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脸色更古怪,严霁楼冷冷瞥他一眼,心中略有不满,虽然朝廷为休养生息,鼓励百姓繁衍,废除了旧律,如今收继婚已经不再是大逆不道之事,但是在民间,依然被视为伤风败俗,从这小贩的表现就可见一斑。
绿腰转头一看周围神色,这才知道两人犯了口癖,她还没有做好挑战民间习俗的准备,忙拉了严霁楼走开,避到一个人少的角落。
“怎么了,我就是要叫,叫一百遍,嫂嫂,嫂嫂,嫂嫂。”
绿腰嗔他,忙抬手捂他的嘴,“疯子。”
越过绿腰头顶,身后就是一家客栈,靠江边的半旧木制小楼,门前酒旗飘摇。
严霁楼眼神微动,渐次幽深,“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好不好。”
“那怎么行,孩子……”这回是轮到绿腰的嘴被堵,“不是生意就是孩子,说好的陪我。”
听见严霁楼说他走前已经派人请秦嬷嬷上门,今晚会在严府照料孩子们,绿腰这才放心了,随他上了酒楼。
不到片刻,就听见门闩下锁。
四围低矮的牡丹缂丝屏风边沿上,妇人头顶鸦黑鬓发俨然,起起伏伏,地上掉了满地珠翠,有画舫经过窗下,听见一声声小叔叔,异常哀切。
第95章
在严府一住就是三天, 孩子们坐在马上,已经差不多能稳持缰绳,绿腰每天铺子里市场上两头跑。
晚上, 她坐在灯下,久违地抱着绷架,绣一双鞋垫,鞋垫上面是鸳鸯戏水的图案,葛布缝的,可以吸汗,小叔整日在外面跑, 脚闷在官靴里要泡坏了。
自从上次严霁楼给她看了那副作为贡品的唐卡, 她就隐隐生出重操旧艺的念头, 她后来专门到织造局的绣部看了下, 自己的手艺同里面的绣娘也可媲美了,但是真要改行吗, 她还在犹豫。
秦嬷嬷在一旁, 拿着改锥纳鞋底,欲言又止, 犹豫了好一会儿, 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绿腰头也没抬, “您想回去了?”
秦嬷嬷忙道:“不是不是,我觉得咱们可以多住几天,等孩子们骑马射箭都学会再说。”
绿腰从沉思中抽离, 抬起头, 神情显得很意外。
一方面秦嬷嬷并不是个虚荣的人, 另一方面秦嬷嬷不是对小叔叔很不以为然吗?怎么在严府住了这么几天,就乐不思蜀啦?
秦嬷嬷的看法, 她很重视。
从小到大,很少有人替她操心,秦嬷嬷来了以后,补充了这个母亲的位子,给予了她没有享受过的关爱,不光是在孩子和家务方面帮了她很大忙,同时也填补了她精神上的空虚,为表诚意,她对青庐和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一视同仁,偶尔甚至更加偏袒,秦嬷嬷是个苦命人,也很知恩图报,同她不离不弃,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好像也真的成了血脉相连的母女。
没想到,这样向着她的一个人,比小孩子青轩还投降得快呢。
秦嬷嬷看绿腰吃惊地瞧着她,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也察觉到自己态度转变太快,尴尬地咳嗽两声,“我是觉得这位严大人,不像是坏人。”
绿腰低下头嘴角带笑,那是她老人家没有见过严霁楼做事的样子,真是令人胆寒,连她都避之不及。
“我起初以为他那样的人,下降身段到咱们家来,也只是贪图娘子的美色,恐怕会嫌弃孩子们是拖油瓶,没想到和我想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绿腰笑着问。
“哎呀,你是没见,他昨天教两个娃写字,那样有耐心,我活了大半辈子,很少见有当爹的对儿子那么上心,简直比亲爹还体贴呢。”
绿腰眉目黠然,有意逗这个古板的老太太,用一副大事不好的语气恐吓道:“万一是装出来的怎么办?”
秦嬷嬷惊呼道:“怎么会?”
她好歹也是有年岁的人,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伪,一个人能装善良,能装客气,但是眉目里面的怜惜是装不出来的。
这位严大人看着小孩,就好像他亏欠了他们什么似的,看久了,连秦嬷嬷也忍不住要替他心疼了。
绿腰点点头,笑容微妙地问:“那您觉得他对我怎么样?”
