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悯儿自小仁慈,刘勋屡次教他拿刀提剑,他不是吓得哇哇大哭,就是连刀都提不起来,刘勋有过几次真的想要一掌劈死他。次子也才十二岁,整日随着悯儿读书,也是不肯骑马上战场的。好好的刘家后人,全部被顾斐给教坏了。
刘勋很绝望,顾斐故意用这样的方式去报复他吗?还是说,顾斐见多了军权的纷争,她自己的一生也沦为了军权下的牺牲品,所以才不愿意让儿女们也卷入这样的漩涡之中去?应该怪他,还是应该怪顾斐,已经说不清楚了。
顾念霖带着阿永出发的时候,顾家除了管事和下人们,家人都离去了,显得空空荡荡。防御工事从兴州东北面的开州,经过中州、兴州、长州,一直到兴州西北的烟州。上一次顾念霖前往大天山岭突袭乌纥的蓄马水草地,就是到了长州跟烟州之间的地界。
刘勋放话,兴州是西川之首要,钱粮、人力等不宜外派,让顾念霖从别处下手,顾念霖就去了长州。
长州毗邻兴州,是西川除了兴州之外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财力、物力、人力都不在话下。其余各州比之长州较为薄弱,除了要将长州的工事妥善做好,还要从长州摊派一部分的钱粮、工匠、官差去到其他州,这还只是开始。
长州本是刘勋直接管辖,刘勋自封西川节度使后去了军事重地兴州,长州交给了自己的旧部管制。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那一路,都知道顾念霖已经失势,但修工事是刘勋的命令,因此长州从军将到底下官吏也没有太跟顾念霖为难,凡事都尽职。
顾念霖给各州去信,不几日,这几个州的统军都到了长州聚议。开头是颇为顺利,不过,一来顾念霖太年轻,应付人情世故这种事未免太过于吃力,二来他对账目、人数、各州工事土地的幅度、各州管理差异等这些事一概不知,需从头快速理清,所以极度头皮发麻。
一上午的聚议下来,顾念霖回到官署给他安置的宅子时,整个人坐在摇椅之上闭眼,一动也不想动了。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跟着是茶饭的香气,顾念霖不用看就知道是阿永。她见了他这样,端了热茶过去给他,“父亲说,累了的时候拿热茶的水气熏一熏眼睛,熏得眼睛痛了、流泪了,流去了污浊的东西,不但眼睛会看得更清楚,就连心也会亮堂许多。”
顾念霖转头睁开眼看着她,接过热茶放到眼睛下,茶是刚刚沏出来的,水气熏到眼睛上不但热烫,且辣辣地痛,顾念霖被熏得双眼生生沁出眼泪来。说也奇怪,眼泪一出,顾念霖真觉得压在心头所有的沉重跟烦恼都一扫而光了似的,泪水洗了眼睛,果真看得更真切。加上热气也熏到了额头上,熨帖心神,淡去了疲惫,顾念霖这才嘴角微扬,“有我的阿永在,我这点累不算什么。”
阿永笑着把茶杯拿走,“你我初来乍到,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受点委屈是正常的。我看那些人一个个心眼多不胜数,他们加在一起就是满地的老狐狸活蹦乱跳,你的路才刚刚起步呢。不过别怕,你也可以做老狐狸,你拿着刘勋狐假虎威,能镇得住他们。”
顾念霖听了她这话,笑得直不起腰,“阿永,我是老狐狸,那你成什么了?”
“这么久以来,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这样笑过。”阿永把饭菜摆放好,“上一次见你这样笑,还是半年前的事。”
顾念霖走过去拉着她一块坐下,不肯放手,一脸赤子之色,“今日吃什么菜?”
