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声一顿,隔着半晌的寂静,他轻笑,“你倒机灵。”
黑暗里,清懿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睁开了眼睛,“我们的处境是不是比想象的要糟糕?”
那人道:“何以见得?”
清懿眼底清明,淡淡道:“自我昏迷到现在,已然过了大半日。我家的人也好,殿下府上的人也罢,怎么都该找来了。”
“或者以殿下之能,总该有法子带我出去,不至于在此处擎等着人来搭救。”清懿顿了顿,又道,“把命交到旁人手里,不是殿下的做派。”
袁兆“唔”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让你失望了,我伤重至此,只能听天由命。”
清懿沉默片刻,豁然转身,盯着他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吗?即便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罢。”
短短一瞬,空气里暗藏着针锋相对的火药味。
面对着她冷静的眸光,袁兆知道,这个姑娘的心性并非如她外表那边柔弱稚嫩。
静了半晌,他叹了口气,不再绕开话题,平铺直叙道:“我们走不出这座山。”
清懿眉头微蹙,“何意?”
“字面意思。”袁兆回以平静的眼神,“疯马顺着偏僻险路跑进山里,我带着你原路返回,却突遭山壁塌陷,差点葬身在落石之下。”
他寥寥几句落地,隐瞒了实情之凶险。
山体塌方太过突然,滚滚巨石轰然而来,要不是他听到异响,及时止步,现下哪里还能活着喘气。
可是,这还不是唯一的事故。
“前路受阻,又怕再有落石,我只能调头先带你进山。”说到这里,袁兆顿了顿,目光里带着几分暗沉,“穿过这片林子往东走,就是皇家别苑的地界儿,枫林山庄。我自幼熟悉这条道,今日却怎么也走不出去,来回数次仍在原地打转。”
这话太过匪夷所思,若不是熟悉眼前之人的性子,清懿定然不会轻信。
倘或袁兆说走不出去,那一定是所有办法都尝试过的,无可改变的结果。
“那你身上的伤哪里来的?”清懿问,“既然话都说一半,剩下的也不必诓我。”
袁兆瞥了她一眼,一边说着,一边捂着伤口侧了侧身,将衣服披上,“瞒不过这位钦差姑娘,我都招认罢。”
清懿挑了挑眉,轻哼一声:“殿下还有心情打趣我,倒不像命悬一线的样子。”
“哪有这么容易就死了?”袁兆动作缓慢将衣带系上,淡淡道,“当时知道走不出林子,天色有下暴雨的迹象,我便打算寻个山洞避雨,谁知遇上两头黑熊,伤便是这样来的。”
都已经占了黑熊的老家,结局自不必说。
袁兆还想说话,却突然咳嗽起来,阻了话头。
已至深秋初冬交接的时日,白日还不觉得,一到晚上,砭骨的寒意便格外难忍。
外头夜色深重,雨后的凉意裹挟着湿润悄无声息地潜入,清懿身上盖着外袍,并不觉得冷。她察觉身下垫的树叶太过厚实,伸手一探,摸到厚厚一层的皮毛,淡淡的血腥气夹杂其中,想来树叶是为了掩盖这味道。
压抑的咳嗽声在身后断断续续,间或几声轻喘。黑暗里,清懿睁开眼睛,随手将身上的外袍往后扔去。
“穿上,我不冷。”
月白色染血长袍丢过来的一瞬间,他仿佛闻到血腥味中隐隐有一息淡淡的香气。
不属于他的体温,覆盖在肩上的那一刻,夜晚的霜寒露重顷刻消弭了半数。
袁兆眉心微动,眸中不知名的情绪在黑暗里蔓延,渐渐又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现下还未至深夜,没到最冷的时候。真冷极了,袍子也不管用。你且盖着罢,还不知要在林子里待多久,你今儿淋了一点雨,真要发起热才要命。”
外袍又回到了少女的身上,将她笼罩地严严实实。
清懿翻身望去,袁兆的发梢和衣摆也沾着水汽,他淋的雨只会比她多得多。
“随你。”少女眸光微动,却到底没再说甚么。
她不爱劝人,聪明人点到为止即可。更何况,袁兆也绝不会强逞英雄,他有他的道理。
夜晚的亭林山黑沉得可怕,听着落叶簌簌声,清懿困意上涌。
即便睡意朦胧,她的眉头也始终无法舒展。
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最了解,她身上疼痛异常,不见外伤,却有伤及肺腑的内伤。肋骨处凹陷了下去,连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好几次喉头腥甜,被她强行忍了回去。
意识有些涣散,不知是困意还是疼得昏沉,清懿脑中思绪凌乱。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有不好的预感。
消失一整天,还不知道妹妹着急成甚么样。倘或这一关真的过不去,那重来的这一辈子究竟算甚么?只是上辈子临死前的幻梦吗?一睁眼,又会回到四方院墙之下,华丽冷寂的囚笼里,绝望又悲戚地死去?
