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拍了下儿子圆圆的后脑勺,“驯马不能只考蛮力,知道吗?”
这个争强好胜的小家伙,得亏是回到他怀里了,要不然这一辈子不知道有多少苦够吃。
等严霁楼把怀里的小人儿安慰妥当,那边刚才还受惊发疯的马儿,也安定下来,开始自顾自地寻草吃。
严霁楼看着落在树梢上的老鹰,重新呼唤此飞禽下来,没想到老鹰也受了惊,睁着一双圆眼睛,左顾右盼,唿哨也不管用了。
青轩看见爹爹和自己一样出糗,终于破涕为笑。
“我说吧,它不听你的话。”
严霁楼心想,比起你还是听话得多的。
这么大的孩子,抱在怀里还真是个体力活,严霁楼舍不得放下,手臂酸痛,又不得不这样做,最后找了个折中的法子,父子俩一起坐到靠墙的石阶上去了。
旭日东升,早晨的雾气彻底散去,又是烈日炎炎的一天。
青轩看着刚才置自己于险境的马,若有所思。
终于,他捏着小拳头,字正腔圆地道:“我明白了,我一个人偷偷练不行,我也应该给我的马喂些好的。”
严霁楼不禁扶额,这孩子,思路真清奇,跟他讲了那么多,结果到头来,“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叫他给悟出来了。
“你骑马已经学得够好的了,这样,爹爹教你驯鹰好吗?”
青轩还沉浸在刚才的失败中,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声试探的“爹爹”,小脸上浮现气馁的神情,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学的好吗?我觉得还不好。”
严霁楼见小家伙没有反感,用袖子为他把鼻涕擤干净,朗声笑道:“比爹爹小时候好就行了。”
“严……”本来是想叫严大人的,青轩想了想,及时收回后面的字,指着墙角的马儿道:“我的马尾巴怎么是这样?”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马尾巴好像变成牛尾巴了。
严霁楼看过去,见马甩动着稀疏的马尾,低头在石阶缝隙里啃青草,略微沉思片刻,展颜大笑道:“这个得去问你娘。”
当天晚上,青轩执意要同他娘睡,趁机问起这件事。
绿腰当即笑起来,“这个还是问你爹,都是他惹出来的祸。”
青轩想了想,皱起眉头,忿忿不平道:“我爹真是不给娘省心。”
几天后的下午,严霁楼从衙门下值回来。
远远地看见巷口一群孩子喧哗,走近了才发现青轩和青庐也在其中,青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青轩被围在孩子群最当中,脸上挂了彩。
老管家听见动静,冲出来把人都赶跑,严霁楼带两个孩子回去,青轩哭得哮病发作,人已晕过去了,请了大夫来处理,严霁楼则在外间给青轩上药,他问他为什么和人动手。
青轩哭了一会儿,忽然摸着严霁楼的耳垂,“他们说你是娘娘腔,娘娘腔才带耳环。”
严霁楼脸色阴沉,用自己的额头靠紧儿子的额头,声音戚戚,又不自觉柔和下来,“你觉得爹爹丢人了?你嫌弃的话,爹爹明天把它取下来。”
青轩猛烈地摇头,然后定定看着他,一张脸哭得像花猫,手揉着鼻涕道:“不嫌弃,你可以戴两个。爹爹。”
这个瞬间,严霁楼忽然觉得,从前到现在,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值得了,他的人生没有一刻是遗憾的。
第98章
翌日, 天大晴。
老黄历上——
宜:结婚嫁娶祭祀 祈福
乔迁新居入宅搬家移徙 安床
严霁楼早起陪绿腰和秦嬷嬷到故衣巷,搬家。
严霁楼的意思是,很多旧东西, 都可以不要了,提督府里,该缺的一样不缺,完全不需要额外工夫,一堆杂货,搬来搬去,也费劲。
绿腰是个恋旧的人, 当然不同意, 虽然东西不值钱, 却也伴了她们母子好几年, 再好再贵的东西,都不如用惯的顺心顺手。
穿过人潮汹涌的闹市, 终于到了巷口, 那青瓦粉墙都笼在一半阳光之中,背光的阴影下, 青苔滋生, 墙头卧着一只肥胖的橘猫, 听见马车辘辘的动静,噌一下从墙头跳下来,跑走了。
来到门前, 这座院子, 合并小爿店铺, 都是租的,故衣巷西这一道民居, 多半是过来做生意的人在租,祖上传下来的地皮,房东躺着收租,富得流油。
从马车上跳下来,隔壁小院的妇人正端着盆出来泼水,见绿腰拿着钥匙正在开锁,身旁除了秦嬷嬷,还有个男人,个子异常高大,她未免多看几眼,“哎,这是?”
