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儿和红菱她已认得,另一个送珊瑚珠子的是翠烟,后面几个年纪更轻的是茉白和绿娆。
最后只剩马车里的人尚未见踪影,赵鸳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红菱就当先对着里面笑道:“姑娘,我们几个都送了好的,你可不能次了。二丫新婚大喜,咱们织锦堂可要给她添妆!”
翠烟啐她,笑道:“呸,你这些年在北地跟着蛮子混野了,才回来几天,主意打到姑娘头上。你们听听,姑娘添了妆,好名声你得了!”
众人哄笑成一团。
二丫听得明白,这是她们相熟的人在各自打趣,只是她还有些好奇,管事们已然气度不凡,里面那位被她们众星拱月的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猜测时,马车里传来轻笑,初听其声,只觉如夏日的温柔凉风,叫人心旷神怡。
“说得在理,合该为新人添妆。”
旋即,车帘半挑开,纤细的手递过来一只锦盒,空气里带着几分玉兰花的清香。
她没有特意避开外头的视线,却也没有出现的意思,只是自然地送上一份礼物。
“二丫姑娘,新婚大喜,祝你与郎君百年好合。”
目光穿过车帘缝隙,二丫瞥见了一抹姝丽亮色,她愣愣接过锦盒,迟钝了两秒才咧嘴笑道:“多谢姑娘。”
她不知对方年纪和身份,只能草草称之为姑娘。
等到车架远去,二丫还没有回神。
赵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唇角微勾:“傻孩子,你见到了咱们真正的贵人了。”
二丫懵懂道:“师父何意?织锦堂起初不是国公府二奶奶创办的吗?后来越做越大,现在各家高门都有参与,应当不算独属于谁罢?”
赵鸳轻笑,只摇摇头,不愿多言。
二丫最不耐烦师父卖关子,闹了好一会儿也没探出究竟,只得作罢,遂又问起旁的。
“师父,玉鼎楼生意怎么样?最近不常见你回工坊,今儿回来是有大事?”
赵鸳眸光微动,淡淡道:“嗯,是有桩要紧的事,不过现下还不好说,之后落定了你自会知晓。”
倒不是赵鸳刻意卖关子,只是兹事体大,不好透露。
如今清懿手底下最得力的就是她们几个,分别掌管各项事宜。
翠烟和彩袖负责上传下达,辅佐一应内外务,清懿的大小事宜都过她的手。
碧儿掌管盐铁商道兼织锦堂这两个最重要的枢纽,是她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
红菱盘踞北地商道,以凤菱庄为掩护,把持着北地盐铁。
而赵鸳作为后起之秀,以突出的才干被清懿所看重。如今她明面上是玉鼎楼的掌柜,实则还兼管着女子工坊的事宜。
她们几个各自事务繁忙,鲜少能聚在一起,一旦被清懿召唤,估摸着就是有大变动要发生。
赵鸳想起在玉鼎楼遇到的那个姑娘。
文弱、冷清、孤傲。
是她对裴萱卓的第一印象。
如果说要吸纳商道的人才,或许二丫都比她更适合。
赵鸳有些不明白姑娘的心思。
清懿这回来到工坊,只是细细查看了户籍数目,还要了近几年幼儿学院的名册,旁的一概没管。
联想到她早早吩咐自己留意裴萱卓……
赵鸳觉得,姑娘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只是以她如今的视野,并不能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说:
清懿:妹妹哥哥打包送走,专心搞事业中。
第114章 阿英(一更)
◎姐姐更新啦◎
阿英注意到, 那位美丽的姑娘又一次来到院子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她似乎并不想打扰旁人,素白的身影总是静立在院墙外, 偶尔会观察孩子们上课,却不出言相扰。
有几次, 阿英听到师长叫过一声“大姐姐”。
那个女子, 是老师的姐姐。
阿英抬眸, 悄悄往外张望, 目光里夹杂着隐秘的好奇与向往。
在此之前,她的梦想, 是成为清兰老师这样的女子――聪慧大方、文雅温柔,和少时接触的粗俗女人们都不同。
直到见了这位女子, 阿英突然明白, 清兰老师的气质从何而来。
那个女子一身素净,衣裙并不如何富贵, 她的发髻间簪了一只莹润的玉钗,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那么透亮的美玉,乡间的村妇头上可见不着。
也只有那般富贵人家, 才养得出这样的美人。
阿英从脖颈处掏出红绳, 其上挂着一块白玉,还带着温热的手感,上面镌刻着一个字――瑛。
玉石洁白, 与朴素的麻衣并不相称,如同云朵坠在泥土里。
这是她关于幼时唯一的记忆。
她凝神看了一会儿,又塞了回去。
