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到了下午, 不同于往常的门庭若市,店里终于清静下来,只有咔嚓咔嚓的剪刀声,以及针线缝织的细密蚕声。
街道上少有人行,原来天色彤云密布,空中已是雨夹雪。
从窗前向外看去,檐下斜飘起细小的雪霰,都是小粒子,对面沿街店铺的瓦顶上,已落下薄薄一层白色。
绿腰提早闭店,给绣匠和裁缝们都放了假,此处离提督府并不算远,她一向步行回家,这日刚进到院子,穿过后花园,便看见两个孩子在雪里打闹,真是新奇地好像第一次才见到雪,不由得发笑,真是小孩子,什么才叫真正的雪花,鹅毛样的大雪,他们自出生就离开了故乡,还没有见过。
绿腰是个怕冷的人,她在严霁楼那个雪洞一样的屋里,早早就架起了炉子,炭火从早燃到晚,随时进去,都温暖如春,水仙花临窗开着,显出清雅的韵味来。
绿腰朝炉子火红的膛里,填了两个红薯,在那炉底的缝隙,露出半个白绒绒的毛球来。
绿腰叹一口气,朝门外喊,“沈青轩,能不能把你兔子看好!又不跑进我屋里来了。”
秋天上,刚搬来不久,两个孩子看见附近小孩养兔子,非要跟风,绿腰本来不同意,严霁楼却从集市上买了两只,一灰一白,放在竹笼里,送给他们。
谁承想这两只兔子原是一公一母,后面趁人不备,在花园的角落里下了一窝崽,等他们发觉的时候,这两只兔夫妻已经四世同堂了。
老管家逮走一些,提到菜场卖掉,剩下的单独辟出个小院子,专门用来养兔子,作兔舍。
发展到现在,满院子绒滚球,黑的白的灰的,两个孩子每天披一身兔毛,跑来跑去,从头到脚都是腥臊气。
这个家里,秦嬷嬷和严霁楼,都是溺爱孩子的人,至于老管家和其他仆役,更是认准了未来的小主人,说让往东绝不往西,也只有绿腰敢同他们唱反调,看着漫天飞舞的兔毛,别人不说,绿腰是要骂的,不过也只是骂而已,现在冬天了,把兔子们扔出去就是送死,她也没有吃孩子宠物的癖好,暂时就只能养着了。
只可恨青轩的那只小白兔子,也同它的主人一样,是个混世魔王,又偏偏同绿腰一样,喜热畏寒,作为一只兔子,竟然不喜欢群居生活,人精一样,总是趁人不注意,从兔舍里偷溜出来,钻进照犀居,一头扎向火炉底,把一身雪白的毛皮糊成焦黑锅底,一天下来,浑身也只有个小尾巴球留得一点白而已。
厚重的门帘被掀开,沈青轩在门槛上蹬了几下,把脚底雪刮干净,扑通跳进屋里来,身上穿着孔雀蓝的棉袍,上面绣了各色鸟雀,斜门襟一路襻到领口,项中挂一个缨络圈子,坠一道闪闪发光的金锁,看着就沉得慌,绿腰想取下来替这小子减减负担,人家还不同意,原来这金锁,是严霁楼花了重金找匠人打的,家里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金锁上錾了兄弟两个各自姓名,两人都很宝贝,日夜作息起居不离。
绿腰坐在榻前,指着团在脚边的小绒球,轻摆手臂,示意快端出去。
青轩先探究了一番母亲的表情,见没有发火的征兆,装模作样朝兔子屁股拍了两把,“谁叫你不听话乱跑的?下次把你烤了,做成兔肉砂锅,给母亲补身体。”
说着卖好似的一笑,躬身朝绿腰请了个安,抱着圆滚滚的白兔就跑进雪地里去了。
绿腰听见外面传来欢笑声,才想起来,这小子课业还没完成,不知道又要拖到猴年马月,到时候保不齐又挨老西席训,正要喊进来温书,那嬉笑声已经无了,跑得倒很快,像是能感知到她心里话一样。
这时候门帘一响,绿腰朝门口看过去,却是严霁楼回来了。
穿一袭天青色大氅,怀里抱着一大丛红梅,枝条虬结,极为遒劲,显得娇艳的点点梅蕊,反倒做了买椟还珠似的陪衬。
下雪天,不知道这家伙跑去了哪里,脚上都是泥泞。
“你去哪里了?”绿腰一面说一面走上前去,帮他把氅衣解下,放到门后的熏炉上。
严霁楼一只手擎着梅花,另一只手放在火炉上面烘烤,雨夹雪的冲击下,花枝有够冷的,他这个素来耐寒的人都有被冻到,睫毛上的雪化开,滴进眼睛里去了,严霁楼抬手揉眼睛,花枝在他脸前上下拂扫,“听说鹤园那边梅花开了。”
绿腰一听,鹤园,离家里老远,怪不得他鞋袜衣物都冰得跟河里捞上来一样,原来是绕了个大圈子。
“何必要去那么远,这样的天,着了风寒怎么办。”
说着,严霁楼还真接连打起几个喷嚏来,“我去看看梅花,顺便折几枝回来,你不是老嫌咱们这个屋空洞吗。”
严霁楼进门前,就把靴子脱下来放在门外,脚上只踩着白袜走动,走到金丝楠木的书柜前,把梅枝整个插进汝瓷的美人觚里。
转过头来,看向绿腰,笑道:“你过来看看。”
看他满头雪粒融化成水珠,点点滴滴挂在青丝上,连带着面容都朦胧起来,绿腰莫名觉得好笑,走到他跟前,捉住袖子,踮起脚尖帮他把头发擦干。
严霁楼任由她动作,绿腰一边擦,一边唠叨,“也不管管你儿子,我看这几日老先生教的东西,该背的不背,该写的也放着不写,又拖拖拉拉,到时候你打算再陪着一起挨骂?”
