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孩子还是一脸懵懂,唯有成瑛眸光微动,眼圈渐渐泛红。
“过去,现在,我们见不到那条属于女子的梯。那是因为我们自身的力量不够强大。当年,老师的老师只教过我一个人。现在,我又将所学传授给你们这三十个人,若干年以后,你们又会有更多的学生。”
“即便我们见不到女子入朝为官的那一天,可是你们的学生,学生的学生,会在我们的托举下,看到那样的时代。”她缓缓道,“所以,你们仍旧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吗?”
一时间,学屋里安静许久。
学生们各自沉默,以她们如今的阅历,很难表达此刻的感受。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当千帆过尽,她们从记忆深处捡起这段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话语,或许能够形容心头的百般滋味。
成瑛缓缓坐下,埋着头趴在桌上,不再言语。
裴萱卓的视线缓缓扫过,她没有出声惊扰这个幡然醒悟的孩子,而是转头看向其他学生。
“好了,不说题外话。今天就以此为题,每人作一篇文章,课后交与我。”她冷漠吩咐。
学生们立刻从方才的情绪抽身,想哀嚎,又不敢。
清兰站在墙边,捂嘴偷笑一会儿,忽然想到裴萱卓方才的话,心里同样震撼不已。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原来这才是为人师的道。
-
半月之期很快就过去,尝试期结束,裴萱卓要正式给清懿答复。
天水巷,同样的时辰。
乌青软轿又停在裴府门外。
清懿微笑着,开门见山道:“裴姑娘考虑得如何?”
裴萱卓垂眸,先替她斟了一杯茶,才道:“在回答姑娘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良久,裴萱卓缓缓抬眸,眼底翻滚着狐疑,“您为何要收留这些穷苦孩子?”
“我冷眼瞧着,女子工坊井然有序,制作销售自成一体,已经能为你盈利,且能维持许久。不过,要形成更完善的环节,还差一桩,那就是人才。”她说道,“原谅我疑心重,商人无利不起早,你养大她们,是为了培养得力的心腹,用以维持你的工坊,对吗?”
“吃你的,穿你的,甚至连课本都要用你的,这样教出来的孩子,怎会不忠心于你呢?”裴萱卓的目光带着审视,“高门驯养佃户,只用土地和契约束缚。你更高明,也更舍得下血本,可是究其根本,你同那些人没有区别,只不过是换了一个说法,用更丰厚的糖来引诱他们。实际上,泥腿子还是泥腿子,你照旧做你的云上贵人。”
清懿轻笑,并不反驳,点头道:“你要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我确实需要很多忠心的人加入。”
她没有反驳,裴萱卓眼底仍带着警惕。
“姑娘应当明白,我的道,永远不在高门这边。即便如此,你也放心让我教她们吗?”
清懿抬手喝茶,顿了半晌,才看向她,淡淡道:“你为何笃定我和你是不同的道?”
没等对方回答,她又道:“只因为我的出身,和我手底下掌握的权力,所以你认定我的利益和你是冲突的。”
“但是…裴姑娘。”她抬头,“你看清楚,我也是女子。”
“只要根本的源头不改变,无论我站得多高,拥有多少财富,男人永远会将我踩在脚下,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楚。”
“再则,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说出来或许会刺你的心。”清懿挑眉一笑,眼底带着几分兴味。
裴萱卓:“大可直言不讳。”
清懿替她斟一杯茶,隔着袅袅茶烟,她道:“裴姑娘,许多事情并不是黑白分明的。在你看来,先教她们高尚的道理,再让她们做个宁折不弯的女君子,就是践行你的道。可有一句话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倘若她们连基本的吃穿都无法保证,又谈何仁义道德?”
“所以你啊,才是真正的云中贵人,不肯为俗物折腰。”她将原话奉还,带着揶揄的口吻。
裴萱卓眉头微蹙,半晌不曾答话。
“设立女子工坊,你觉得是我私心也好,博爱也罢,这个我并不争辩。究竟我不在乎人后的名声。如若你需要的是纯粹的奉献,和没有瑕疵的道德,那我坦白地告诉你,我不是。工坊和商道,乃至学堂,都是我磨好的刀,我既用它,也爱它。”她淡淡道,“男人的世界阴谋诡计那么多,太干净,怎么进得去?不进去,怎么争?”
话至此刻,茶已凉透。
清懿抚了抚裙摆,望向院墙外的垂柳,平静道:“裴姑娘,我用了五年的时间让她们吃饱饭。现在,想请你为她们授诗书,你可愿?”
