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不改色地回答:“我骑你的啊。”
“你骑我的那我骑谁的?”
“你可以骑我啊。”
“?”这么久以来迟泽还是第一次和我开黄色玩笑。
“开玩笑的,你抱紧我就好。”他放下手机指了指我的电脑,“快把论文写了。”
“你就非得和我骑一辆是吧?”
他正襟危坐,郑重地点头。
我的白眼翻得都要厥过去了。
骑行旅途平平无奇,一行人看样子确实是临时起意,交往间保持着友好的社交距离,是我感觉最舒适的场合。
目的地是X城郊外的湖泊。这天的云层压得很低,铅灰色的块垒一直堆到天边。迟泽捡了一把石头,分给我一半,两个人坐在湖边的巨岩上往水里丢石头,把冻得薄薄的冰层砸出一个一个窟窿。
北风吹白草,迟泽丢石头。就在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一股脑把石头全扔进水里,抓住我的手把我拎起来:“我们先回家,外面太冷了。”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跟他走了。
摩托车开向了和学校完全相反的方向。我抱着他的腰贴在他耳朵边上大喊:“我们现在去哪里?”
他也喊:“去我租的公寓!!”
公寓在X城旁的小镇,房价比背靠X University的X城便宜许多。房子是简单的一居室,床品和家居都是深灰色系,在窗外黯淡的光线下更加沉郁。
“你坐床上吧,我这里东西不多,凑活一下。”他把钥匙挂在门口的钩子上,指了指床,脱掉了自己的夹克。
他跟着我坐下来,可脱衣服的动作却没有停止。卫衣脱了,然后他把贴身的工字背心也脱了……?!
我惊地跳起来:“你要干嘛?”
他握住我的手,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你一直很好奇我左手手腕下面藏了什么吧,”他伸出手,“你自己来看。”
我惊疑不定地解开他手表的带子,在看清手腕上陈年的伤疤后彻底沉默。
那是深浅不一但是接续的割痕,我握紧他的手,不知道如何开口。
“还有我的后背。”他背过身去。右肩胛下角到左腰的一道“裂”,发白的结缔组织像蚯蚓松过的土。可它无法带来成长的养分,唯余难愈的沉疴。
我从后面抱住他,就像抱住了小时候的自己。他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已经变凉,但胸膛里的心还在跳动,所以终将变热。
“背后的疤是我爸醉酒后留给我的,这是最严重的一次,胳膊和腿上的瘀伤早就看不见了。我以前从来不敢在夏天穿短袖短裤,加上以前又瘦又矮……在学校也是被欺负的。
“那时候我还小,最难受的时候想着不如去死好了。但是割腕太疼了,我划了好多刀,也没死成。
“后来我妈离婚带我改嫁,有了新的家庭,新的丈夫,新的孩子。我觉得他们好幸福,但这幸福不是我的。所以我拼命打工,最后他们也给了我一笔钱,我就出国了。”他停了好长一段时间,看着空白的墙壁发愣:“还记得我把你画进我的结课作业吗?”
我点头。
“Old John给了我满分。他以前教过我很多课,每一次他都骂我的作品太虚幻、悬浮,硬压着分宁可给我3.8、3.9也不给我上4。
“'Your oeuvre has no soul.'”迟泽笑笑,声音很轻,“精致的美好有什么错呢?
