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会觉得需要它?”
“穿上短裙,就能得到爱和食物。”
艾乐客低声说:“以前住在唐人街的时候,我的母亲和她身边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哪怕和自己料想的一样,在听到他的亲口承认后,虞笙还是觉得荒唐极了,她无法感同身受,但她也无法轻易地质疑和指责艾乐客扭曲的价值观,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对那些嫖客的愤怒和憎恶,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缓到能对他起到一定的劝慰作用,“你觉得只要你学她们这么做,也能得到这些?可你不是她们,更何况你现在也已经拥有了足够的爱和食物。”
艾乐客再度扬起嗓门辩驳:“你刚才也听到了,这些不该是我的,都是要还回去的。”
说到最后,他声音又轻了下来。
虞笙默了会,“就当穿上短裙能换来爱和食物,可换来的这些东西都很短暂,它们没有办法从根本上满足你的需求。”
艾乐客眼睛里的执拗快要满出去,这会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一字一顿地说:“可短暂也比没有的好。”
虞笙还想说什么,脑袋里突然闪过一句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话,也是苏又澄经常说的:未经他人事,莫论他人非。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生生忍住了。
她摇摆不定的目光融入艾乐客眼底,让他觉得讽刺极了,声线又凛冽不少,有对她好心劝导的推拒,更多的是对这个不公世界的抗议。
“你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才能做到对它们表示不屑,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父亲,至于我的母亲是那些清白人眼里臭名昭著、肮脏不堪的妓女,为了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和养育我,不得已只能去卖身,她已经很努力了,可我们还是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最饿的时候就去垃圾桶里翻能果腹的东西,有时候还会和狗抢剩饭剩菜。”
来到柏林后,艾乐客尽量不去回忆这段让他无比痛苦的过往,时间一长,确实如他所愿,那些用血泪浇筑而成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但还是有一部分早已烙印进脊骨,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脱口转述而出。
“我的母亲得病后,她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家里穷,她放弃了一切能够延续生命的治疗方法,就那样躺在床上等死,一面又在担忧我的未来,她笃定没有生计来源的我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和她一样饱受折磨地死去。”
“那天晚上,她准备好了两瓶老鼠药,抱住我说:妈妈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一起去死吧,死了就没有打骂,没有饥饿,没有一切痛苦了。”
“她的语气太坚定,我相信了,可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对面墙上的爬山虎,绿油油的一片,在风里摇摆,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真的死了,是不是就看不见这种景象了。”
在唐人街生活的那段时间,他看到最多的是艳俗谄媚的红色,像熟透了的荔枝壳,那些赤|身|裸|体的人们,就像被剥好的荔枝肉,透明,却没那么纯净。
在那里,绿色才是最难得的颜色。
“我摔掉了瓶子,但是那会我的母亲已经吞下了全部老鼠药。”
“我知道吃毒药会穿肠烂肚,过程极其痛苦,但她却对着我笑了,笑得很漂亮,很温柔,然后她用仅存的力气对我说:那就这样不遗余力地活下去吧,妈妈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这是艾乐客第一次对别人提及这段隐秘的过往,说完后非但没有一星半点的轻松,反而变得更加沉重,像有一块大石头堵在胸口,他快要喘不上气来。
在虞笙欲言又止的神情中,他慢慢垂下了眼皮,他的脚上踩着一双奥里昂专门为他订做的真皮皮鞋,是深棕色的,被擦得很干净,在灯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倒映出他虚假的轮廓。
“因为她这句话,我每天都在很努力地生活,但最近我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是不是没有我,她就不用这么拼命地接客,这么年轻就掏空了自己的身体,就像现在,没有我,艾米莉亚她们是不是也会更开心。我不想自己再成为累赘,所以等到父亲的新剧本完成,我会表演完最后一个节目,然后离开。”
虞笙有理由相信他说的离开,是终结自己的生命。
你不需要承担继承剧院的重担、艾米莉亚也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奥里昂已经知道了你的事、他的新剧本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虞笙想这么说,但她的立场不允许她透露出来。
沉默过后,她问:“你想怎么离开?你会选择溺死吗?”
“为什么?”
“什么?”