如果不是梦,是既定的命运,那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椒椒、翠烟、碧儿、彩袖、红菱……这么多女子的人生才初见色彩,凭甚么要收回这一切?
……
不知睡了多久,清懿迷迷糊糊地转醒,眼才半睁,温热的液体便送到唇边。
“昨儿送上门的熊被我炖了,没甚滋味,将就着填肚子罢。”袁兆不知从哪里寻摸来一捧树叶,盛着熊肉汤喂她。
清懿没拒绝,她如今也实在没力气起身,借靠在他肩上,一口一口喝着没油没盐,滋味奇差的汤。
斜眼一瞥,正瞧见半块熊肉被架在火上靠,不时有焦味飘来。
“别馋那个,你吃不得。”袁兆头也没抬。
“……?”清懿挑了挑眉,好气又好笑,虽然虚弱着不想说话,却仍忍不住回一句嘴,“殿下多虑了,于口腹之欲一事上我还算把持得住。若是我妹妹那只馋嘴猫在,你如此叮嘱还算妥帖。更何况……殿下厨艺高超,我无福受用。”
更何况,就这个焦黑的卖相,送到她嘴边也不想吃。
袁兆面不改色:“嗯,姑娘慧眼,我在厨艺方面确然有几分天赋。”
清懿打量他两眼,沉默一会儿才道:“您自个儿尝尝?”
袁兆:“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有滋有味,很是不错。”
这辈子,他厨艺有没有进益是不清楚,脸皮是跟上辈子差不离。
古人云,君子远庖厨。
举凡大家公子连脚步都不会踏进厨下半步,更不论皇亲勋贵人家了。
这位爷却是忒不拘礼,常在她做点心的时候溜溜达达往小厨房跑。
拳头大的饺子,皮厚馅也厚的酥饼,一个赛两个的元宵团,都是他的杰作。
从前的记忆许多都模糊不清,酸甜苦辣夹杂一团,甜的时候也有,只是太少。好不容易拎出一缕甜味,又牵连出一串苦涩。
久而久之,她干脆把这些滋味都压在箱底,上把锁不再碰也就罢了。
如今也不知怎的,竟然单单就想起了那一缕甜。
常常是半下午的光景,风和日暖。她偶尔会跟着厨子研制几样新点心,好打发后宅的漫漫长日。
遇上他休沐,也不跟谁打招呼就摆一张椅子往小厨房廊下一坐,有时是看闲书杂谈,有时是看正经折子。累了就起身往厨房走,跟在她后面,学她捏面团。
每每说是帮忙,回回帮倒忙,清懿恼了,推搡着将人赶出门,没一会儿又溜溜达达绕到窗边瞧着。唯一的好处就只剩力气大,算个揉面的好把式。
下人们起初惶惶不安,见他来了都不敢说话。后来看惯了这个情景,胆子大的糕点师傅还敢指正他的厨艺。
不过,他做的东西是没人敢碰的,毕竟是主子做的吃食,再不好,下人吃了也生恐折寿,最后只能两个人分着吃完。
拳头大的饺子,沙包大的元宵,清懿吃小半个就嫌弃地不想吃,剩下的都进他肚子。
那时,他也如现下这般面不改色,十分自信,“我做饭还是有几分天赋。”
隔了两辈子的光阴,清懿品着口中没滋味的肉汤,又想起某个春日午后,他懒洋洋地靠在窗檐边,一手拿着《农耕四时记》,一手替她揉面团。
“好喝得停不下来?那再给你添一点。”袁兆作势要放她躺下。
“别……”清懿下意识拉住他袖子,这一动作,余光瞥见他盛汤的器皿――圆形状、某动物的头骨。
袁兆顺着她目光看去,难得犹豫一会儿才解释:“权宜之计,你现在只能吃点清淡的。骨头我都浣洗干净了,没有半点味道……”
没等他说完,清懿猛地推开他,剧烈地呕吐起来。
“再恶心也要吃一些,否则人是熬不住的。”袁兆立即起身扶着她,才说半句话,目光却骤然一顿。
她吐出来的大半是血,殷红一片。刺目的红,溅在月白色外袍上。
少女失了力气,软软倒在他怀里,惨白的脸上像是没有了生机。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好久不见(鞠躬)
大家久等了,因为工作的原因,没有时间写文,最近因为疫情封控在家,才有时间码字。
后续可能没办法固定时间更新,假期有空写一点,攒起来就发啦。
再次感谢小天使们的厚爱,谢谢你们一直等我,一直等着清懿清殊,无论多久,我总会把这本文认真写完,给你们,给我自己,给文中所有角色一个交代。
疫情期间,宝贝们要注意防护哦
爱你们的粽
第67章 野狼
◎姐姐又遇险啦◎
清懿再次醒来, 是被袁兆背着行走的途中。
睁开眼的一瞬,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她喉头腥甜, 怕一张口就要吐血,胸腔仿佛坠了一块巨石, 沉甸甸地喘不上气。
“去哪?”清懿艰难地从牙关里吐出两个字, 气息微弱。
“换条路, 试试能不能走出去。”袁兆的声音很沉静, “别开口,闭眼再睡一会儿。”
清懿头脑昏沉, 却还保留一丝清醒,“你走了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
树林里绿植遮天蔽日, 瞧不出光影变化, 除了白日和夜晚,其余时段也没分别。
清懿头脑昏沉, 却保留着一分清醒,她垂了垂眼,盯着地面看了片刻。早晨还湿润的草地已然干透, 想来不是半个时辰, 而是半日的功夫。