“那自然是没有话说,”秦嬷嬷叹了口气,道:“娘子这些年一个人过,又带娃,又要挣钱,受了不少苦,遇到这么个靠谱的人,也算是老天爷庇佑,苦尽甘来,我看,就爽快应下吧,老是吊着别人也不好。”
绿腰手上的针线一停,不愧是小叔,秦嬷嬷才认识他几天,都向着他说话了,还说她吊着他,哎呀,真是天地良心,她已经有够予取予求了,床笫间听之任之,只不过日常之中,可能在旁人看来,略微有些疏离罢了,有些东西,她不喜欢在嘴上说。
“哦,”秦嬷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不过,还是得打听清楚,这位严大人,年龄也不小了,怎么没有见过身边有什么婢妾,听府里的下人说,他本家不在这边,娘子还是多个心眼为好,这样惹眼的一个人,要说没有几笔风流债,那还真是不合常理,万一他是哪家大官的女婿,或者家里早有原配,娘子可就要吃亏了。”
绿腰指尖轻抚手底的鸳鸯凫水的图案纹理,唇边带着淡淡笑意,“别的倒还好,不过我听说他是有个寡嫂。”
“不会吧,跟着他住吗?我怎么没见过?”
“在老家。”
秦嬷嬷眉头拧紧,沧桑的脸上呈现出警惕和狐疑,“那位寡嫂名声怎么样?”
绿腰低着头,因为坐在灯下,脸被光笼着,像是羊脂玉一样柔,眉眼间笼着一股淡淡的媚态,这几天她把发髻梳得松散,不再像以前那样两鬓紧而光,反而更添桃李年华的丰韵,“名声不大好呢。”
秦嬷嬷的神态不妙,她故乡那个地方也很有一些山村艳闻,哪个村镇没有一点秘辛了?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纯粹是空口乱传,不过绿腰说的这个,很大程度地已经引起她的重视,她紧张兮兮地问:“难道咱们家大人也中了这寡妇的招?”
绿腰摇头,手底下慢慢悠悠,事不关己地说:“这就不知道了。”
秦嬷嬷却觉得不容小觑,“是吗?那时候大人多大?”
“大约十六七岁吧。”
秦嬷嬷很是沉思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道:“说不定是假的,我知道那些村里人,冬天闲得没事干,就喜欢钻在炕头抱团取暖,传人闲话,我看严大人不像这种人,娘子不要多想。”
刚说完,似乎要有意解除绿腰的疑心,又以夸张的腔调,大剌剌地说:“再说了,那会儿才多大,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要是大人真同那位有情意,早接来住在这府里了,这么多空房子,难道还住不下一个乡下来的女人?”
绿腰忍俊不禁,真不该逗她老人家,或许是归功于石女的原因,秦嬷嬷膝下没有亲生子女,所以实打实,不掺一丝水分地对她好,因此,她想了又想,还是不要告诉她实话了,她年龄大了,总归禁不起这种大的转折,还不要说,若说出来严大人是青轩的亲爹,恐怕会令她疑心自家侄孙儿会不会受到区别对待,心里起了疑,无事也能生出嫌隙来。
按照小叔的本事,将来家业会更大,就算她们心底再良善,府上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也架不住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谁能知道那些仆役会不会捧高踩低?还不如这样好呢,百年之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就让秦嬷嬷以为她是一个幸运的妇人好了。
“您说的对,我是该惜福,知足常乐,我懂的。”
秦嬷嬷脸上显现出被悦纳的光,皱纹好像都抹平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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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霁楼刚应酬回来,身上一身酒气,才洗干净换了衣裳,就急忙赶过来,站在门外,从头到尾听完了这段话。
好个沈绿腰,给他编了个村野风流故事。
还说什么“名声不好”,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毕竟青轩都知道了。