裴萱卓端起凉透的茶,喝了一口。凉水顺着喉管流进胃里,安抚在某一刻奔流的热血。
良久,她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愿意。”
清懿粲然一笑,颔首鞠躬,行了一礼。
“替孩子们,多谢裴老师。”
“不必如此。”裴萱卓缓缓摇头,目光带着些许复杂,“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姑娘。”
“常言道,以史为鉴,轮回百转自有规律可循。但我书读半卷,翻遍史册,从未找到过女子掌权的痕迹。沮丧时,我会想,自己一直妄想的目标究竟是不是无法实现的幻梦。”
“你呢,曲姑娘。”她眼底带着少见的迷茫,“当你走上这条路,是否觉得前路渺茫,我们当真能有那样一天吗?”
清懿眸光微动,眉宇间带着几分温和。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是即将与她并肩而行,殊途同归的战友。
“你读的史书,都是男人写的。”她缓缓起身,拂开衣上的落叶,笑道,“世上的变革没有自上而下的道理,与其妄想既得利益者施舍肉骨头,不如我们底下爬上去,挣出一条通天梯,写我们自己的历史。”
作者有话说:
恭喜玩家清懿攻略sss级战友裴萱卓一枚!
请继续打怪升级!
第118章 抉择
◎姐姐订婚啦◎
天水巷, 谁也不知道这处不起眼的小院落诞生过如此惊世骇俗的对话。
对话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良久,裴萱卓缓缓举杯,“以茶代酒, 敬姑娘。”
清懿颔首回礼,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
这时,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裴松照回来了。
他甫一瞧见清懿, 脊背不自觉地绷直, 却又很快地摆出一副笑脸:“哟,曲姑娘来了。”
不待清懿应答, 裴萱卓便接口道:“兄长回屋去罢,你是外男, 不好在曲姑娘面前久留。”
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她清楚裴松照的性子。
自那日被戳穿心思,他就恢复从前的模样, 每日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
烟花柳巷不时传出他所作的风流诗词,花魁娘子争相传唱。
裴萱卓从不劝告,也从不探究兄长的心事。
他们兄妹俩互相扶持长大, 清楚彼此坚守的底线。
就像现在, 她看出裴松照眼底一闪而过的怔然,也看得出他强装的自在。
裴松照避开清懿的视线往屋里去,上扬的唇角在转身的那一刻才落下。
临到进门, 后面却传来一道女声。
“裴郎君,留步。”
裴松照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回头:“姑娘唤我?”
清懿垂首:“是, 我此次叨扰, 不仅为着裴姑娘, 也是为着裴郎君,还望郎君赏个脸。”
翠烟伶俐地将另一个木凳摆在面前,又沏上一壶新茶。
隔着热腾腾的茶烟,裴萱卓看了清懿一眼,疑惑道:“姑娘找我兄长有何贵干?”
裴松照已经坐下,他盯着翠烟点茶的手,很好地将眼底的惊讶隐藏。
清懿并未正面回答,反而问道:“裴郎君可有意中人?”
“当啷”一声,裴松照将将端起茶盏的手忽然一抖,不小心碰倒了另一只空杯。
他缓缓抬头,短促地笑了一声:“姑娘这话问的……你竟不知我的名声?十二坊的花魁娘子有半数都是我的红颜知己。”
翠烟弯着眼笑:“裴公子,我们虽在深宅大院,也是长了耳朵的,自然听过您的词曲。”
裴松照垂眸:“浓词艳赋,污了姑娘的耳。”
裴萱卓听出了他的自嘲,思索了片刻,才道:“曲姑娘到底是想问我兄长甚么?”
清懿笑了笑,直言道:“好罢,虽然这话由我一个姑娘家问出口不大好,我就是想知道,裴郎君可有成婚的打算?”
如惊雷炸响,裴松照猛然抬头,他知道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打听这种问题,一定是有用意。
那么,难道是她……
不可能!
几乎是一瞬间,裴松照立刻制止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反复告诉自己,别妄想,别妄想。
看似漫长,却只在片刻。裴松照稳住心神,状似调笑道:“曲姑娘打听我的终身大事,是想替我做媒?”
清懿直视着他,坦荡笑道:“是,如若郎君没有意中人,又不介意成婚,我就替你做个媒。”
“谁家姑娘?”裴松照的心如坠谷底,却强装不在意。
青瓷茶盏被骨节分明的手攥住,指节隐约泛白,等待她回答的时间如此漫长,足以敲碎微不足道的奢望。
他听见她说:“我。”
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溺水之人,他惊诧地忘记了呼吸,心脏狂跳!
“你说甚么?!”