妇人朝严霁楼看过去,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戛然一声,门开了,严霁楼牵着两个孩子先进去,那妇人见人进了门,手里提着铜盆,上前凑近绿腰,一面伸长颈子朝门里张望着,“这位是你家亲戚?……怎么从前没见过呀?”
绿腰垂下眼帘,道:“我男人。”
她日常并不同街坊邻里怎样熟络,对外声称丈夫早死,这时家门口却忽然冒出个大男人来,也不怪人家以为她是要老木发新芽——第二春了。
“哦,”妇人拉长了调子,作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我就说嘛,你又有人品,又有模样,哪头都不缺,早该找了,何必要一个人干熬着,趁着两个娃儿年龄还小,赶快找个合适的,总比一个人受苦强吧?”
说着又像想起什么,神神叨叨地凑道绿腰耳边道:“你们怎么认识的?最近我听说南面有一帮俏郎君,专做那等白客,吃人家绝户,像你做生意,最要防的不是外贼,就怕身边人存坏心,可要提防着点。”
绿腰笑起来,“那倒不会,我们知根知底。”
“哎,话不要说得太满,你们怎么认识的?”
“之前我去给他家府上园林熏香,三番五次,就熟了。”
不光有府,还有园林,看来是个大户人家呀,大户人家会同意一个寡妇进门吗,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妇人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这个故事,于是神情有些微妙地道:“这下你算是苦尽甘来了呀。”
绿腰笑笑不说话。
“他对你两个儿子怎么样,”
“很好。”绿腰翘起唇角,“比我这个当娘的还要好。”
“再怎么说,也是后爹,比不上亲生的,你现在是年轻貌美,等过几年年老色衰了,人家有钱有势,随便找几房新人,把你甩出门,到时候你和孩子哭都没地方哭去。”
绿腰笑道:“不是,他是我娃的亲爹。”
妇人露出意外的神色,似乎很不可置信,“你不是说你男人早死了吗?”
“我男人是早死了,这是我男人的弟弟。”
“原来是这样,既然是好兄弟,照顾对方妻儿也是应该的……”妇人似乎会错了意,或者说绿腰给出的消息太惊世骇俗,所以她不由自主想要替她找补。
“不是,是我男人的亲弟弟,我小叔子。”
“你……”
“儿子是我小叔子的。”绿腰定定道。
妇人尴尬地笑了一下,“沈娘子看着不吭声,做出的事,竟然……这么样不同凡响。”
“我家里没有公婆,男人走得早,很早就同小叔子相依为命。”
虽然如今朝廷新政,为了鼓励百姓繁衍生息,已经放开收继婚了,只要不是通奸,叔嫂结合并不违律,但是在民间,依然是相当悖逆世俗的一件事,这样明目张胆从素来娴静清雅的邻妇口中说出来,未免骇人。
妇人脸色有些怪不住,勉力勾起唇角,“原来……原来是这样,那就恭喜你和你男人,呃,小叔子,百年好合……。”
绿腰慷慨笑道:“也祝你早日心想事成。”
妇人落荒而逃,作为听众,似乎比她这个事主更要狼狈。
绿腰说完跨进门槛的那一刻,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她可真是太坏了,竟然把这种事拿出来炫耀。
但是为什么说出来,叫她有种快意呢。
好像该死的三从四德,忠孝节义,在太阳底下全部被化为乌有了。
-
绿腰进门,见严霁楼正坐在孩子的小木床上,窗帘和门帘都没有放下来,再加上这间房子背光,所以屋里显得有些昏暗,严霁楼一个人就静静坐在这片蒙昧之中。
“我觉得我错过太多了。”
木床上方挂着香包和小桃木剑,床板的隔栏上,左右各有一道道深刻的刻痕,那都是绿腰在孩子们成长过程中的记录,随着年龄增长不同,绿腰刻下不同时段,青轩和青庐的身高变动。
大约是看出了这一点,严霁楼抚摸着那痕迹,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忧愁和怅然。
绿腰见他如此,眉心纹路深刻,这才惊觉,小叔叔已经是一位父亲了,她爬上床,半跪在床边,转身去摘下那些缝满香草的绣囊,“以后有你操心的。”
“这个拿着。”
严霁楼一看,原来是个破了的布老虎。
“你知道你儿子把你的那把刀藏到哪里吗?”
严霁楼翻开布料的棉花内芯,“就是这儿?”