有时候, 阿英敏锐得不像一个孩子。就像她与同龄人从来玩不到一块儿。
当同窗还在为一块炊饼争抢时, 阿英已经背完了所有的诗。
“阿英姐, 俺给你抢了一块饼子,给,快吃!”巧凤兴冲冲凑到她身边笑着说。
阿英没有接,仍旧看着书,“我不吃,你带家去,给你妈吃。”
“俺妈工坊里有吃的,她叮嘱俺要好生照顾你,你吃罢!”巧凤黝黑的脸上咧出一口白牙,她小心地揭开外层的纸,热腾腾带着麦香的气扑鼻而来,“姐,你闻闻,可香了。”
阿英眸光微动,犹豫片刻,推开她的手。
巧凤笑容僵在脸上,又劝了几遍,对方却不理她。上课钟敲响,无法,她只能收起饼子,坐回位子上。
阿英和她们这些工坊子女不同,她们虽出身苦,却好歹双亲皆在。可是阿英的爹娘早就病死了,长到十三岁时被婶娘卖给人牙子。
那日正逢崔六娘上街采买,瞧她可怜,心下不落忍,这才买了她来,带回织锦堂。她孤零零地吃救济长大,如今被巧凤的母亲收留着,又送来了学堂。因她是半路来学里,还生了副孤高的脾性,故而与众人都没甚交情。
巧凤年纪小,偶尔也会委屈。
旁人总是嘲笑她,热脸贴冷屁股,上赶着献殷勤。
巧凤同她妈哭过几回,可她妈却说:“英娘是个好孩子,却没有投好胎,你要时时让着她,不许恼,更不许耍孩子脾气。”
巧凤觉得妈偏心,却又不敢说,只能照着做。
她试着去理解阿英,可是最后却如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透。
就像现在,清兰老师问学生们未来的志向。
众人争先恐后地举手,有人说要同家里人一样,去工坊做事;有人说要当大管事;巧凤也举手,怯生生笑着说,“俺想支一个小吃摊,赚很多很多银子,吃得饱饱的,要俺娘享清福。”
孩子们哄笑,师长却温和赞道:“甄巧凤说得极好,只要是你们的真心话,不拘是甚么,都好。”
终于轮到阿英,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的身上。
清兰笑着问她手底下最得意的学生,“阿英,你今后想做甚么?”
阿英垂着头,想了许久,缓缓起身看向清兰。
“师长曾说,皇城里有座摘星楼,高可攀日月。倘若置身其间,可以看到巍巍都城匍匐脚下。我的愿望,是想登上摘星楼,看一眼最富贵的风光。”
学生面面相觑,彼此眼底透着茫然。
只有清兰的脸上带着意外的神情,她没有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却被这个孩子记住。
“你想登上摘星楼……”清兰复述了一遍,目光若有所思,“那么,你又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阿英这回却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看向门外,定定望了片刻,轻声道:“我想成为她。”
孩子们好奇望去。
迎着众多目光,那人似乎很讶异,她轻笑一声,闲庭信步地走进屋内,“你为何想成为我?”
阿英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却没有把真实的想法说出口。
――不会有人理解她赤/裸的渴望。
好在那个女子没有继续问,阿英沉默着垂头,脑中想的全是她发间那只白玉蝴蝶。
课后,等到所有人都走光,阿英才收拾着包袱慢吞吞地离开。
“阿英姐!”巧凤在外头等她,一见到她的身影,便兴冲冲地跑来。
她叽叽喳喳地说她妈今天会做好吃的,又说隔壁二毛家添了四五只小奶狗,赶明儿要抱一只回来养。
阿英漫不经心地听着,并不回答。
巧凤自说自话忒没趣,讪讪住了口。想了一会儿,她又问:“阿英姐,你说想成为那个姑娘,她是何人?那个摘星楼是在哪?你几时听说的?”
阿英随口答:“清兰老师说的。”
巧凤没意识到她在回避,仍追问:“那你说成为她是何意思?”
阿英怔了怔,神色渐冷:“没甚意思。”
巧凤不解:“可是想如她那般漂亮?”
她越想越觉得对,笑道:“嗨,阿英姐,这有甚么的,老师教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俺们想要成为美人何错之有?你这么好看,自然也是十里八乡的第一美人。俺原先还偷俺妈的胭脂呢……”
她滔滔不绝,没有注意到阿英越发难看的神色。
“够了!”她遽然回头,“谁要做十里八乡的第一美人!谁想一辈子在这座庄子里打滚?你想知道我为何要成为她,那我告诉你,因为我想要钱,想要很多的钱!总有一天我也会买到她头上的那只钗!”
巧凤被她吼得发愣,旋即哭着跑开。
阿英没有追,她站在风口,闭着眼吹着冷风。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说:“擦擦眼泪。”
阿英猝然回头,来不及掩饰通红的眼眶,“我、我没有哭!”