艾乐客张开干涩的唇,将话补全:“为什么你觉得我会选择溺死?”
虞笙自己都愣住了,脱口而出的话,她完全找不到源头,“我不知道。”
见她脸上没有任何撒谎的迹象,艾乐客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你是觉得我不应该死吗?”
“我想,这世界上很少有人是'应该'死的。”
“没准我就是那极少部分的人。”
“也没准这只是你认为的而已,别人不一定这么想。”虞笙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和他争辩这个议题效果甚微,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接了句。
她尽量让语气听上去松弛柔和,不显露出半点高高在上的说教语气。
艾乐客脸上浮现出令人动容的受伤,他往后退了两小步,用腾开的距离传递出此刻他对她充满抗拒的讯号,“你是这几年里,唯一一个对我说中文的人,我以为我和你说这些,你会懂我的。”
虞笙摇头,“我不懂,我一点都不懂。”
准确来说,是她不想去懂,她对一切消极到恨不得抹除自己的处世观都抱有抵触的情绪。
虞笙的表情看上去冷静极了,事实上她已经到了快要爆发的边缘,“人活着会遇到很多痛苦,有些确实也会将人压垮,但是艾乐客,按照你说的那样,你的生活明显已经在变好,未来还会变得更好,你要是现在舍弃了自己的生命,那过去遭受的那些还值当吗?”
她的话像一把断口锋利的斧头,直接朝着艾乐客浑浑噩噩的大脑砸去,砸穿他仅有的保护壳,大洋另一端的所有不幸画面连同细枝末节,像拉片一样一帧帧地从眼前倒带而过。
伴随而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慌。
这种逃无可逃的恐惧载着他来到了一片广袤无际的海洋上,大海平静时,他就海面上轻轻晃荡,海风掀起,他就海浪铺天盖地地裹住。
但不管怎样,他都离不开身下的这叶扁舟,他们仿佛融为了一体,他成为了舟上客,他这一生都逃不出这片带给他宁静和不安的海。
就算是死亡,他的骨灰也会沉在这吃人的海底。
意识到这些后,艾乐客所有的感官仿佛在这一刻齐齐发出了行将就木的悲鸣,就在他太阳穴、脖颈处的青筋血管快要绷断前,他缩下了身子,紧紧将自己抱作一团。
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后,虞笙就觉得他瘦,但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么瘦弱,简直不堪一击,似乎只有他背上无形的用来保护自己的龟壳才称得上坚硬。
但显然,它也抵挡不了太大的伤害。
艾乐客痛苦的哀嚎越来越微弱,作为旁观者的虞笙却觉得无比刺耳,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她想要拉他起来,但无能为力,她现有的精力只够支撑她自己。
与此同时,她的大脑有东西在燃烧,混沌的感觉回来了。
他们的呼吸声一个比一个听上去急促,就像两个会吵架的小人一样,非要分出个输赢,此起彼伏的声响瞬间铺满整个逼仄的空间。
虞笙闭了闭眼,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她试着想象如果自己是孟棠,她会在这一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如果是孟棠的话,在她调取到足够完成委托任务的情报后,她极致的理性会让她毫不犹豫地从当下扮演的身份里抽身而退。
蓝茵剧院的未来,艾米莉亚的以后,包括艾乐客的生死她一律不会插手。
而这就注定了重获同理心的她这辈子都没法成为孟棠。
可要是苏又澄在的话,她会做些什么?
这答案也简单到了明知故问的地步。
——比她更富同理心的她绝对不会就此撒手不管。
如果什么都做不了,那至少得像苏又澄一样,说些什么。
虞笙想。
“艾乐客。”虞笙在无形的较量与僵持中率先开口,同时她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袖,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截,但好歹算抓住了,“你喜欢表演吗?”
艾乐客保持着沉默,但呼吸节奏明显放慢了些。
虞笙说:“在考虑死亡之前,要不要试着抓住一切你喜欢的、让你感到开心的事物?”
