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祈在洗手池反复冲洗着食指,其实伤口很浅,片刻后就没了冒血的迹象。
她刚想转身,背后却投来一道阴影,高大颀长,几乎将她遮了个完全。
来人修长的手指轻拧开瓶盖,睫毛翦密,眼睛注视着她的伤口,声音低沉:
“还是用酒精消消毒比较好。”
第54章 白云苍狗
许思祈身体僵直, 转过头,眼圈发红地抬睫。
程屿年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 他默了半瞬, “很疼么?”
“没有...”许思祈否认, 半边身体在阴影里,她垂眼缩手,“就是一个小口子。”
程屿年低沉地嗯了声,将盖子放在洗手池上,握着瓶身抬了抬腕:“我找老板借了下酒精和棉签, 可以消消毒。”
许思祈本该惊讶地问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但丧失了“意外”的第一时间, 再问难免虚假作伪。
她于是很自然地伸出手, “谢谢师兄,我来吧。”
程屿年动作稍顿,随即将棉签与酒精瓶都递过,看许思祈轻缓地擦拭, 默不作声地把俩人的距离拉远。
他轻轻蹙眉。
不过几天,怎么他们又倒转回之前的相处状态了。
伤口有种淡淡的灼烧感, 但很快又消失,许思祈将用过的棉签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刚才好像听到师兄的声音了,但是没确认。你怎么在这儿,奶奶也在里面吗?”许思祈决定坦白,虽然并不够坦白。
“嗯, 提前回来了。”程屿年声音散漫, “这家店老板是奶奶以前的学生,我父母不在的时候, 很多时候是他在管。”
“这样啊。”许思祈和他并肩走,“那我进去跟奶奶打个招呼?”
程屿年淡声应好。
-
朝樊老师以及向芸、陈一凡简要解释了下,许思祈往屏风的另一边走去。
谭雪意第一眼看见许思祈的时候还愣了半会儿,随即笑得眯眼,每条皱纹里都写着岁月流逝后的睿智与温和。
“小思祈,”她微笑道,招手:“好久不见,快过来坐。”
许思祈乖巧地喊了句奶奶好。
谭雪意仔细地瞧了瞧她,叹道:“还是得网友线下见面才行,不然都看不出我们小思祈长大了,变更漂亮咯。”
当头发花白的老人说出“网友线下见面”的话,许思祈有一种违和的惊奇感,随即想起老人之前说自己很能跟上科技进步,所以笑道:“没有没有,只是幸好没有‘见光死’。”
话一落,又觉得对着老人家说什么死不死的,尽管是流行语也会有点儿忌讳,于是忙改口,“奶奶看上去也跟以前一样精神好。”
“哪儿啊,都是要死不活的糟老婆子了。”谭雪意轻笑道,一股对生死看淡的随和。
“小思祈在宴大学什么呢?”
“英语。”
“英语啊,英语很好,有灵魂,不像有些人啊,理工科学着学着都丧失人性了。”
“有些人”喝了口茶,闻言投来淡淡一瞥。
许思祈笑,主动帮程屿年找补:“不是,程师兄很厉害的。”
“哦,他哪厉害了?”
一道难以忽视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许思祈抿了抿唇,脸有些热:“师兄成绩很好,拿了很多奖,而且,还做了很多志愿活动。”
她顿了顿,小声补充道:“很有人性的...”
程屿年垂眼,唇畔弯了道弧。
“这样啊——”奶奶的尾音拉长,望向“做了很多志愿活动所以很有人性”的孙子,“人家夸你呢,你都不给点反应?”
程屿年抬眼,看着许思祈,正色道:“谢谢。”
许思祈耳根发热,“不客气。”
旁边还有她的同伴,谭雪意说了些闲话后也没久留许思祈,只是笑道:“小思祈,过几天呢他们给我搞了个生日,要是有空,欢迎你来玩。”
许思祈:“好的奶奶,我一定来。”
·
回到家中,谭雪意戴着老花镜看书,见自家孙子正在饮水机前接水,闲聊般缓缓出口:“小姑娘好像变化有点儿大。”
闻言,程屿年握着杯子转身:“什么变化?”