“吃的是长州城外的野菜,早上我特意去集市上走走,见这野菜青翠可爱,就买下了。官署说了会派人送一日三餐过来,可我寻思你偶尔会想吃点不寻常的东西,就请这里的下人帮我把厨下收拾好。你既然说修工事是吃苦,那今日就吃点清苦的野菜,尝个新鲜。”阿永把野菜放到他面前。
顾念霖吃了一口,的确是清甜带苦涩,咽下去之后又回甘,他一口一口回味,一下子吃了半盘,阿永哭笑不得,赶紧把另外两道鸡蛋羹跟红烧鱼片给他塞过去,“你打小吃穿不愁,吃个野菜都新鲜成这样。这野菜可不能一下多吃,尤其是头一回吃的人,当心肚子会痛。你得留着身子,往后还有别州的野菜等着你一样一样去吃呢。”
顾念霖胃口很好,吃得很快,吃完之后双手把阿永的脸颊一捧,狠狠嘬了一口,像是嘬了一个大香包,这才心满意足,“我上次见你笑得欢快,也是大半年前的事了,阿永,咱们每天都该笑一笑,一言为定?”
他说完,起身回房歇息去了,阿永愣在饭桌边上,她两腮鼓鼓的,口中还含着饭,冷不丁被顾念霖这么一阵猛亲,阿永懵了,手上的筷子差点掉落地上。
她和顾念霖都太苦了,确实应该每天都笑一笑,命运给不了的糖,就自己给。
顾念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日夜跟几个州的统军、官署人员议事,事情是越说越复杂磨人,一点小变动都能把之前商议好的对策给全盘推翻。顾念霖深刻领悟到了一统西川靠的不仅是强势军权,还有能掌控人心的心智与魄力。他连续十来天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终于跟众人在摊派数目、工事管治上达成一致。只等着官文一出,各处按令行事。
开国三百多年来,水路驿站遍布九州大地,日行三到五百里是常态,西川也不例外。从西川到京都的飞信路途较为艰难,又天象多变,可最迟也不超过十日。刘勋接到朝廷发来西川的皇命,是顾念霖去了长州二十日之后。皇帝没有再派人马来分管西川,而是直接让顾衍的四个儿子接管了兴州西面的四个州。如此一来,顾衍母子与刘勋的势力相比,实在是不弱。
刘勋气得面目青黑,这才知道皇帝的狠毒。再派人马到西川,不过也是步陈放的后路,迟早再被西川杀害。利用刘勋跟顾衍之间微妙的亲戚关系,让他俩人相互牵扯,才是顶好的计谋。要是他们其中一人胜出,朝廷复从西川封一个能人与之对立,就这样反反复复,让西川不断自相残杀,不用伤朝廷一兵一卒,皇帝又能坐收渔利。
刘勋两下就把皇命给撕碎,吓了在场诸多将领一跳。到了这个份上,他不想继续伪装,朝廷也不能再管西川的事务。他下了死命令,谁泄露了此事,就将谁以干扰军务的大罪论处,诸将都不敢为顾衍说话。此事本也可以隐瞒,谁知皇帝是人精,皇命送了两份,一份给刘勋,一份直接送去给了顾衍。
撕碎了一份皇命,不能改变什么,顾衍手中拿着自己的那一份皇命,带人浩浩荡荡进了兴州,去到刘勋军中,将皇命明晃晃摆出时,刘勋瞪直了眼珠子,直成了死鱼眼,青筋暴突。
顾衍冷笑,“你是欺我顾家无人了吗?”
第33章 机不可失、动如漩涡
顾衍回到段家,尽数召集兵马,只等商量好一个对策,就奔着刘勋而去。恰好朝廷又给她助力,顾衍欣喜若狂,命四个儿子分别镇守朝廷分派的长州、烟州、渝州、麟州,自己只带了区区三千兵卫,就敢孤身去向刘勋示威。
刘勋怒火中烧,只是不好发作,他知道在西川百姓面前还是要装作一个忠于朝廷的人,毕竟这是顾有崇、顾有敬定下的威望与信条,不能一下在百姓跟前把真面目露得太过。顾衍母子得了朝廷封诰,瞒不过西川大地,当真火拼,刘勋未必有胜算,百姓也会倒戈,他本就理亏,到时一定时势不利。
想到此处,刘勋变了颜面,对顾衍说道,“上位以来,我日夜寝食难安,杀你亲阿姊是我无心,错已铸成,看在我与你阿姊的几个孩儿份上,我不能随你阿姊而去。我坐顾家江山也非本意,可我不坐,你与念霖微弱,顾家江山早晚也被乱贼抢了去。事已至此,你我互争互杀只是下下策,我正要请你来兴州,与你共治西川天下,不管怎么说,你我也都算是顾家的人。”
顾衍听他如此说,打消了几分火气,她也不愿意开战,她夫君战死,她还有四个未成家的孩儿,她还要守着段家。刘勋诡计多端,可假如这一次他所言不虚,她与他共同谋事、各自安生,又有何不可?
