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脚走过来,昨夜两人站的远,丁若溪并未真正看清他的身形和容貌,眼下随着他走近,在这晌午后的猎猎微风中,才惊觉肩背挺括的男人,比她高出许多,一张脸俊美到雌雄难辨,尤其是脸上那双上挑的桃花眼隐隐透着一股压不住的不羁,说不出风流倜傥。
若说苏慕凉给她的感觉是,孱弱温和。
那么苏会此刻给她的感觉,便是温和中透着致命的侵略性。孪生的两兄弟性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丁若溪站起身后忙敛住纷乱的心绪,恭敬行礼:“长兄。”
苏会掠过她放在身前沾满泥土的指尖,神色平静的开口:“母亲决定的事,恕我爱莫能助。”
丁若溪不意他如此回答,眼睫轻微的抖了下,抿着唇道:“弟媳明白,让长兄看笑话了。“说罢,正要行礼继续跪回去,下一瞬便见男人转头对秦用吩咐道:“去取些饱腹的点心过来给弟妹。”
秦用人懵了下,直到苏会再次催促时才回过神忙去了,不一会儿,手里捧着两盒精巧的点心和一壶温水递给丁若溪:“夫人慢用。”
这令丁若溪大大的意外,没想到眼前站着的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实则就连她会口渴这种不起眼的小事都想到了,而她夫君的眼里却从看不到这种微末小事。
丁若溪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垂下眼睫令巧儿接下东西,对人恭敬的俯身:“谢谢长兄。”
苏会没再说话,越过她进了书房。
秦用跟在后面临进书房时,偷偷瞥跪回去的丁若溪一眼,暗自纳闷:“他家主子向来乐善好施,诸如今日这般情景,搁在以往定然是要替人说几句好话免于责罚的,对外人尚且如此,可为何对自家弟媳竟冷眼旁观令其受罪?实在怪哉?!”
莫非是对前些年发生的的事不能释怀?
第5章
稍晚点的时候,苏慕凉神不守舍的从王妃李氏的屋中出来时,丁若溪罚跪的时辰也结束了。
巧儿将丁若溪扶坐在小榻上去拿干净的衣裙去了,丁若溪低着头将裙摆撩起,露出跪的通红的膝盖,她用指尖沾药粉轻轻的涂抹伤处,一股钻心的疼痛从伤处倏然传来,只一刹那,瓷白的额头便沁出了一层汗珠,她忙朝伤口吹了吹,仿佛这样疼痛便会减轻一些。
苏慕凉恰好将这一幕看到眼里,既心疼因他受委屈的妻子,又觉得无力。
回来时阿娘的训诫声犹在耳边:“你阿耶的决定今日应当和你们俩说了,谁先生出孩子谁才有资格袭爵,眼下那庶子还没有成婚,娘会想办法拖着他,你可要抓紧些,早他生下孩子,到时候你袭了爵,我们母子才能在这府里真正的站稳脚跟。”
他双手抱头痛苦的抵抗:“娘,您明知我的身子什么情况,别再逼我了。”
他娘蓦地拔高了音,尖细的嗓音异常刺耳:“若你是你阿耶的血脉,你以为娘愿意这么逼你?”