裴萱卓也皱眉道:“曲姑娘,别开这样的玩笑。”
清懿收起唇边的笑,缓缓道:“并非玩笑。我邀你时用了几分心思,现下也就用了几分心思。”
裴萱卓不答,只定定望着清懿。看得出来,对方所言非虚,她的确是真诚的。
只是恰恰因为这份真诚,她才越发不可置信。
同为女子,裴萱卓很清楚清懿的想法。这人绝不会拘泥于儿女情长。突然提出婚约,决计不会是一见钟情之类的缘由。
心下这般狐疑,对方似乎料到她所想,适时道:“二位玲珑心窍,我也敞开了说明话。”
“我已到适婚之龄,倘或打定主意做孤家寡人当然遂了自己的心意,只是难免要成为众矢之的。为大局着想,我不能将自己架在火上烤。”清懿看向二人,知道对方能听懂弦外之音,“裴郎君若是愿意,你的抱负和志向,我都会竭尽全力助你实现。将来若有了心上人,我也愿意和离,成人之美。总之,你们无需立刻答复我,无论答应或拒绝,都不必有负担。”
裴家兄妹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说白了,这是一桩假婚约,二人只做表面夫妻。
平心而论,一个一穷二白的寒门子弟,能娶清贵人家的嫡长女,是占了大便宜。
今时今日,他尚未考取功名。对方承诺的“竭力相助”,代表的是身处寒门无法获取的资源和人脉。
甚至,他还能在将来另娶旁人。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裴松照勾出一个笑,“好啊。”
他抬眼,眼底还是那副游戏人间的神态。
“听起来,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何必来日,我即刻答复姑娘就是。”
清懿有些意外,顿了一会儿才笑道:“裴郎君坦荡心性。不过,你还是再考虑考虑。那么多红颜知己,兴许就有你情不自知的。千金难买真情在,莫要错过眼前人,日后可就追悔不及了。”
裴松照抚着额角,浑不吝道:“你都说了,将来有了意中人还能和离,有甚么打紧?”
清懿挑眉,摇头失笑道:“好啊,你既然想好了,我便再问裴姑娘的意思,究竟是要你们二位都点头才行。”
裴萱卓的眉头自始至终没有松开,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兄长,又转头对清懿道:“既然他答应,我也没有二话。”
比起兄长品出的意思,她明白清懿更深的用意。
这是用姻亲关系,将她们牢牢地绑在一块儿。
也许是觉得裴松照合适,于是顺势而为;也许是先起了念头,再择裴松照。
总之,这是一举两得的买卖。
裴萱卓并不崇敬婚姻,即便目睹眼前的交易,她想的也只是权衡利弊。
此前,她堤防兄长泥足深陷,也是不想他自找麻烦。只是她没想到形势会演变成这样。
她不得不提出内心的疑虑:“曲姑娘同我兄长订下婚约,不怕有更大的麻烦?我听闻,袁小侯爷与姑娘颇有渊源,倘若他回京,姑娘不也是引火烧身?”
未尽之言,清懿已经明白。
权贵人家的霸道行径,他们都见识过。虽然袁兆的名声尚好,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会不会冲冠一怒。
裴松照垂眸,心底不知在想甚么。
他知道,妹妹这话也在点他。
六年前,他得罪了京里出了名的纨绔衙内,被打个半死,差点一命呜呼,那时正是袁兆救了他。
后来他还能安稳念书,有稳定的收入,能买下这座宅院安置,都赖袁兆的提携。
裴松照绷紧了唇角。
“你说袁郎君啊……”忘了多久没有提到这个名字,清懿垂眸,语气平淡道:“我同他有几分交情,却无关风月。”
“姑娘对袁小侯爷无意,却不代表他对你无意。”裴萱卓皱眉道。
“他是个君子,不会做失态的事。”清懿把玩着茶盏,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挑眉看向裴松照:“还是说,你怕了?”
裴松照脊背僵直,怔愣一瞬,才轻笑道:“舍得一身剐,我怕甚么?”
“姑娘不过是借我做挡箭牌,又不是真的钟情于我。”他浑不在意地笑着,“替姑娘挡一挡,换取诸多好处,有何不可?”
清懿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于我而言,裴郎此举是大恩。”
-
回去的路上,翠烟一改方才的笑颜,叹道:“姑娘当真是定下了?裴公子的名声可不好听啊。”
即便是形婚,也有那么多好人家,为何偏偏挑中裴家郎君?他常在烟花柳巷,才名与风流之名并举,真要嫁了,也会带累姑娘的名声。
清懿闭目养神,淡淡道:“你只瞧见他表面一层。”
一个爱护妹妹,不惧权势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你真当你家姑娘在择夫?他流连烟花之地,除了传唱的词曲,你可还听过旁的污糟烂事?”清懿缓缓抬眼,轻笑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拘泥于儿女情长的人,既然拿得起放得下,兴许日后还能成为咱们的助力。所以又何必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翠烟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姑娘主意大。只是你要订婚的事,总要叫家里人晓得罢?”
“说到这里,我想起四姑娘连传好几封信来。原本说晚四五日,现在都过去一个月,她都到浔阳了,咱们还没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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