当下,两人真的对坐,就西川现状谈论了一番,不过都是说些明面上的虚浮话。顾衍以妥善朝廷军务为由,要返回段家,刘勋也不挽留。顾衍去佛院看望顾二夫人,得知顾念霖去修工事,顾衍心上觉得这是自己四个儿子的好良机,嘴上却说,“念霖年轻,一人独自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难免有诸多不习惯,也难免会有诸多艰难。不要紧,长州、烟州都在段家手上,我会替你照料念霖的。”
顾二夫人唯有落泪感动。
长州、烟州本是刘勋的主地,刘勋一自立为王,朝廷就把这两州给了顾衍母子,连带段家原本的渝州、麟州,四州完全与顾家军主力的四个州形成两强对冲,论军力、人口、物产、匠造,顾衍这四个州完全不输给刘勋。
刘勋暗中让人细查,得知原本隶属于顾明渠军中的一名老将叶落归根,早离开西川去了京都,此人年轻时奉皇命来西川戍边,一待就是三十多年,极有可能就是此人去京都告密,朝廷这才会特意用顾衍来钳制刘勋。刘勋无处发泄,寻了一个由头,将放走老将的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顾念霖在长州待了二十天左右,等来了顾衍长子段昭,段昭被朝廷封了将军,又兼一个文职,外加监察大权,已到长州走马上任,正是得意。去长州的路上,段昭还对左右大声放话,“本将军之职是朝廷封赏,刘勋节度使之职却是他悖逆朝廷自封,根本算不得数。计较起来,段家才是西川正主,刘勋本是名不正言不顺。”
阿永把院子里晾晒好的衣衫收下来拿去顾念霖屋子,见他正好更衣,顺手把衣衫给他穿上去,顾念霖低头一看,湛蓝的布料子上透着丝丝缕缕明暗交错的金线密影,远看不显,近身才看得到。他疑惑,“表兄一来上任,你就给我买新衣衫,是想让我去朝拜他?”
阿永笑了,一边替他系扣子,一边说道,“并不是。我费心替你买了这衣衫,是想让你去拜会长州表姊的。咱们来了许多天都不曾去见她,礼数上说不过去,我偶然路过她家门,听门外下人说她与夫家为了刘勋的事闹翻,她正伤心。她的性子柔弱隐忍如大姑母,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闹翻的,一旦闹翻了那就不是小事。你为了工事,从家里带出的衣物都是清淡朴素的,但是拜访那种豪富之家,该做的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阿永,你陪我去。”
阿永不肯,“我没有过门,不便前去露脸。”
顾念霖见她这段时日为了他都累瘦了,一张小脸带几分憔悴,不禁心疼,“你是我妻子,不管过没过门都是,咱们订了亲,整个西川都知道。阿永,往后杂事叫他们去做,你不用为我操持到这个份上。”
阿永打趣道,“买菜、跑腿这些事是小厮们在做,下厨是昭雪在做,我不过是为你添饭更衣,哪有什么累的?”