提到这个,仿佛掀开了遮羞布,令他惊痛的朝后退了半步。
只因半年前他受重伤被人从战场上抬回来时,阿娘无意间说漏了嘴,竟叫他知晓他竟不是阿耶的亲生骨肉。
后来他经过一番打听才得知,原来当年他母亲嫁入镇南王府后没多久,母亲的庶妹以看望嫡姐之名也跟着入了府,母亲是家中嫡姐,平日受尽家人的宠爱,养成了刁蛮不饶人的性子,不得阿耶的喜爱,偏生庶妹是个温柔似水的,正和阿耶的喜好,两人毫无意外的背着母亲走到一块,更结了胎。
极爱脸面的母亲当时也怀了身孕,得知此事后大闹了一场,并把庶妹送回了家中,原以为阿耶会回心转意从此和她好好过日子,没想到阿耶竟舍不得庶妹,执意要将人纳进门,想成其人之美,令他们姐妹共侍一夫。
庶妹抢了嫡姐丈夫的事,本就是一桩丑闻,更何况将人纳进门,这简直是要极爱颜面的母亲的命,母亲被气到滑了胎,终日以泪洗面,眼看着庶妹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彻底慌了神,为了挽回阿耶的心,竟隐瞒了自己滑胎的事,更在庶妹生产当日,从外面寻回一个和阿耶面容相似的他亲自抚养,企图骗过阿耶。
之后庶妹病故,阿耶惊痛之余再无心照料庶妹生下的孩子苏会,也未察觉自己并不是阿耶的亲生骨肉。母亲再次为了挽回阿耶的心,趁机以庶妹嫡姐之名提出,让阿耶把苏会交给她抚养,甚至为了阿耶名声着想,对外声称他和苏会是一对双生子,皆为她所出,阿耶被她善举打动也默认了此举,从此开始善待阿娘。
而他顶着镇南王儿子的头衔,顺风顺水的过了整整二十年,到头来母亲竟对他说,他不是阿耶的亲生儿子,而是路边的野种,只有苏会那个庶子才是!
犹如晴天霹雳将他整个心神震碎,令他不知所措。
一边是亲自教养了他二十年不是亲生母亲却胜似亲生的母亲,一边是他早已丢不下镇南王儿子这个身份带给他的所有荣耀和优越,两边都令他难以割舍,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卑劣的选择继续做镇南王府的“二儿子”。
可这个身份又令他面临他无能为力的问题——
他需早日诞下子嗣。
“你回去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临出房门前,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警告也是敲打他,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夫君,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丁若溪涂抹完药粉,一抬头看到丈夫正神色不定的站在屏风后看着她,她眸子一弯,忙把裙摆放下来,就要起身去迎人,可腿一动伤处传来的疼痛,令她下一瞬又跌坐在小榻上。
苏慕凉回过神来快步走过去:“今日军营里无事,我便早点回来了。”说着话,弯腰撩起她裙摆查看伤势,满脸愧疚道:“是我的错,又害的你被我连累受罚。”
丁若溪知道他的为难,而且他这次伤势沉重,大夫特意交代让他少忧思,遂摇了摇头,拉着人的手坐在她身侧,可若说她心里不委屈也是假的,明明生孩子的事是两个人的事,可婆母总是咬着她不放,仿佛她一个人就能生出孩子来。
丁若溪咬了下唇,迟疑的提议道:“要不,要不我们两个搬出去住吧?”
此事丁若溪之前就考虑过,眼下苏慕凉与房事上困难,婆母却仿佛看不到般执意令他们生孩子,苏慕凉整日满面愁容,纵使身子情况可以生,也被婆母催逼的一点兴致都没有,若长期以往的话,不光她身心受不了,更不利于苏慕凉养伤。
哪知苏慕凉一听,竟从小榻上霍然起身惊惶拒绝道:“不行!”
丁若溪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愕然的瞪大眼。
苏慕凉不敢看妻子不解的眼神,冷着脸胡诌道:“母亲,母亲年纪大了,又有旧疾在身,这种时候需要有人在榻前伺候离不开人,再说了,母亲一直催逼我们生孩子也是为了我们好,若被她知晓我们非但不领她的情,还想着搬出去住,岂不是寒了母亲的事?”