许久,艾乐客抬起了头,那是一张虞笙从未见过的、生气与死气交杂着的脸,惨白,铺满了晶莹的泪。
渐渐的,和苏又澄的脸重合在一起。
也就在这时,虞笙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如此关注艾乐客,甚至不惜冒着暴露委托内容的风险一次次地接近他,拿他当成特殊存在的根本原因。
只因他和苏又澄太像了,像到让她觉得压抑,一面又忍不住往他身上倾泻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
每月初,弗罗伊登伯格家族都会举办一次小型家庭聚餐,到场的人多是私底下来往较多的晚辈。
莱夫还在美国,自然而然缺席了这次的聚餐,少了一个大喇叭,餐桌上安静不少。
半小时后,应侍生走到菲恩身侧问是否要上餐。
菲恩环视一周,轻轻点了下头。
等到头盘鱼子酱陆续上桌,包厢门被人打来,传来一道男嗓:“人都没来齐,怎么就开始了?是你的主意吗,菲恩?”
原本极富磁性的声线,却因刻意地拖腔,显出几分矫揉造作的轻佻。
不需要抬头,菲恩已经认出了是谁,瓦莱里奥,祖父哥哥的孙子。
“是我。”他不疾不徐地承认道。
并非他故意刁难,给瓦莱里奥使下马威,而是他真的忘了有这号人的存在。
见他毫无解释、或者替自己狡辩的意思,瓦莱里奥笑容僵了一瞬,入座的同时,目光投向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菲尼克斯,“菲尼克斯,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喜欢穿女装,不仔细看,你都和女人没什么两样了。”
这一声成功将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转移走。
菲尼克斯埋下了脑袋。
这时菲恩淡声道:“我觉得很迷人。”
瓦莱里奥嗤笑一声,没说别的,只是看向菲恩眼神更冷了。
平心而论,他极度厌恶菲恩一家。
想当初,弗罗伊登伯格家族本该是他的亲祖父西蒙继承,奈何在宣布继承人前夕,西蒙遭遇意外去世,按照家族的顺位继承原则,未来家主的头衔就这样落到菲恩祖父头上。
事件发生得过于巧合,西蒙直系亲属,包括瓦莱里奥父亲在内都认为西蒙的死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也因此两家结下了不深不浅的仇怨,表面上看着和谐,背后没少互捅刀子。
当然除去父辈怨恨,瓦莱里奥也没法以平常心看待菲恩。
从小到大,菲恩方方面面都优异到让人挑不出错。
明明他们两人年纪相仿,但很少会被人放在一起比较,这仿佛是在告诉瓦莱里奥:不是你比不过他,而是你连跟他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瓦莱里奥暗暗吸了吸气,咽下心底翻涌的不满。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为避免引火烧身,最后通通选择了沉默。
瓦莱里奥的性格和莱夫有点像,喜闹不喜静,空气安静不到五分钟,他又开始侃起大山,但今晚由于没有莱夫的配合搭腔,他的独角戏很快唱不下去了,场子再度冷了下来,他开始将话题拐到菲恩身上,问他最近在忙着干什么,“替人鉴定珠宝,还是一如既往地找漂亮蝴蝶呢?”
回答他的是刀叉碰撞瓷盘的脆响。
瓦莱里奥耐心充沛到重新问了一遍,见对方还是不回答,露出埋怨又委屈的神色,“菲恩,你的父母没有教育过你,兄长跟你说话,问你问题,你该好好回答,而不是闷头吃着血淋淋的鹅肝吗?还是说,堂叔堂婶平时就教你别把我放在眼里?”
菲恩迅速抬头扫过去一眼。
今晚的酪乳汤浓稠到让他恶心,很配瓦莱里奥油光满面的脸。
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用索然无味的语调回复瓦莱里奥过度愚蠢的大脑产生的over thinking,“你的父母没有告诉过你,当你问完一个问题,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意味着他并不想跟你发展持续性的交谈吗?识趣点,就该把自己嘴巴闭上。”
有人没憋住笑。
恰恰就是这声笑让瓦莱里奥面色青黑。
这次聚餐在死寂的氛围里终结,菲恩将准备好的礼物交给了菲尼克斯,又嘱咐他的司机安全将他送回家。
菲尼克斯在看到礼品袋里的裙子后,折返到菲恩身边,想说什么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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