绿腰控诉似的点头,毕竟这东西做得挺精致,价格也不菲。
严霁楼得意道:“机灵鬼,随我了。”
绿腰凶他,“小叔叔可真不要脸。”
“越发胡说。”
严霁楼曲指节在她头上凿个暴栗,“我还要讲呢,臭小子嘴那么厉害,脾气也坏,看来都随嫂嫂。”
他揪住她腮边的软肉,“不过呢,招人疼的小样子,也和他娘一模一样。”
下手不轻,绿腰捂着脸怨道:“你想掐死我呀,狗东西。”
“我想亲你。”严霁楼说:“亲死算了。”
绿腰看他眼神幽深,又露出那股疯劲,慌忙把人推开,“又发癫。”
今儿来毕竟是为了正事,外面还有孩子和秦嬷嬷呢,青天白日,大剌剌地腻在一起,叫人瞧见不好,绿腰不同他斗嘴,蹲下身,从床底拉出个暗红朱漆的樟木箱子,“我给你看看这个。”
掀开箱盖,里面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大堆,什么彩绘的拨浪鼓,琉璃手串,还有已经解开的九连环,鲁班锁,一堆连环画的小人儿书……都是小孩子的玩具。
绿腰如数家珍,哪一个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买的,青轩玩了多长时间,其中最喜欢的又是哪一个……
严霁楼听得比上朝听皇帝老儿训话还认真,不时跟着重复,将孩子们的喜好一字一句记在心里。
天知道,多少年前,他背圣贤书也没这样。
“这块雨花石,从河滩捡回来的,你看看,这样子像不像……”绿腰正说着,秦嬷嬷掀开竹篾帘子,忽然进来了,说是外面来了几个人。
绿腰站起,出门一看,都是熟人。
一群小公子,孙姓的,李姓的,年龄不大,都是对面梧桐书院的学生,自从她开了店,就经常来惠顾她生意的,有些东西她不明说,但是也从未逾矩,做生意,水至清则无鱼,对这些人,心中还是感激多的。
“哎,沈娘子不打算开香料铺子了吗?”紫衣的小孙问道。
“怎么不打算开啊?我生意好着呢。”绿腰顺手,将门上的竹篾帘子搭上去,好叫阳光充分进来,屋里的梁椽上有细小的灰尘飞舞。
“秦嬷嬷说你们要搬家。”
绿腰一听,原来是几位老主顾上门,在外面听见了秦嬷嬷这番话,此刻都跑进来,名为帮忙,实则是打探动向来了。
“换了新门面,要搬到槐树街那边去了。”
“原来是扩大店面,恭喜沈娘子了。”
“等我安顿下来,请你们吃饭,这几年,感谢大家的照顾。”
“既然是这样,为了这顿饭,今天也非出力不可了!”大家都揎拳裸袖叫将起来,准备大干一场,把默默无闻的严霁楼倒给挤到后边去了。
严霁楼想着这些家伙,这么爱当显眼包,就叫他们出风头得了,他正好乐得清闲,精力节省下来做别的用处,便亦步亦趋跟在绿腰身后,“嫂嫂,这些小毛崽子都是谁呀?”
“哎呀,严霁楼,你几岁了?真是年龄越大,越幼稚了,就是个客套的称呼而已,人家给我一个面子,叫我一声姐姐,我也把他们当作弟弟,这几年,人家没少给我们帮忙,偶尔砍柴提水,搬个货什么的,你别捣乱,也别闲着,出去给大家买些甜饮子来。”
严霁楼被训了一顿,只好不情不愿地出门到街上去。
刚提着盛得满满当当的竹筐回来,门里出来个红衣少年,冲着绿腰笑。
“姐,这个还要吗?”红衣少年问。
绿腰看那是个三足的小木头墩子,虽然不怎么精致,却是青轩从一只小不点时期坐到大的,于是点头,“这个也装着。”
严霁楼可巧听见红衣少年叫绿腰姐姐,忍不住自虐似的,站在大太阳底下,提着筐子哀怨道:“沈绿腰,你到底有几个好弟弟?”
第99章
这回家搬完, 夏天也算过完了,转眼就入了暮秋。
绿腰的绣坊也开了起来,她最终还是将香料铺子闭了, 那东西虽好,却不是她真正所爱,只在家里带着孩子制香玩玩好了。
她开始绣衣料,夏天才开起来的铺子,到了秋天,就变得红红火火,声名满城, 她将从前自己在佛寺里面, 还有壁画上学到的东西, 配色, 纹饰,图样, 全部融合到针线中, 作出来的东西,如同文人画一般雅致深秀, 无论是上层, 还是市井, 都很得赞赏。
她忙起来,孩子们的起居,便都交给秦嬷嬷, 幸好现在府里又多了人手, 秦嬷嬷也有了左膀右臂, 不至于太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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