“你可别这么说。我知道,我每睡不好一夜,你屋里的灯火就陪着我亮了一夜。到长州后,为了工事,为了我,你日夜担忧不安。我一直不说起这些,是害怕说了之后,自己的心会更疼。”顾念霖将她系扣子的手贴在他心口,“刘勋知道许校尉是我和父亲的人,不喜欢他留在顾家军中效力,也放了他到长州来助我修工事,我昨日已见过他。这样也好,他若能为我出力,他日他与如归阿姊的婚事说不定能成。我想让许校尉和司弦歌一明一暗,在这防线沿路掌握乌纥的动静。”
阿永听他说得轻松,实则前路凶险万分,她说,“一头是刘勋,一头是小姑母,当中还有乌纥,咱们的一举一动又都在世人眼里,要脱困谈何容易?长州表姊是刘勋长女,祈州梁家是阿嫂外祖母家,再有工事沿途这四个州的大族,对你都有用。我看那顾衍母子皆好大喜功、狂放傲慢,你骗过了他们,外加骗过了刘勋,才是保全之法。”
“我给如期阿兄去信,请他带着阿嫂去祈州梁家走动一下。”顾念霖叹气,“我祖母、外祖母家中当年也是大家门第,后来兴盛,不过是依仗我祖父与父亲的崛起,如今他们根基还在,却势力有限,祖父与父亲都去世,他们更加比不上西川九大家族了。你说得对,我初来长州时,就该先去表姊府上的。”
“这也急不来,光是去看望几眼也没有意思。我知道修边防是不小的支出,若都是从官署出钱,搜括起来,百姓又要受苦受难了。不如,你每个大族都亲自去一趟,表面上是请他们捐财捐物,给他们立功德碑,实则是探寻下谁与咱们是一路人,好谋事。”阿永见门外无人,又说,“你我不能做笼中鸟,任凭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不然,咱们就去防线上跑个来回,粗略看一眼各州的情况,再命人暗中去盯着。”
顾念霖见下人远远从回廊那边走来,抱了阿永低声道,“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也想从大族手中挖出财物,也想亲自去各州看过才放心。就从阿嫂的外祖母家起头,梁家一出钱,洛家必然也会出,其他西川大族也会跟着出钱出力,那时候人情也有、财物也有,事情好办多了。”
阿永提醒道,“刘勋也出自大族,段家也是大族,还需提防。”
话音才落,下人到了门口,见顾念霖与阿永相拥着低声说亲密话,不好进门,顾念霖与阿永回头,也装作难为情的样子撒了手。
顾如期接到顾念霖的来信,与洛泱、顾如归私底下说了一番,“事关顾家和西川,念霖有难处,应该相助。只是我顾虑你这身子,近来你呕吐厉害,怎可让你出远门?”
洛泱慵懒坐在美人榻上,手上拿着鲜果子咬了一小口,“正因为呕吐厉害,出外走走吹吹风,反倒会好受些。自从我回到娘家,天天喝汤滋补,又不准我多走动,怕我伤了身子,我憋得发慌。”
顾如归也觉得不妥,“出门是心情畅快一些,可道路颠簸,真要在路上有什么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洛泱坐直了身子,“我从小就在马背上来去自如,马车上一点颠簸又如何?再者,去外祖母家的路都是平顺的,难道你们连小石子也怕?信拿来。”
顾如期把信递过去,洛泱看了一眼,嘴角含笑看向顾如归,“原来许校尉也去了长州,已投在工事上,都是旧相识。如归,刘勋和小姑母两边都在招兵买马,军中人数倍增,刘勋下令让你尽早回归本职,继续替他练造军衣。你不先去看看许校尉,可就错过良缘了。”
这话让顾如归心中跳跃。
自从顾明渠不让顾如归见许简,就把许简调去了兴州边线值守,顾如归和许简有数月未见。加上顾明渠病亡、刘勋等事,顾如归更顾不上思念许简。现在一提起,她有喜也有怨,“他还值得我去相见吗?日子这样久了,要是他心里有我,为什么不能偷偷来看我一面?”
顾如期见她这般,劝道,“当初我对你阿嫂心有喜欢,可也是处处躲着你阿嫂,甚至否认自己对你阿嫂的心意,原因只有一个,生怕自己身份与能力低微,配不上你阿嫂。许校尉或许也和当初的我一样,怕自己不能给你更好,所以宁愿不见、甘愿分别。如归,这些道理你不是比我清楚吗?你当初看得出我对你阿嫂的心,现下却看不清自己的心?”
洛泱看得出顾如归已被说动,只是出于羞涩而不出声,于是上前拉了她的手,“你若不去肯,我在洛家子弟中替你选一良人婚配,比许校尉有过之无不及,你可愿意?”
“我不要。”顾如归马上拒绝,“谁说我不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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