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雅间外便是静静流淌的撒兰河,一座石制拱桥正对着窗口。拱桥两岸都是喜气洋洋过节的人们。这边的姑娘们正在比赛穿针,那边的孩子们在河边放灯,扛着冰糖葫芦的少年吆喝着,在人群中自如的穿行。
“不过就是穿针罢了,我一下能穿十根呢。”
“你好歹是金丹真人,跟凡人比个什么劲儿啊。”白虹捏起一块甜糕往她嘴里一塞,“出息!”
“唔唔唔……”费了半天劲把甜糕嚼完咽下,林婉儿嫌弃地拒绝了下一块,“太甜了腻死了我不要了。”
“谁要给你啊,自作多情。”
她们在这边斗嘴,余光里却见闻夕神色平淡地喝茶,情绪跟之前一样,没有丝毫的波动。
“有时候真觉得闻夕跟个老头子似的。”
白虹翻了个白眼,突然大声道:“闻夕,大壮在说你坏话!”
“哇啊啊我才没有呢!”
闻夕笑着放下茶杯,说:“要是想玩就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闻夕,你平时是不过凡人节庆的吗?”
虽然她确实想去凑热闹,但把闻夕丢在这儿自己一个人玩这种事她还做不出来。
“像阿婉你这样对凡间节日兴致盎然的才是少数。”他目光淡然地看向街对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语气平淡如水,“修仙岁月不知寒暑,一朝闭关再出,说不定就是百年过去。曾经熟识的一切早就化为尘土,既然只会触景伤情,何必再去在意。”
他本意是想告诉她,修者与凡尘相隔太远,虽然同属一片大地,但眼中见到的世界是不同的。可也不知道林婉儿听进耳中的都是些什么,她惊讶地反问了一句。
“原来闻夕你没其他朋友的吗?”
这天外飞仙的一刀深深地捅进了他的心窝,扎得血流满地。
他面色不变地否认:“不是。”
然而他情绪那一瞬间的丧被林婉儿精准地捕捉到,她立刻就发现自己真相了。
万万没想到,像闻夕这样长得跟天仙似的,见识又渊博,人又和蔼可亲的药师,竟然也能混成这样,这世上的人都瞎了吗?!
她义愤填膺地拍桌而起:“别担心闻夕,如今全城都知道你是我的药师了,以后我们全城都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后盾!不管是七夕还是中秋,清明还是中元,只要你开口,谁都愿意陪你的!”
闻夕:虽然但是,清明和中元就不必了吧……
“对了,关于那个药——”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林婉儿就突然蹦了起来。
“有了,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说着不等他应,一把就拽住白虹风风火火地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哎我的甜糕——”
看着空荡荡的雅间,闻夕无奈地摇摇头,把刚准备问的问题重新咽了回去。
比起那个,他倒是更期待林婉儿这火急火燎地,又不知道会整出什么新活。
然而茶过一旬,天光渐暗,她们还是没有回来。
该不会真的玩得太开心,把他给忘了吧。
闻夕放下茶盏,刚准备叹气,谁知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他连忙伸手捂住了嘴。然而,那带着剧毒的血液还是冲破了他的阻拦,溅在了面前的木桌上。几乎就在沾上的瞬间,原本还铺着干净桌布的桌子便冒出了青烟,眨眼间便被腐蚀出了大大小小的腐洞。
他皱着眉把剩下的血气压了回去,趁毒血还未落地前将这已经没救的桌子收回了劈开的小空间里,眼看着它沉入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做完这一贯的步骤后,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调整气息。
不能让阿婉发现他已经时日无多了。
照如今这个样子,怕是已经没办法撑到下月初一了。
还好,阿婉的事应该拖不到那时,他还来得及。
24|第 24 章
就在他想着这些时,窗外终于传来了林婉儿的声音。
“闻夕,闻夕~”
他站起身向外张望,却没见到人。
“这里,下面,下面。”
低下头,才发现林婉儿站在一艘渔舟的船头,白虹坐在船篷上对他挥手。
见他看过来,林婉儿飞身而起,立在栏杆上。
“闻夕,来~”
说着对他伸出了手。
夜色下,林婉儿凭栏而立,远处徐徐亮起的灯光模糊地为她稚嫩的脸染上了一层柔光。风扬起她的裙摆,仿佛要带着她远去。只有那只伸向他的手,那只戴着“命运枷锁”的手,那样随意地舒展着,却倔强地宣誓着存在感。
她完全忘了他可以自己下去,也忘了他有不愿意跟人接触的“洁癖”,只是因为这个高度差,下意识地想要“拉他一把”,这本质上跟想要背行动不便的老婆婆过桥一样,是对他这个病人不自觉的照顾。
她是真心实意地拿他当朋友看待,他也应该什么都不多想,回应这份好意才是。
可他不可以。
他不可以再触碰她。
他不可以,对活着再有多余的奢望。
这样下去的话——
“不必了,我——”
“哎呀不用客气。”完全不管他此刻到底有怎么样纠结复杂的心境,林婉儿见他又露出那总是挂着在脸上的虚假笑容,能“看见”情绪的她一把就抓住了闻夕的手。
然后抓着他,一跃而下。
带着水汽的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萦绕在他内心的苦痛,挥去了蒙住双眼的迷雾。他清楚地看到了林婉儿坚定不移的眼神,感受到了她拉住自己的决心,甚至产生了一种……
她或许什么都知道的错觉。
下落的过程只是一瞬,却好像越过了死亡的边境线,又生生被拉起般漫长。
当双腿在船舷上落下时,他的心似乎还悬在半空中,久久无法回落。
等木舟慢慢平稳下来,她似乎觉得不再需要扶着他了,想要松开手。他趁她彻底离开前握了过去,凭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开口:
“阿婉,你是不是知道我……”时日无多?
