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肆拦了一辆黄包车,坐在上面晃晃悠悠的回了傅宅。
之前这座宅子里住的人格外的多,如今却显得空旷了。
偌大的宅子安安静静的,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
沈听肆才回了自己的院子,都还来不及喝口水歇息一下,全身怒火缭绕的傅烆就冲了进来。
只不过才十几天不见,这个四十多岁的帅老头,鬓边竟生起了许多华发来,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他在看到沈听肆的一瞬间眼里就沁出了泪,然后冲上前来,猛猛一个巴掌甩在了沈听肆的脸上,痛不欲生的嘶吼出声,“他是你的亲弟弟!”
“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第43章
傅烆打过来的那一巴掌沈听肆并非不能躲避过去, 但他却未曾打算要躲避。
傅逸安因为自己而死,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投靠东瀛人,为那些侵略者做事,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没有想着去干涉于你。”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苍老的仿佛耄耋之年的老者,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含着泪,以及对儿子的恨铁不成钢。
“你不想经营傅家的生意, 我也由着你去了,你想做的事情, 我从未阻拦过你半分。”
傅烆身体颤抖了两下,哆嗦着手指搀扶住椅子,这才使得自己没有就这样摔倒下去。
他十分艰难的扶着椅子的扶手,一步一步, 蹒跚地坐在椅子上。
原本满头的黑发中掺杂上了无数的白丝,变成一片灰蒙蒙的。
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始至终一直都是他心中的骄傲,少时就格外聪慧先生所教的东西, 只用教一遍, 他就能完完全全的记下来,而且还会举一反三。
他将所有的期盼都放在这个儿子的身上,指望着对方将来能够继承傅家, 使得傅家的生意更上一层楼,为他们以后的子孙后代赚得更好的生活, 哪怕是在这个战火滔天, 侵略者遍布的时代里面,也因为这一项生意, 能够让全家得以保全。
送儿子出国留洋的最初愿望,是希望儿子能够学到外国人的那些生意手段,回来以后他就可以放手,让儿子来担当傅家的家主。
可他那原本听话懂事的儿子,出国两年回来以后,却毅然决然的放弃了家中的生意,转而跑去了北平大学教书。
傅烆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子挺的那样的直,目光是那样的坚定,“家园被毁,亲朋罹难,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将其挫骨扬灰!”
“父亲,曾经我一叶障目,不识人间,但我既然懂得了这份国仇家恨,便义不容辞!”
当初那样带着满腔热血的一席话,让傅烆放了手,看着自己最期待的儿子,放下小家,舍身为国。
可不过短短两年的时间,当初那个激情澎湃,义愤填膺的青年,转头却变成了东瀛人的走狗,调转枪头对向了自己的同胞。
那时的他并没有做些什么太过于出格的事情,而且东瀛人的势力也越来越庞大,家里面能有个人在东瀛人身边做事,最起码生命安全能够得以保障。
于是傅烆转而开始培养自己的小儿子。
他以为他这个大儿子心中有数,即便给东瀛人做事,但是心中却是始终向着他们夏国的。
这些年来,他始终这么认为,并且坚定不移的相信着。
直到现在,傅烆才发现他错了,而且错的非常的离谱。
他竟然希望一个卖国贼能够保持住初心?
是他太天真,是他太过于信任。
以至于他的一个儿子变成了卖国贼,另一个儿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参加了红党。
到最后,兄弟阋墙。
一死一伤。
傅烆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
他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身心俱累。
幸好他将妻女都送去了南方,北平只剩下他们父子三人,若是那几个女人也留在这里的话,说不定现在整个府里面都要被哭断了肠。
傅烆的身子摇摇晃晃,声音哽咽了起来,他偏了偏脑袋,却依旧阻挡不住眼底汹涌的泪水,“傅青隐,你我父子一场,我从未觉得我有哪里做的不称职的地方,从小到大,我在你和你弟弟之间,始终都是偏爱于你的。”
“他争强好胜,卯足了心思想要超过你,可他心眼不坏,他从未想过要害你的……”
傅烆絮絮叨叨的说着,一双眼睛红的厉害,“你在动手的时候,就从未想过这些血脉亲情吗?”