丁若溪见他不同意,顿时有点委屈,他顾及着婆母的感受,何曾顾及过她?忙反驳道:“可是,若阿娘一直这样催逼,我压力很大很难有孕,夫君,我提出搬出去住,也是为了你好,你不再考虑——”
苏慕凉这次不等她把话说完,就不悦的打断:“好了,此事不要再提了,我是绝不会搬出去住的。”
正好有下人叫苏慕凉,苏慕凉再未看丁若溪一眼,转身出了房:“你好好休息,我有空再来看你。”
两人第一次闹的不欢而散,丁若溪刚才不觉得,现下无人才觉得膝盖疼的厉害,她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委屈的将头埋进臂膀里哽咽起来。
苏慕凉出去后才知是苏会找他。
男人双手负后站在抄手游廊下看着落雨,身形挺拔如皑皑雪山上的劲松,说不出的俊逸倜傥,反观他整日被旧伤折磨,眼窝塌陷,背脊不再笔直,看起来孱弱不堪。
这种外表和身世的反差,令苏慕凉嫉妒不已,在苏会看过来的视线里,他又不得不收敛住这份嫉妒,假装亲切的勉起笑容快步走过去,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递过去:“母亲让我在府中好好养病,军营的事,短时间内我恐怕是顾不上了,还望长兄帮忙。”
两人出征前同被命为散号将军,虽是在军营里挂了个闲职,可也需时不时的去军营巡视,苏慕凉如今久伤不愈,又赶上苏会回府,这巡视军营的杂差自然而然的落在了苏会身上。
苏会接过文书只翻了了一眼:“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说话间,女子的哽咽声从对面的窗柩里隐隐约约的飘了过来。而苏慕凉刚从那间屋子出来,里面正在哭的女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苏会撩起眼皮看去一眼。
苏慕凉面上有些尴尬,燥着脸解释道:“今日长兄帮三娘解围,我还没来得及给长兄说谢谢。”
“小事。”苏会收回视线朝外面走,若无其事的问:“还是因为生孩子的事?”
苏慕凉见被他戳破,心头更不是滋味:“嗯,母亲催逼的厉害,我的身子又不争气,实在是——”苏慕凉没再往下说,意思却不明而喻。
“你们还年轻,孩子的事不急,改日我见了母亲和她提一提。”苏会凝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观神色和平日并无二致,很难想象就在几年前他还曾禁不住阿娘的央求,替代自己和当时尚未及笄的妻子幽会。是当真的铁石心肠?还是真的彻底放下丁若溪了?
苏慕凉猜不透,但子嗣的事又迫在眉睫令他分不出心神想旁的,遂叹气道:“我也是这么想着。”
两人跨过门槛,这时,一个下人形色匆匆的赶过来禀告:“二郎君,有个仆妇打扮的人找您。”
苏慕凉平日除了巡视军营外几乎都在府里,根本不认识怎么仆妇,一听眉头直接拧起来:“什么仆妇不认识,不见,把人打发走。”
下人一脸焦灼:“奴才刚才就是这么做的,可那仆妇说她手里有您的把柄,若您执意不去见他,她就去报官。”
苏慕凉听到此处倏然一惊,忙看了眼苏会,见后者面色如常,不等苏会问出口,抬手朝人一拱手道:“长兄您先回去,我处理下私事,等忙完了再去找您。”
说罢急匆匆的随下人一同离去了。
苏会虽纳闷苏慕凉不同往日的反应,可却没多想,临出门前转头深深的看了眼被蒙蒙细雨笼罩的小院,眸底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芒,直到身旁秦用提醒,才抬脚出了门。
自这日苏慕凉走后,一连好几日都没来找丁若溪,丁若溪心头失落的同时,镇南王交代下来替苏会举办的相看宴的日子到了,王妃李氏早年生苏慕凉时落下了隐疾,一到连雨天就会复发,发作起来时腰疼的下不了床,于是这相看宴招待众位贵女的差事,就落在了丁若溪这个弟媳身上。
第6章
丁若溪的注意力被转移,心情也跟着好了大半。
这日,丁若溪一大早便带着巧儿去前院水榭旁的八角凉亭中招待贵客,听说此次来的贵女皆是婆母这几日临时物色的,因苏会之前并没娶亲的打算,也不知苏会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索性不分身份贵贱把人请了来。