“知道什么?”林婉儿促狭地笑,“知道你明明很想跟我们一起出来玩,却只能待在酒楼里等,实际上很寂寞吗?”
闻夕:……
“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吗?”她拍拍他的肩膀。
“你看,在船上不用担心被人碰到,还能顺便看风景,多好呀~”她用真气推动渔舟慢慢前行,示意他看向两岸,冲他机智地一笑。
原来她专门找来渔舟不是为了自己玩,而是为了让他一起赏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等到她说出口才反应过来。
心绪一时间大起大落,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平息。
可她依然回避了他的问题。
或许之前也有过很多次,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给他一种明确的感觉。
——她在瞒着他什么事。
他想要仔细回忆一下,那些他曾经怀疑过却又没有深究的“回避”究竟是什么,它们是不是指向了某个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然而就像是不希望他去思考一样,林婉儿拉着他在船舷坐下,跟他说话。
“哎闻夕,你看这木舟跟我们上次坐的是不是很像?”
她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爽朗的笑容,不是伪装,也没有什么阴霾,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对着自己的朋友展露笑颜。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位命定之人已经有了不少了解。但此刻对着这已经熟悉的笑容,他竟然完全无法摸清阿婉到底在想什么。
“我难道问了什么特别深刻的问题吗?你竟然苦恼成这样?”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而后随意摆摆手,“要是实在记不起来了就算了,别想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见他神情依旧不豫,林婉儿叹了口气,拍拍裙摆站起身。环顾一周后,对着岸边的小贩喊道:“喂,给我两串冰糖葫芦~”说着丢出一块碎银。
“好咧,客官您接好咧~”
她动作精准地一手接下,分了一支给白虹,另一支递给了闻夕。
“喏,吃点甜食,心情就会好起来啦。”
“你以为闻夕跟我一样单纯,随便一根糖葫芦就能收买吗?”白虹一边舔着糖衣,一边嫌弃她。
林婉儿没有理会她,只是将手里的糖葫芦往前送了送,等着他接。
闻夕其实并不喜欢吃东西,不如说,他早已辟谷多年,对吃食已经没有了那种欲望。不管是酸的甜的,还是苦的辣的,他都没有任何感觉。他愿意陪着她吃吃喝喝,也只是不想扫了她的兴。
白虹说的没错,他不会被一根糖葫芦收买。但是……
他会为阿婉妥协。
见他终于还是接过了糖葫芦,林婉儿重新露出了笑容。
木舟在她的操纵下绕着怀阳的主街转了一圈,林婉儿兴致勃勃地看着两边的动静。一会儿是猜灯谜,一会儿从她那不知道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乾坤袋里掏出根细针,随手投进人家正在斗巧的水盆里,打乱了人家的布局,一会儿捡起人家放在河里的花灯,想要偷看里面的愿望,然后被白虹一巴掌拍中脑袋未遂。
她真是什么都能玩起来,每天有一百种花样,看都看不腻。
也不知是不是玩够了,林婉儿终于想起他们来这儿还有正事。
“闻夕,你说这个玄机阁说的机缘,会跟我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东西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地否定道,“玄机阁不过是个打着天机阁的招牌,诓骗低阶修士的三流门派,还接触不到这种程度的隐秘。”
“其实我一开始也以为玄机阁是天机阁的下属门派呢……”
“蹭天机阁名声的野鸡门派可不少呢。”白虹挥了挥糖葫芦,“有叫天机坊,天命阁的,最离谱的还有叫阁机天的。”
这名字真难念。
“说到底还是天机阁太厉害了。”引无数门派竞折腰。
可那么厉害的天机阁,号称非大事不言,非灾劫不算,非天命不批的阁主,竟然给她这个当年还未出生的孩子下了批命,仔细想想还真是莫大的荣幸啊。
虽然批的是死劫就是了。
不过事到如今她早就无所谓了,反正该做的事该还的情都已了结,她向来都是活在当下的,就算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也没关系。
如今除了爱妃以外,还有温柔的闻夕陪着她一起度过这个特殊的日子,简直是齐人之福!