他敢肯定,要是臭小子不知道真相,哪里敢跟他这么横?他当先生的时候,臭小子装得那叫一个毕恭毕敬,现在知道他是他爹了,反而理直气壮地同他作对,嫂嫂还不许他打骂教育,无奈啊。
最油滑的贪官污吏到他手上都老老实实,偏偏被这么个毛头小子整得束手无策,真是叫他头疼。
他想了想,停下了敲门的手,还是同她单独交流较好。
于是他转身去了书房,这个月还有密呈要上,自从上次谢家人向他发难,后来他又被保下,安然无恙出狱之后,事情就激烈起来,倒是杜家,不敢再同他暗戳戳作对,又缩回了老宅。
严霁楼想了想,取出一叠银票,分为两沓,把它们交给旁边的管家,“这笔钱,一份通过恒隆钱庄汇到雍州去,就说支持当地开一家官中的书院,请师论才能不论辈分,收徒只看资质不看门第,尽快去办,越快越好,另一份,汇给杜家,就说这是我替杜家子孙出的束脩,支持他们继续办学。”
凡事还是有个制衡才好,杜家培养学子,虽然是为了自家培植门生,壮大门庭,但是实打实也帮助了不少寒门子弟,他还了他们的人情,以后就算两清,另一方面,有官中的书院容人和竞争,想来不会再出现一家独大的场面,也会有效减少学子们的龃龉和霸凌。
他这几年,慢慢松弛下来,做事不再像以前那么绝,仕途和姻缘,一切都在走上正轨,甚至今年还发现自己有了个半大的儿子,简直令他欣喜若狂,不过他一直都在压抑,尽力不在寡嫂面前表现出来,怕自己因为这个孩子,忽略了她的感受。
另一边,秦嬷嬷已经去睡下了,绿腰到隔壁房间去看两个孩子,严府里的地方大,床也宽敞和精致得多,千工拔步床,不像家里那张小木床,两个孩子东一头西一头乱睡,也余下很大空间。
绿腰弯腰在床头,给两个孩子都掖好被角。
她低头看着青轩,这几天在后院的骑射场上练马术,把他白净的小脸晒得又黑又明,脖子上起了层皮,都没听见他叫苦叫累,他学这么刻苦和勤快,看来是真的喜欢这个。
背后有阴影罩下来,一只灼热的手探进她领口,绿腰转身,严霁楼倾身下来,如同一座危楼一样,显出高大巍峨的庄严美丽。
绿腰压低声音,对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脸,不停刷过的浓密睫毛弄得她发痒,“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之前怎么编排我的?”
“明明是来看孩子的嘛,干嘛扯谎。”
严霁楼感受够了,才把手抽出来,将人捞到怀里,笑道:“哪里,我一路跟着你过来。”
刚抱起绿腰,又俯下身去,不忘亲了两下睡梦中的孩子。
第96章
桌上烛火燃尽了, 一堆红色的蜡油委顿,严霁楼披着白色中衣,下地倒水, 绿腰头埋在被窝里,露出半张粉艳的脸,一把青丝迤逦在枕畔。
“嫂嫂。”严霁楼递水过去。
“嗯。”绿腰困倦至极,懒得睁眼睛,胡乱咂了两口。
严霁楼翻身上去,背靠床的雕花壁纹坐着,他分量重, 床摇了几下, 他坐定, 脸上带笑, “床老响,还不如咱们在炕上。”
“不嫌烧炕麻烦, 那你回去好了。”
严霁楼想起她之前给秦嬷嬷那番话, “提到过去,怎么编排我的?”
“那是真话, 不过呢, 和众人以为的不一样, 不是嫂嫂招惹小叔,是小叔不检点。”
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严霁楼想起自己少年时做的那些蠢事, 坦然认下, “好, 怪我。”
绿腰这下才笑了,从仰面翻身过来, 侧向严霁楼,把脑袋放进手心去,枕着他的大掌,他指间有长期执笔伏案磨出的茧,刮得她侧脸一阵发痒,绿腰嗓子有些哑,低低地道:“其实也不能全冤枉了你。”
严霁楼刚喝过水,声音里像含着雾气,他戴着玉扳指的拇指,有意无意摩挲绿腰下颌,“是吗?”
“狼跑的方向,也是鹿奔向的方向啊。”
严霁楼弯下腰凑近,下颚抵在她额头,诱哄的语调,“谁是狼。”
“我自己。”
“胡说。”
“我困了。”
严霁楼把手抽出来,叫她稳稳地枕到枕上,“睡吧。”
他自己坐在床头,手持一本经书乱翻,见她眉目安稳,已然沉入梦中,这才问出那个从来没有说出口的问题,“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我哥哥。”
绿腰蓦然睁开眼睛,“傻狗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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