前路虽杂草丛生,却隐约有走出一条小道的痕迹――是他走过的路。
“殿下。”清懿闭了闭眼睛,轻喘了一口气, 缓缓道,“已经走过的路,就不必重蹈覆辙, 白费功夫了。”
少女的声音太过微弱, 好像被风一吹就散了, 让人听不真切。
袁兆的脚步没有一刻停顿,托着她的手依然有力。
“袁兆。”她说,“别做徒劳无功的事。”
肩头突然攀上一只手,明明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力气,触感却又那样分明。生生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袁兆有些庆幸背对着她,否则,他无法解释此刻表露在脸上的情绪。
方才,她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倒在他怀里,没有了生机。
那一刻,他也不知心里是甚么感受。
世人常说,袁郎君翩翩佳公子,琴棋书画乃至礼乐射御书无一不通,这样有才情者,必然也是善于体恤人心的多情人。
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晓得,所谓多情是对他最大的误会。
他这一生有太多惊涛骇浪要去渡,情之一字,不过沧海扁舟,渺小得不值一提,哪里能分得出半点心神去体会。
如今,他已然没有功夫去分辨是否有一叶扁舟泅渡心海,他只知道,这个姑娘绝不能死在他面前。
“我幼时也曾在这片林子里迷路过,幸得一位老僧人搭救。”袁兆平静道,“茂林深处有一条通向峰顶的路,只要寻到它,我们便能活。”
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启程。
清懿目光低垂,视线凝在他的衣角,有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掉进土壤中,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没有拖缓脚步半分。
好像只要再快一点,就能阻止她渐渐流逝的生命力。
“放我下来。”清懿声音沙哑,“你一个人去寻那条路,或许还能找到人来救我。可你若带着我,那我们都活不了。”
袁兆不发一言,平日里总是挂着几分浅笑的脸,此刻却面无表情。
“我有一个妹妹,名唤清殊,想必殿下也记得。”清懿狠狠咽下喉头的血,缓缓道,“倘若我走不出亭离山,劳烦殿下再帮我最后一个忙。”
从她的视角望去,袁兆的下颌线绷得很紧,眼底难得显露几分暗沉,“既然是放心不下的人,便自己活着去照看。”
清懿:“我何尝不想……”
袁兆问:“你说甚么?”
她声音太小,好像自言自语。
“我说……”清懿道,“请殿下帮我把妹妹送回浔阳,送到我外祖家。她从小没有离开过我,想必开头会有不习惯,你只哄着她,说我失踪,别说我死了,好歹让她有个念想。”
“椒椒很聪明,也很坚强。等她长大一些,她若执意找我,再告诉她真相。”
“我手里的东西,想必殿下也知道,你若要便拿去,我知道以你之才,必能善用。只是有一样……”清懿顿了顿,“请善待我家里所有的女孩儿们,她们这一辈子,从来都是低头活命……我原想让她们,好好活一回……所幸她们如今起了好头,后面还望殿下看顾一些,若有造化,也是她们的福气。”
袁兆声音里压抑着情绪,好像平静的湖面底下强行掩盖惊涛骇浪,他咬紧牙关道:“不是从不信我吗?”
“国公府我劝你不要嫁给程奕,马车坠落时我向你伸手,你都不愿信我。这回为何信我?”
“为何信你……”清懿实在太累了,她的手缓缓垂落,靠在他肩头轻轻喘气,“我有时觉得不了解你……有时又觉得,没人比我更了解你……”
“你会帮我的。”清懿轻笑一声,悄悄擦去嘴角的血,喃喃道,“前世欠我的,今生帮我这一次,抵消罢……若有来世,也再不必见了。”
她说着让人似懂非懂,云里雾里的话,可现在的袁兆没有半点心情去琢磨谜底,内心的巨浪已经快要翻涌而出,又被他强行压下。
“闭眼休息,不要再说话了。”他一字一句道,“曲清懿,这回你也不可以信我,你只能信你自己。”
加注在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身上的信任,原该是值得高兴的,可在此刻却显得这样沉重。
密林四处都是高耸入云的大树,叫人辨不清方向,从昨天到今天,每一个方向他都走过,可无论怎么走,最终都会回到原地,他们休憩的山洞口。
这件事情太过诡谲,意志薄弱的人遭遇这样的事恐怕早就两股战战。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印又出现在前方,不远处隐隐能瞧见熟悉的黑熊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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