“性情。”老人翻页,“感觉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她回忆起许思祈今天的打扮,精致、美丽,与以前爱穿公主裙爱漂亮的小女孩并无二致,甚至有一种长开了的青春动人。
“她现在很会察言观色,情商很高。”谭雪意客观道,“虽然也很活泼可爱,但少了一点儿...天真和率直。”
程屿年面容沉静,摩挲了下杯沿。
谭雪意看他没什么表情,“看来你早发觉了。”
程屿年点头。
“也不知道小姑娘经历了什么,”老人叹了口气,“我原来以为像她这种被溺爱着长大的小孩,自我本位意识会很强。”
“不过,她现在似乎更关注别人的感受了。”
程屿年睫毛耷落,陷入了沉思。
晚上,他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桌面角落的一个文件夹,文件名是“summer”。
里面是一些文档和照片。
有苏玥之前发给自己的一些文章,标题党的内容吸人眼球。但更多的,是一些对回避依恋的研究。
程屿年点开一篇心理学的博士论文,他滑动着静音鼠标的滚轮,一点点看下去。
“安全依恋产生于婴幼儿时期与依恋对象尤其是父母,建立依恋关系所获得的体验。根据依恋对象一贯的积极回应,而对依恋对象总是会在自己面临威胁的时候可获得支持的一种理解和信任。”
“为了避免因为依恋对象的不可获得而导致的挫败感和痛苦感,一部分个体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开始否定自己的依恋需求。”
“他们倾向于独自处理面临的威胁,对依恋关系中的亲密感进行回避,和他人保持最大程度的认知、情感和身体距离。”[注]
“......”
说到底,回避依恋,最大的缘由是对安全感的缺失。
程屿年目光放空,难得陷入一种茫然。
再完美无缺的理论研究,没有合适的经验性容器去迁移运用,终究沦为一纸空谈。
尤其面临的还是最复杂多变的、人的情感。
在许思祈最想靠近他的十年前,他将这艘活泼的船只生硬地推出自己的海域,只想留一片清静。
在他最想靠近许思祈的十年后,他已经不知道这只小船的行使方向,对着海平面只剩沉默地眺望。
在某些方面,他承认,自己愚蠢的一无可知。
*
奶奶祝寿之前,许思祈拖着向芸陪自己一起去买礼物。
她不知道该送什么。
向芸开始还兴致勃勃,两人去了商场的金店,又去了茶饮店,还看了看保健品,但许思祈都没太满意。
怕送的东西给别人压力,又怕奶奶不喜欢不适用。
向芸站在许思祈旁边,和她一起啃着脆皮甜筒,指着一个休息区:“歇会儿歇会儿,等会儿再选。”
“行。”许思祈的牙齿被冰的打颤,却有种透彻心扉的凉爽。
“话说,你跟那天那个帅哥怎么回事儿啊。”向芸暧昧地冲她眨眼。
“什么怎么回事?”
“少装,”向芸啧声,举起四根手指,“你俩身上明明晃晃写着四个字。”
“不可告人?”
向芸拍大腿:“你还挺上道!快说快说。”
许思祈:“都不可告人了我说什么?你不是人?”
向芸:“......”
向芸作势要掐她,许思祈叹气,“他是我同校的师兄,小时候认识而已。”
“青梅竹马?因缘邂逅?”
许思祈:“...咱能不能少看点偶像剧。”
许思祈心累。都第几回了,似乎见到一个帅哥,只要他旁边有个适龄的异性,他们关系就不一般。
向芸:“但是你俩...”
向芸本来想说,你一出去洗手,隔壁的帅哥就站起来跟随,像约定好了一样,实在太凑巧了吧。
但看许思祈不想多聊,她索性换了话题,“哎,你到底送什么礼物啊?依我看,送花总不会错的。虽然俗,但是很方便。”
花?
许思祈眼睛一亮,她知道送什么了。
-
谭雪意生日宴当天,老人一身中式服装,大气又精神。
宴会的规模不大,但来了挺多奶奶教过的学生,樊老师也在,挽着私房菜老板的手,在望见许思祈的瞬间就放下,一张女王不屑脸。
许思祈笑了笑,只是看着铺有红布的来宾签名处,笑意遽地裂出一道缝。
干嘛这是......
