嗯。”乡野小菜,的确别有一番滋味。清懿咽下食物,才轻轻瞪他:“还没吃完,故事讲不讲了?”
袁兆剥了一只枇杷喂到她嘴边:“不吃饱不说。”
清懿不悦:“你当我几岁?”
袁兆难得不顺着她的意,淡淡道:“你不吃,一会儿又得腹痛。”
清懿怔忡,要说的话突然就哽在喉头。
自娘亲离世,府中再没有真正关爱她的人。底下人招子亮,虽不会饿着她,但也没有好性儿去琢磨她的脾胃,有时生冷不忌,有时荤腥太重,横竖她没有挑拣的资格。
久而久之,胃就落下毛病。
这毛病早就长在根儿上,自己都快忘了,却从他嘴里说起。
一筷子冬笋喂到嘴边,清懿乖乖吃了。
袁兆估摸着她吃下去不少,这才放下筷子,“刚说哪了?”
清懿立刻道:“说这账过明路。”
“哦对,这是江夏的老规矩,传了好些年。”
吃饱喝足,牵着人往回走。
悠悠夏日,阳光晒得人懒洋洋,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见她眸中神采异常,袁兆不由得打趣道:“姑娘家家怎么爱听这些?”
清懿愠怒,悄悄掐他,“你说不说?”
“好好,我说。”袁兆抓住她的手,“先帝爷那会儿,正逢年景不好,各处都勒紧裤腰带供军需。勤政殿的案头只见官营盐铁赚的银子,不知路边饿殍遍地。等到闹出几起□□,上面才晓得厉害。”
“先帝爷脾气暴,当场就摘了几个脑袋,逼人连夜想辙。这么一盘算,才发现江夏是唯一没动乱的。”
清懿挑眉:“当时的知府是……”
“对,就是颜老头。”袁兆赞赏地看着她,“不过那时他才二十啷当岁,新科状元郎出身,傲得很。他后来跟我吹牛,说年轻那会儿要有猴王的棒槌,就敢把天捅个窟窿。”
“颜先生当真是赤子心性。”清懿摇头失笑,转念又觉出不对:“他状元出身,怎么不在中枢任职,反倒来了江夏?”
俗话说,宁为京城九品官,不做地方三品吏。虽有夸张的意思,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年轻状元郎前途无量,本该留在京城按部就班升迁,如今被一杆子支到天边,想也知道有猫腻。
“他那个性子,在京里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来江夏做的事儿,和把天捅破也差不离。”袁兆道,“当年,江夏天灾人祸不断,又是军事重镇,打完几次仗,几乎沦为空城。可上报的灾情奏折都没有回音。眼看城里快易子而食,你猜怎么着?”
清懿亦步亦趋,跟在背后回客栈。听到关键处断了,急得瞪他。
袁兆往靠椅里歪倒,又把人搂进怀里,笑着说:“他啊,把江南上贡的御米劫了。”
清懿这回是真惊住:“这不是掉脑袋的罪过吗?”
袁兆见她眼睛瞪圆,煞是可爱,忍不住亲了一口,“要不说他捅破天呢。”
“不过,那也是走到绝路,没办法的办法。他是一方父母官,上面人可以不管他的死活,但他不能不管百姓。”袁兆目光悠远,唇边噙笑,可神情却深沉许多,“劫了粮食的第二天,江夏就开仓放粮,办了第一场流水席。”
清懿若有所思,抬眸道:“区区百石米,自然养不活满城百姓。可颜先生此举,在于活人心。”
至少,江夏的百姓知道,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的父母官都不会弃城而逃。
袁兆定定看着她,半晌,才笑道:“我家娘子当真是七窍玲珑心,一点就透。”
“到底是状元脑子,他这般铤而走险,并非鲁莽行事,而是摸准了朝廷的脉。”袁兆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太平时节,抢夺贡品可按谋反论处,但在民乱之后,比起忤逆之罪,反倒是他力挽狂澜安抚民心的功绩更为重要。”
清懿顺着他的思路走,缓缓道:“民乱之事,自古以来都是当权者的心头病。无论错处在不在先帝爷,他最要紧的就是安抚沸腾的民怨。”
顿了顿,她眸光微动,“如此时节,还有什么比嘉赏安抚民心的功臣更有效的法子呢?”
袁兆眸光越来越亮,“正是,他不仅要奖,还要奖得天下皆知。这便是江夏年年都办流水席的由来。楚江殿供奉着他的牌位,也是感念他的恩德。”
此事之后,颜泓礼才回到中枢,平步青云。
故事讲完,清懿还沉浸其中,兀自出神,她难得安稳地依偎在他肩头。
“你说,颜先生究竟是筹谋良久,等待一个登天的时机,还是误打误撞,用赤子之心交到好运呢?”