“这次他的评语是,'I'm gratified that you find your anchor.'”他发凉的手指捏了捏我的耳朵:“你是我的锚啊。”
再醒来时,周围人基本都在睡觉。我们邻座的阿姨正在翻阅座椅背后提供的杂志,翻页时脆薄的铜版纸发出折断似的动静。迟泽的头歪在我脑袋上,右手搂着我的腰,时不时拍两下。
这是他哄我睡觉的习惯,我曾多次抗议我又不是小宝宝了没必要,他总是以比我大三个月来压我:就这你还不是宝宝?简直无比可恨。
我不敢动,怕吵醒他。他早上还早起做了醒酒汤,本来就没几个小时能睡。
我小心翼翼地摸出口袋里的手机,解锁后微信显示我有两条未读消息,肯定是上飞机前收到的。我点进去,发现是我妈发的1225块转账和圣诞祝福,并提醒我最近记得去医院复诊。
没办法,我妈自从离婚后就一直对我过分关注,十几年一如既往。这种关注形成了一个柔韧的子宫腔,无论我的病好没好,无论我是否成人,我在我妈眼里永远都是襁褓里的婴孩。
或许比起迟泽,我是幸运的。尽管我的父亲也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职责,但起码他的巴掌没落到我身上。听起来挺没良心的吧?——可是他们俩尖厉的怒吼和沉闷的击打——我避免自己想起那个血呼泥啦的场面,实在令我胆寒。让那种重击落在我身上的下场是可以预见的。
并且我有个勇敢且爱我的妈妈。那年头离婚几近一种忌讳。
……这网一样缠织的爱啊——我无意识地把聊天界面不停上划——有总比没有好。
我捉住迟泽搭在腿上的左手,轻轻摩挲他堂而皇之曝露于外的伤痕——他后来在那些疤上文了一行字:Carpe Diem。活在当下。
句子末尾还有个从断木上长出的新芽。
我扣住他的手。
我头上的头咂了下嘴又沉寂下去,但我的手已经被扣住了,力道大得几乎让我觉得疼痛。
他在梦里也在用力地回握。
40多个小时的飞机几乎把我的腰坐断。但从日期上来看,这是我出发那天的第二天。时差是个神奇的东西,凭空让我多出一天的时间。
50号公路是东西走向,里诺是西端终点,我们要看落日,肯定是傍晚从东向西行驶最佳。先去里诺不远的太浩湖转一圈,再返回公路主路向东骑行,临近日落的时候返程,然后休息一晚,刚好可以隔天回国。
我们草草解决了午饭。迟泽拿着我们过期的摩托驾照和一笔不菲的费用,去黑车店租了一辆摩托。我趁这个空挡去便利店拎了一袋瓶装酒,打算在路上喝(反正是迟泽驾车)。
他哭笑不得地看向我手上的塑料袋,笑骂:“我包里的保温杯还有醒酒汤的味道呢,你要不自己闻闻?买这么多是又想喝得烂醉等头疼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我反驳道,“喝这两场酒的心情完全不一样好吧!而且今天可是象征着我们新生活的开始,一定要不醉不归!”
“OK, fine.”他举手投降,“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我的祖宗诶!上路吧?”
我笑嘻嘻地吧唧了他一口,跨上摩托的后座。他接过我的袋子,把头盔递给我,在弯腰放酒时隐蔽地摸了摸鼻头,耳朵尖又红了。
真的不知道这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了为什么还动不动就脸红。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床上如狼似虎也没见着他有丝毫羞赧。
“抱紧我。”
引擎的轰鸣声中,我们的落日之行正式踏上旅途。
可能是圣诞节的缘故,太浩湖竟异常冷清,只有我和阿泽两个万里迢迢赶过来的孤家寡人。
我们像那次冬日出游一样往湖里丟石头,我一边扔一边和阿泽说我刚才想的话。
“怎么能用‘孤家寡人’呢?我们不是两个人吗?我们不是情侣吗?”阿泽“咚”地朝水里掷了个大石头,吓了我一跳。
“嗐嗐。”我笑道,“不就是个比喻吗?这种寰宇间只剩一人的感觉很好不是吗?虽然我们两个人同行,但夫妻一体嘛,夫妻一体。我们就好比一个人嘛。”
阿泽沉默了。今天第二次脸红。
“来来,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我举杯,迎着风又灌了一大口酒。
喝得太猛,我被呛了一口,淡黄的酒液咳出来挂在嘴角。阿泽上前一步低头舔掉了那些香醇的液体,他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滚烫。
“嫁给我吧,阿栾,带我去见你妈妈。”呵出的白气向上飘散,凝在他眼睫上,让他的眼神显得迷离而潮湿。
我攀上他的唇齿,回以醉烈的吻。
一直以来我都在回避这个问题。我深知我妈对我的掌控欲,如果她见了阿泽,我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生活势必又会被她从他的方向蚕食殆尽。我十分餍足于目前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我们互相了解,互相支持,互相倾慕,又何必纠结于法律规定的薄薄一纸契约?