上次严霁楼带他们下附近的乡镇玩了一遍,书不温,字不写,第二天西席要上门了,才知道急了,当爹的晚上趴在书桌前,挑烛夜战,换了两种字体,帮孩子们完成课业。
西席是严霁楼请来的大儒,老进士了,当过官,开过馆,人很有威严,一眼看出是当爹的纵容包庇,当场脸色就很不好看,害绿腰也挨一顿批,她可不想再背锅。
严霁楼定定地盯着绿腰,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淡笑,倒叫绿腰不好意思起来。
“跟你说正事儿呢。”
严霁楼看桌子上有绿腰喝剩的茶水,遂端起来,绿腰刚要阻止,已经晚了,茶水尽入了喉中。
片刻,严霁楼皱着眉头,从舌尖上拈出一缕白毛,“这是什么?”
“你儿子干的好事。”
原来兔子放进来,屋内点着火炉,毛发干燥,兔毛到处飞舞,顺势落到桌上来,进了茶杯里面。
“子不教父之过,孩子都被你给惯坏了。”
严霁楼重新给自己斟一杯茶,端着茶杯落进摇椅里,随着摇椅晃动,脸上显现出优雅的惬意来,“我的儿子,坏能坏到哪里,我还怕他不够坏,到时候受人欺负呢,就是想惯着,没辙。”
绿腰又气又笑,咬牙道:“万一儿子长大成了大恶人,那我不是成恶人之母了?”
严霁楼长臂一伸,把她揽进怀里,随着摇椅晃荡,“不用等以后,你现在就是恶人之嫂。”
说着把茶水喂给她,绿腰刚含到嘴里,呸的一声吐了出来,“一股兔腥气。”
严霁楼唇角翘起,未免心情愉悦。
这时秦嬷嬷隔着窗,轻叩隔栏,“今天有人送了点鹿肉过来,咱们吃暖锅吧。”
两人立即齐声应下,绿腰也早从摇椅上跳起来,同严霁楼隔开三尺远。
都同床共枕这些日子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碰上旁人,还像许多年前的那对叔嫂一样,第一反应就是逃开,莫名其妙,假作正经。
听见窗外脚步声渐行渐远,两人再一对视,不约而同笑起来。
严霁楼抱住绿腰,头埋在她腰腹前,磨蹭够了仰起脸,“嫂嫂,下次别放开我了。”
“你说的,下辈子也要缠上你。”
今天大寒,绿腰懒得受冻走路,饭就挪到照犀居用了,坐在火炉旁,暖胃又暖身。
青庐多病,身子又弱,只吃了一点,就腻在严霁楼身边,青轩也跟着胡乱玩儿,猴子似的爬上爬下,严霁楼一顿饭下来,没用多少,尽哄两个孩子玩儿了。
秦嬷嬷收拾碗筷,端着漆盘从檐下经过的时候,跟老管家笑谈:“真是奇怪,姑爷看着威严,两个娃却没一个怕他的,娘子温和,青庐和青轩,见了她就活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绿腰在屋内听见了,想,这倒是真的,她对待人温和,上门跟她做生意的都夸老板娘好脾性,但是对孩子,并不十分有耐心,甚至有意地做出疏离,反倒是严霁楼,听说外面不少人都怕他,但是在家里,他似乎就是个大孩子,比起亲爹爹,更像两个孩子的大哥哥。
听见外面爆竹声声。
绿腰半掀锦帘站在檐下,身上一袭翠色长袍,脸色被屋内的暖气刚刚熏过,显出一点娇态来,捂着耳朵佯怒喊道:“还没到过年呢,你们父子几个放哪门子的炮仗?”
严霁楼蹲在地上,全神贯注,伸手去点炮,左右两个孩子神兽似的蹲守在旁边,听见绿腰的话,转过头来,脸上笑意盎然:“爹爹说,天天都是好日子,何必等到过年。”
爆竹炸开,大家都作鸟雀散,绿腰在喧腾的爆竹声中,趁机大声喊了一声,“小叔叔!”无论如何,他一直都是她的小叔叔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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