若是前者,那该是何其缜密的心思。
若是后者,那又全然是个良善之人。
袁兆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淡声道:“都有。”
清懿抬眸看他,不语。
“没有搪塞你,我说的是真的。”袁兆捏着她的下巴亲了亲,温和道:“清懿,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道理。他选择自我放逐到江夏,既是韬光养晦,也是体察民情。”
“逢此乱世,他磨好了刀,只待一个出鞘的机会,所以劫粮草,既是他刀刃出鞘,也是为救一方百姓。”
清懿沉默片刻,轻声道:“所以,他回京城,既为重回高位,也为践行自己的道,比如,土地变法。”
剩下的,她没有问,却也知道答案。
颜泓礼的未竟之事,落在他的肩上。
师徒一脉相承,他们自始至终都在一条道上。
袁兆抚着她发丝的手忽然放缓,眸光里的情绪一闪而逝。
“嗯,你说得对。”他笑道,“可惜老头运气不好,失败了。”
清懿静静看着他,突然抬手遮住他的眼睛。
“袁兆,欢喜就是欢喜,难过就是难过。在我面前,你做自己就好。”
同样的话,又送还给他。
袁兆微怔,心跳失了一拍。
柔嫩的掌心下,睫毛颤动。袁兆任由她捂着眼睛,发出闷闷的轻笑。
“心疼我?”
清懿脸色一冷,收回手,翻过身不理他。
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缓缓睁眼,目光专注而柔和。像是掀开漫不经心的外表,露出最真挚的底色。
这神情一闪即逝。
下一刻,清懿的腰间环过一条胳膊,旋即整个人被囫囵圈进怀里。
屋外蝉鸣声阵阵,两只麻雀蹲在树梢上,听见屋内热闹一片。
“亲一个,不气了。”
“走开。”
顿了顿,一声响亮的巴掌。
麻雀惊得飞起。
“手往哪伸?”
“嘶,疼。”
“活该。”
麻雀虚惊一场,重回枝头,豆丁似的眼珠子好奇打量突然安静的屋子。
旖旎水声交缠,女子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领,又被覆盖上新的痕迹。发间步摇随着仰头滑落在地,发出脆响。没有人能分出心神去捡拾。
“关……关窗。”她轻轻喘息,又被咬住唇瓣。
“嗯。”他轻笑。
一只手抽出空来合拢窗户。
麻雀歪头:“啾??!”
作者有话说:
向麻雀道歉,私密马赛。(鞠躬)
第129章 箴言
◎姐姐更新啦◎
这人胡闹起来就没个消停, 一直到晚膳时辰,店小二敲了三次门,清懿再不由着他, 推开人起身。
“你坐着,我去。”袁兆拉住她。
清懿拢着衣裳, 看着他不语。
这人嘴上说去, 几次三番就将人打发走, 哪有半点诚心。她再不愿信。
袁兆笑起来, 眼角眉梢都写着餍足:“这回真去。”
说着就披了衣裳去外间。
店小二端着热了三遍的膳食,头皮发麻:“客……客官, 用饭了。”
“嗯,多谢。”袁兆接过餐盘, “砰”地一声利落关门。
看着差点摔到脸上的门, 店小二摸摸鼻子:“……”
贵客的心思真难猜,殷勤送饭还得罪人了。
袁兆端着盘子拐进里间, 清懿已经收拾一新,挽好了发髻。
脖子上红红的痕迹斑驳一片,她小心地拉着领子遮盖, 有些遮不住的, 只能扑粉盖住,经不起细看。
清懿心中微恼:“是不是你说要出门,还弄出这些?”
袁兆夹了一小碗菜, 并半碗白米饭,送到她面前,笑眯眯讨饶:“我的不是, 再也不敢了。”
清懿一向当他的话是搪塞, 却没有再揪住不放的意思。归根结底, 她也在暗自懊悔,自己竟昏了头,由着他胡来。
今晚是江夏的酬神祈福会,到晚间楚江殿门开,他们就要去祭拜颜老。
临出门,袁兆不知从哪变出一块云肩,纯白的锦缎绣着翠竹纹样,上头点缀着碎玉流苏,很是精致。
“你几时买的?”清懿挑眉,笑问道。
袁兆低下头,替她系盘扣,立领恰好遮住红痕,“那日你挑青黛的时候,我正好瞧见这块云肩,如意翠竹,你穿定是好看。”
换上新装,对镜打量一番,袁兆仍不满意,突然拎来一双新绣鞋,上面同样是翠竹纹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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