这五六个贵女都刚刚及笄,正是活泼爱动的年纪,彼此交换了家世姓名后,很快打成了一片。
只见不远处的水榭旁,两三个衣着华丽的贵女围坐一起,用团扇捂着半张脸笑谈着,轻笑声时不时从团扇里传处。
身着紫纱翠纹群的女子,眉间缀着梅花形的花钿,身姿高挑,一颦一笑皆惹人怜爱,丁若溪认识,是兵部张尚书家的幺女,张四娘,另外两个少女虽看着面生,可既能入得了镇南王府,家世定然差不到哪儿去。
此刻张四娘眼睛一直瞄向院外,边苦恼的抱怨:“都说双生子不仅形貌一样,就连性格都差不多,我曾见过苏二郎君,长得龙章凤姿,仪表堂堂,就是不知道这苏大郎君会是什么样?会不会矮呀?我可不喜欢比我低的矮子。”
“我不喜欢长虎牙的,觉得嘴里长了那玩意跟怪物似的,嘴都合不严多难看啊。”
“咦惹,你们也就这点出息了,要我说你们与其盯着他的外表,不若趁机打听打听他可有什么不良嗜好?身边干不干净才是正事。”
最后说话的女子身姿一样高挑,穿着一袭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周身贵气难掩。
丁若溪见她是个有主意的,不免多看她几眼。令她万万没想到的的事,和她一向不怎么对付的苏若妤也在其列,想必是婆母怕这些贵女尴尬,令苏若妤从旁陪着。
众贵女见丁若溪来了,一时间惊愕在原地愣愣的回不了神,就连自诩自己是所有贵女中长得最好的满身贵气的李家六娘,也瞬间被丁若溪衬成了鱼目。
这些贵女虽被安排来镇南王府让苏会相看,可各个心高气傲,来时都是抝足了劲打扮了自己,心里想着哪怕最后不被选上,也要在美貌上争个高低,哪成想这会儿苏会的影子还没见到,就被苏会的弟媳丁三娘比了下去,心里别提有多不是滋味了,待回过神后,竟开始止不住庆幸,幸亏这丁三娘已经嫁了人,要不然也轮不到她们在这了。如此想着,看到丁若溪那一瞬的沮丧一扫而空,又斗志昂扬起来。
丁若溪不知众人心中所想,因是第一次主持这种宴会,心里不免有丝紧张,招呼众人落座后,众人忙上前给她行礼。
张四娘人看着温柔,嗓音也柔,率先上前来:“听说王妃喜欢字帖,我今日来的时候带了一副来,还望王妃喜欢。”说着话,旁边的仆妇低头递上字帖。
丁若溪落落大方的接过,客套道:“谢四娘,字帖我一定帮四娘带到。”
丁若溪话虽如此说,可眼光却频频瞟向水榭侧后方不远处的一处不起眼的凉亭,因有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掩,众贵女很难察觉,不出意外的话,婆母和苏会此刻正坐在那所凉亭中,观察这边的众位贵女。
众贵女当然不知安排的这一出,见丁若溪举止有度,起先心中芥蒂一哄而散,忙使劲浑身解术送见面礼,争取留个好印象,李家六娘忙将拿手的琴搬出来:“听闻三娘幼年时便开始学琴,就连当初和苏二郎君定情时,也是因亲手弹奏了一曲《凤求凰》才促成一段佳话,若三娘不嫌弃的话,可否给我们弹一首?让我们姐妹也开开眼?”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丁若溪不好拂众人的意,令巧儿接过琴后,一双素手灵活的在琴弦上试了试。
对面凉亭中,王妃李氏,苏会,苏慕凉几人相对而坐,围拢在八个红漆木柱上的布丈从内里往外瞧,依稀能看到对面的情形。
王妃李氏喝了一口茶,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西望,可相中哪个女子了?”
苏会悠闲的押了一口茶,绣有纷杂青竹叶的大袖在微风中鼓起,他只轻飘飘的朝对面水榭处望了一眼,便把视线收了回来,“儿子还没考虑娶亲的事,此事不急可以往后拖一拖。”
王妃李氏得了这句话和旁边的苏慕凉对视一眼,两人眸底隐有雀跃,李氏压着庆幸,故意用无奈的语气道:“你瞧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早到了娶妻的年纪,却迟迟不肯娶妻,可是这些女子都入不了你的眼?还是你心里早就有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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