好好的签什么名。
前面的人都提笔流畅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有些还在名字后面写了些祝福语。
许思祈觉得别人写上去是美好祈愿,但自己写上去...就成了辛德勒名单。
什么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尤其还要在程屿年的递笔、注视下坏了这锅汤。
许思祈急中生智,趁后面的宾客还没上前,双手反剪在后,轻声朝程屿年商量:“师兄,我上次被螃蟹划了手,有点儿不方便,能麻烦你帮我签个名吗?”
她的睑缘呈圆弧形,望着人时有种惑人的无辜。
程屿年微颔首,提笔落下“许、思、祈”三个字,字迹飘逸中带着遒劲的力道。
许思祈松了口气,心里的小人正对着“程大善人”鞠躬,就听大善人道:“你平时用左手写字吗?”
“啊?”许思祈一愣,“不会啊。”
她又不是左撇子。而且右手还没写明白呢,搞什么不会走就学飞那套啊。
程屿年淡哂,“是么?不过我怎么记得。”
他顿了顿,抬眼:“你受伤的是左手?”
许思祈:“......”
许思祈飞快落下一句“你记错了”就往里逃。
第55章 正中眉心
宴席共有七八桌, 许思祈环视一圈,找了个伫有雪铁芋盆栽的角落坐下。
虽然大多人都不认识,但她并没有局促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 而他们的相聚源于一个善意而微妙的连接。
斜对角有个小男孩, 大概是谁家孙子, 正嚷嚷着怎么还不吃饭好饿啊,被大人轻声呵斥,“你安静点儿。”
“我好饿我要吃饭!”
“等下就吃,给你玩会儿iPad行不行。”
“不玩!我就要吃饭!”
还挺有骨气,居然能拒绝“哄娃神器”。许思祈扬了扬唇, 从帆布包里摸出一块雪饼。
“小朋友。”许思祈逗他,捏着枚白色塑料包装袋的雪饼, “你吃吗?”
“不要!”小男孩儿仍颇有骨气, 嘟嘴:“我妈妈说了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尤其是长得好看的。
旁边的大人面露尴尬,正想说些缓和的话,只见许思祈毫不在意,甚至莞尔道:“也不是随便哦。”
“我这雪饼呢, 要聪明的人才能吃。”许思祈捻着雪饼的一角,另一只手竖着食指, “你要回答对一个脑筋急转弯,我才给你的。”
“回答不对的话,就只好我自己吃了,正好我也饿了。”她浅笑着,露出两个酒窝。
小男孩眼神有些戒备地看她, 但视线往下, 望着她手里的雪饼又咽了咽口水。
“听好啦,我的问题就是——”
“如果有一天, 小狗、小猫还有小兔一起上语文课,老师要抽其中一位小动物背诵课文,你猜猜会抽中谁?为什么?”
小男孩拧着细小的八字眉,歪了歪脑袋。
“…是小猫?”
“嗯?”
“不对,是小兔?”
“确定吗?”
“是小狗!”
许思祈笑,摇晃手中的雪饼:“为什么?”
“因为…因为…”
小男孩左瞧右瞧,半天没“因为”过来,反而有点儿把自己急红了眼。
他想到自己饿了本就委屈,还不是“聪明的人”,鼻腔里突然就漫出一声抽噎。
许思祈倏地瞪大了眼。
不是吧……她只是想逗逗他而已,怎么把人逗哭了?
许思祈急忙道:“是小狗是小狗!你回答的是对的。”
“为什么!”小男孩扬声反问她。
“因为旺旺仙贝(汪汪先背)啊。”
“……”小男生闻言更气了,哭腔很重地指着她的雪饼,“你拿着旺旺雪饼还考我旺旺仙贝!你、你这个人不讲武德!”
“我…”许思祈百口难辩,她还以为自己拿着旺旺雪饼会更好猜呢。
气氛趋于尴尬和混乱之际,有人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给了他杯饮料让他别哭,然后落座在了许思祈的旁边。
熟悉的清淡木质香萦绕。
看小男孩愤懑的情绪渐收,鼓着脸认真地喝旺仔牛奶,程屿年收回目光,睫毛低垂,眼睑下有片虚影。
余光扫过许思祈的鼻尖。
他启唇低语道:“欺负我就行了,别欺负小朋友。”
许思祈:“……”
她哪敢欺负小朋友啊!她分明只是想逗他。
而且,她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最多是欺骗,不是,说了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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