傅烆下手的那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直打的沈听肆半边的脸都微微肿了起来,虽然他察觉不到疼痛,他整张脸都有些木木的钝。
沈听肆没有为自己解释的打算,他只是低下头,定定的望着傅烆,乘着灯火的眼眸里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没有悲伤,没有难过,没有激动,没有痛苦。
仿佛是一汪沉寂多年的幽潭,彻底的死去了一样。
空洞的让人害怕。
沈听肆薄唇微启,一字一顿,说的格外认真,“我既然已经选择了动手,便从未将他当做我的弟弟了。”
“血脉亲情……”沈听肆忽然停顿了一下,随后嘴角勾起一抹满含嘲讽的笑,“父亲,你觉得这个玩意儿,在这个乱世,能值几个大洋?”
“傅青隐!”傅烆怒吼了一声,一口气卡在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他单手扶着桌子的边缘,咳嗽了好半晌,几乎要将肺都给咳出来了。
沈听肆就这样一直静静的看着,丝毫没有上前要去帮忙的打算。
还是守在外面的小丫鬟听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急忙冲了进来,一边不断的用手拍着傅烆的背为他顺气,又一手倒了一杯温茶递给他喝。
一杯茶水下肚,傅烆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担忧不已的小丫鬟,又抬头望了望仿佛事不关己的沈听肆,顿时觉得心中阵阵发凉。
那股凉意一直从心底不断的往外渗,传递到四肢百骸,渗透进骨头缝里。
这就是他寄予厚望,耗尽无数资源养出来的儿子。
太可笑了,简直是太可笑了!
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不算,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他这个父亲呛死也无动于衷。
傅烆对沈听肆彻底的失望,他沉默地盯着沈听肆的侧脸,许久未曾说话。
半晌过后,傅烆单手撑着桌子边缘艰难的站了起来,昏暗的灯光下,照得他的影子一阵微颤。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从现在开始,你给我滚出傅宅!”
沈听肆站在原地,默默的看着傅烆渐行渐远的背影。
灯火摇曳中,那双宛若琉璃般的眼眸中,仿佛带着股无言的不舍。
最终也只化为了一道沉沉的叹息之声,“罢了。”
沈听肆转身,除了身上穿的那件衣裳以外,什么都没有带。
他就这样孑然一身的,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宅子。
9999心里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宿主,这个世上,最后一个相信你的人也不再相信了。】
瑀瑀独行,众叛亲离。
会累的吧?
沈听肆对此却接受良好,并没有什么悲伤难过,他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际,嗓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这原本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傅青隐并不需要旁人的认可,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信任。
在他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生命和声名全部都抛到脑后去了。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傅青隐不在乎的。
【宿主,】看到沈听肆就这么孑然一身的离开了,9999开口提醒道,【你的电报机没有带走啊。】
沈听肆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听肆迎着浓重的夜色走出了傅家的大门,举目四眺,偌大的北平城,竟没有一处属于他的家。
就在他犹豫究竟该前往何方的时候,有两名东瀛士兵却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傅君,平川君吩咐过了,若您实在无处可去,可以住在我们的租界里。”
沈听肆冲他点点头,露出一抹友好的笑意来,“那就麻烦了。”
坐上东瀛士兵开的小汽车,9999震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宿主……他们竟然派人监视你!】
如果刚才沈听肆离开的时候带上了那个电报机,那现在就被抓了个正着了啊!
9999顿时心中升起了无尽的后怕来,它差点害了自己的宿主!
沈听肆只轻轻笑了笑,缓缓地吐露出一句,【平川大佐从未切身实地的信任过我。】
只不过经此一事,那原本只有五分的信任,最起码也能升到八分了。
如此,虽说看起来不如百分百的信任那样有用,却也已经足够。
夜已经很深了,可当沈听肆到达东瀛人的租界的时候,平川大佐却未曾睡下,反而是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口迎接。
沈听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走上前去,“平川君竟还未曾睡下?”