清懿轻笑,递上一块手帕,“我有个妹妹,同你差不离的年纪,也很好强,总不肯叫人瞧见她哭鼻子。只是小姑娘家家,哭了又怎样?人生在世,要度过那么多坎,跌那么跤,开心就笑,难过就哭,不丢人。”
阿英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接过犹带着香味的帕子。
“你听到了?”
清懿知道她在问甚么,唇角微勾:“既然敢说,又为何怕我听见?”
阿英眼底带着窘迫,可是又渐渐转为全副武装的冷漠。
清懿眸光淡淡,她几乎不需探究,便已看穿了一个小姑娘用坚硬外壳包裹的自尊心。
见她不答,清懿并不恼,笑道:“因为你说的不全部当真,你要的只是钱财吗?只是我头上这只玉钗吗?倘若你爱的只是这些,你便不会这样痛苦。”
“姑娘生而为贵人,您不必高高在上地指点我,你不是我,焉知我的想法?”阿英拧着眉头,硬声道。
“我当然知道。你瞧,如若你只认钱,这会子怎会对我这般无礼,顺着我得到的好处自然比逆着我要多。”清懿道,“你年纪小却聪慧,你已经发觉这个世道从来不公正,人自出生起就分三六九等,底下的人穷尽毕生的努力也无法够到上层人的脚趾头。可你在这座小小的庄子里有了学问,你是一只被困在井底的蛙,你当然想去井外看看。”
阿英垂眸,自嘲一笑,回头看她:“可那口井真长啊,无论我怎么跳,也跳不出去。”
十几岁的少女眼底却有无垠的痛苦。
她蹲在地上,捂住脸,声音闷闷的:“见到清兰老师,我还在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成为她。可是见到你,见到你的马车和奴仆,见到你不染纤尘的裙摆,我……我却知道,我一辈子也够不上你。老天爷既然分好了我的贱命,何必再让我读书,倘若我和她们一样不懂这些,我何至于如此难受……”
她有些语无伦次,清懿却听懂了。
目标无论多么远大,只要够得着,再难也有希望。
可是倘若要徒手摘星,那便不叫目标,叫空想。
阿英很聪明,她了悟这个世道的阶级之分,却受到了她本不该受到的教育。可这样的教育还不够。
清兰传授她书上的知识,却没有人教她怎么踏出这道井,去见识天地的广阔,为她解答心中的疑惑。
摆摊,经商,进工坊……阿英观察着周遭的一切,试图找到出路。
可她痛苦地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诚然,她可以普通地活着,可她偏偏不甘心。
“小姑娘,你很好。”清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伸出手掌,手心向上,说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英抬眸,红红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脸,脸上的神情冷静而悲悯。
少女动了动干涩的嘴唇,“阿英”两个字在喉头打转,却咽了回去。
“成瑛。”熟悉又陌生的字眼脱口而出,她重复道,“我叫成瑛。”
“哪个英字?”
“金碧丹瑛,满目灵芝气象清的瑛。”
“好一个金碧丹瑛。”清懿扶她起身,眼底的赞赏不加掩饰,她微笑道:“好生念书,来日自然如你名字一般,美玉绽光华。”
成瑛愣愣看着她离去,手里还紧攥着那块手帕,没有松开。
-
回程马车上,清兰叹道:“姐姐,都怨我,我原只道她孤僻,却不知她心底藏着事,倘若她真的走到歪路上,我真是万死都不能够。”
清懿挑眉,用糕塞住她的嘴,淡声道:“休要混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来教书时年纪也不大,似她这样早慧的,十个里难出一个。”
“野心人人都有,谁都不想做最低处的。咱们用世外桃源养出来一群孩子,老实听话的固然讨喜,可如她这般锋芒毕露的更是难得,如若不加以引导,照着她的心性长,你眼前也有例子。”
清兰疑惑:“何人?”
清懿轻笑,睨着她道:“咱们的姑母,曲雁华。”
“她虽已有十成十相似的性子,可除非再添上几分运气加手段,她方能成为第二个曲雁华。”她缓缓垂眸,“可究竟她走的是一条孤家寡人的路,去高楼上走独木桥,有甚么意思?咱们耗费了无数心血,不是为了让她们走这样的路。”
清兰挑开车帘,望向逐渐远去的工坊。
曾经荒芜一片的农庄,如今井然有序地坐落着栋栋房屋。
夕阳掩映着树丛,下工的妇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说说笑笑。不远处炊烟袅袅,不时传来孩童的笑闹声。
这片世外桃源,是眼前之人亲手创造。
清兰有幸参与其中,与有荣焉。
她收回目光,浅笑道:“我晓得姐姐胸中早有成算,如今庄上的孩子越来越多,眼看也越发懂事,以我的才识,已然无法再给她们更好的教导,无论姐姐对我有何安排,我都无怨。”
成瑛也许是第一个步入迷茫期的孩子,随着她们日渐长大,紧接着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早慧的孩子更需要师长睿智的引导,而清兰自知不能胜任,她更明白,这是清懿意料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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