所以,笑着迎接她的16岁生辰吧!
25|第 25 章
“我们都转了一整圈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难道说……”林婉儿摸了摸下巴,试图推理出这个机缘的指向,“我要睡着,在怀阳城里再做一次那个梦不成?”
“倒也不无可能。”这种以梦为指引的机缘,需要以梦破局也不奇怪。
“那就麻烦了,我今晚肯定是睡不着的呀。”
“为何?”
“因为明天就是我16岁生辰啦,我要守岁!”
16岁生辰?明日?闻夕微愣。
他记忆中好像有跟这个话题相关的——
“守岁不是用在这儿的,除夕跨年才叫守岁。”
白虹挥了挥糖葫芦,成功带跑了话题。
“谁说的?这里也可以用。你看生辰不就是又长了一岁吗?为什么不能叫守岁?”
“不能用就是不能用。”
“你也太不讲理了吧?那你说,今晚该叫守什么?”
“叫,叫……”白虹难得结巴了。
“你看,不知道了吧?”
“反正不能叫守岁!”
生辰,16岁。
白虹和林婉儿争执的声音慢慢远去,闻夕这一次没再被他们岔开话题,心神沉入了这段时日里那些让他感到违和的记忆里。
枯灵岛的幻境里,他身体衰弱精神恍惚之时,为了让他去房中休息,林婉儿曾经脱口而出过一句话——
【我16岁之前绝对不会死。】
而她的父亲林海天也定下了一个规矩,一个所有临源城的人都知道的规矩,林婉儿在16岁之前不能离开临源城的范围。
这两者之间似乎是互相矛盾的。
如果16岁之前绝对不会死,她父亲为什么又要求她在此之前不能离开呢?
想不通。
但他们又有一个共同点,不管是林婉儿还是林海天,他们都绝口不提16岁之后的事,就仿佛……那是没有必要考虑的事?
她是不是,根本活不到16岁?
“闻夕你说,是不是就该叫守岁?”
两人的争执依旧没有什么结果,像往常那样来寻求他这个第三人的支持。闻夕却完全没有理会这个提问,仍旧垂着头,看向缓缓流淌的河水出神。
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问下去,有一种隐秘的预感,或者说,这种预感在见到林婉儿的那一刻开始总在心头挥之不去,那是种会打破他全部计划和决心的感觉。一旦深入,可能就再也没办法回到从前。
也许他该像之前一样,不解释,不追问,就停在这个刚刚好的距离上。他们是萍水相逢的友人,如水般淡然的感情,如水般交汇又再次分流的命运,走向各自既定的未来。
过多地干涉其他人的命运终会导致不幸的降临,这么多次的重复,这么多次的悔恨,难道还没有教会他放弃吗?
可在她套上那个镯子时,是不是与他的命运就已经牵扯不清了?不,早在道衍当年留下批命时,是不是已经注定了她的命运?
“不要怕。”
林婉儿绕到他面前,在船头坐下。像个孩子那样将双腿曲起,抱着小腿,脑袋搁在膝盖上。在他闻声抬头时,见到的就是她抿着唇,对他微笑的模样。唇边还有未擦干净的糖渍,那是冰糖葫芦留下的印记。
就像此刻的她一样,让他想起在味觉还在的时候,曾经吃过的霜糖。
带着些微凉意的甜。
见他那双忧郁的小鹿眼直直地望着她,林婉儿动了动手指,犹豫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感受到他方才汹涌的情绪慢慢平复,她开心地笑弯了眼。
“总觉得,闻夕明明无所不知,有时候却跟小孩子似的钻牛角尖。”
钻牛角尖,他只是在钻牛角尖吗?
“阿婉,明日……”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你16岁后,会发生什么?”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不愧是闻夕啊,这么快就知道了,我还以为我瞒得挺好的呢。”她抚摸他头顶的手顿了顿,重新收了回去,然后爽快地跟他讲了一个不算太长的故事。
“令嫒在16岁时会遇到一个死劫,此劫于她而言,无解。”
在孟青终于断定自己怀了孕,完全没想到这般修为还能拥有亲身骨肉的林海天还没能高兴几天,向来号称言出必应的天机阁现任阁主道衍亲自前来临源城,给出了这样一个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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