平川大佐抬手拍了拍沈听肆的肩膀,一边带着他往屋子里面走去,一边给他解释着,“这不是听说你无处可去了,傅君可是我在这北平最为重要的朋友,我岂能让你没有地方住?”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来到了北平大作安排好的房间。
这是在一栋小洋楼的三层,整个三层只有两间屋子,平川大佐抬手推开了左边屋子的门,笑意盈盈的对沈听肆开口道,“看看你还满不满意?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缺少的东西,尽管和我说,我安排人都给你准备上。”
沈听肆大致扫了一眼,屋子里面该有的家具一样不少,但似乎不该有的监听设备也多了很多。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沈听肆不动声色的对平川大佐说道,“我现在孑然一身,身上连一个大洋都拿不出来,能有这样的一个住处已经非常好了,没有什么其他所需要的,今日多谢平川君了。”
沈听肆半开玩笑的说,“要不然啊,我今日恐怕要去睡大街了,说不定明天还要和那些乞丐们抢位置。”
平川大佐对沈听肆的这番表现很是满意,没有再多说什么,就直接离开了,“傅君便好生在此休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等明日天亮了再说。”
沈听肆微笑着点头,将平川大佐送了出去,“平川君慢走。”
再次回到房间里,沈听肆按部就班的洗漱,上床休息。
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就仿佛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样。
9999难得调侃出声,【宿主,这个房间里面到处都是监听设备,你再想要和以前一样,与南方的反抗党们取得联系,可就变得万分艰难了哟。】
沈听肆自然是知道,【没关系。】
用不了多久,这些监听设备就会被拿走了。
他埋了那么久的雷,也到了该爆的时候。
平川大佐和佐藤大佐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两派人马之间的火药味儿几乎都快要弥散出来了,只不过却一直缺少一个导火索。
而这个导火索,需要一条人命去填补。
只不过这个所谓的人命,就是他们东瀛人自作自受了。
在一次晚宴上,平川大佐所喝的酒里面被下了毒。
虽然宴会上面所有一切入口的东西都是由东瀛人自己准备的,但因为沈听肆之前的一席话,平川大佐将自己的命看的格外的宝贵,所以只要是送到他面前的食物,他都要仔细的检查一番。
当一名东瀛侍从将一杯酒放在平川大佐面前时,沈听肆慢条斯理的拿出来了一根银针递了过去,“平川君。”
平川大佐将银针插在了酒杯里,就那么一刹那,银针的顶端就变黑了,沈听肆大惊失色,“酒里有毒!”
刹那之间,平川大佐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对准了佐藤大佐,“你给我下毒!!!”
他虽然说着疑问的话,但语气却是无比的肯定。
佐藤大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平川大佐是故意设了这么一个局来害自己,也立马掏出了枪,“这么低劣的手段,就想要陷害我?!”
他本就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霎那间就已经按下了扳机。
“小心!”沈听肆护着平川大佐躲开,自己手臂上却中了一枪。
“好你个佐藤!”平川大佐也生气了,他本来只是质问,可没想到佐藤大佐竟然直接就动手了,如果沈听肆刚才动作慢上半分,自己岂不是已经成为了一个死人?
于是,争斗不休的两派人员彻底的杠上,平川大佐当场就掏枪打了回去。
两方人马打的不可开交,最终以佐藤大佐被平川大佐击毙,死了三百多名东瀛士兵结束。
乱世当中求生的人,无论是夏国人也好,东瀛人也罢,都仿佛是那挣扎在汹涌江海当中的蝼蚁,即便拼尽全力,用尽一切,到头来,终究也只是徒劳。
命运的齿轮滚滚向前,山河破碎,风雨飘零,个人的苦难在山河沦陷面前变得那样的微不足道,那样的不值一提。
佐藤大佐被击毙,平川大佐理应要受到营皇帝的处罚,可这个时候,东瀛人在海外的战场上面处处受挫,甚至是连他们的本土都遭受到了其他国家炮火的攻击,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思再来管北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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