我知阿泽会把这个吻当成对他提问的默认回答,不过先过了眼下这关就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谈。
接着我们在湖边散了会步,就又上路了。
我先前同阿泽讲的话,也不全然是假的。应当说除去“夫妻”二字作伪,其余语句的真心天地可鉴。
我从未预见我会遇见这样一个人,他与我同病相怜又心意相通,他宽容、温柔、善解人意,他不在乎外人的眼光,他拥有独立的生活。多数人很难想象我到底从他身上获得了多少存活的力量,在漫漫长病里出现的那个可以称作榜样的范本——这是我的新生活。
我的新生活就当如此。
和他。
大约因为在冬季,50号公路在浩大的孤独中平添了一份肃杀,笔直的路如同奥丁之枪掷出的命运之轨,枪锋所向即是命途的终焉。
当然,这也是一个比喻。就算是终点,也不是我的终点,我的生活是待开始的、完美的一个整圆。
积累多时的酒精开始上头。风很冷,我的脸很热,我趴到阿泽的背上听他的心跳——砰砰、砰砰。这是凯旋时的战鼓。
我的视线里浮现出昨夜昏黄灯光下高中同学变换的脸色和眼神。
女生围在阿泽身边时的殷切,围在我身边问东问西时微笑下的难堪;男生打团坐着,可我知道他们的目光落在我和迟泽身上。
哈!哈!这就是你们当年霸凌的人!看到她过得比你们好是不是特别不爽?!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被嘲讽“这个怪胎快中暑了还要穿着长袖”就会手足无措的人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啦!”迟泽一个急刹,转头抱怨道,“要不要笑这么大声!要被笑聋了啊!”
我脑袋磕在他肩上,像逗狗一样挠他的下巴。他全身最敏感的痒痒肉就在这里,果不其然他开始恼羞成怒地躲闪。
“啊!你干嘛!……哎呦好痒!放手!”
我嘻嘻哈哈地跳下车往对面的草地跑去,这才注意到草甸深处停着一辆越野。两个女人一个对着远处指点江山,另一个背着单反用各种姿势拍照。
“Oh my God!”我背过身倒着走,冲迟泽大喊,“有人在拍照!我喊她们来拍我们吧?”
“别!干嘛麻烦人家!你在耍酒疯啊!!”
“NOOOO!”我不顾他的反对,一边挥着手上的酒瓶一边向那两个女人跑去,“Hi there!”
女人们注意到我,却没被我吓到,反而露出惊喜的神色,对我“咔咔”连拍了好多张。
“Hey! Happy holiday! ”
靠近才发现这两个女人竟是一对双胞胎,典型的上世纪金发碧眼美国海报女郎长相,笑容灿烂得好比加州七月的阳光。拍照的那个胸前挂着一副墨镜,空手的戴着红色的圣诞围巾。
“Happy holiday! I'm Liz, and I'm traveling with my boyfriend Leon. Could you please take some photos for us? Couple of them will be very enough. It won't take long. ”我双手合十,面露恳求。
“Hi, I'm Ada. She's Mia.”墨镜女说。
她们俩望了一眼公路旁靠在摩托上抽烟的迟泽,交换了一下眼神,面色犹疑,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Thank God! ”我连声道谢。
“We're photographing something for the coming photo festival. If you're riding our way, we can take more pictures. But in exchange, we hope you could allow us to use your pics in the exhibition, if needed.”
“OK, it's fine. So, where are you heading? ”
“Lake Tahoe. For late sunset. ”
“God, we're exactly the same way! Please email me our photos! ”我指了指她们的车,“Do you have a pen and paper? ”
“Sure. Wait a minute.”
我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自己的邮箱,谢过她们,跑回迟泽身边去。
“阿泽,Ada和Mia愿意帮我们一路拍照诶!但估计也不会太久吧,毕竟她们还要赶去太浩湖拍晚霞。”
“唉你真的是……”他扶额。
“干嘛啦,这可是我们的新生活!好好记录一下,嗯?”我揽住他的后脑勺亲亲他。在那对墨色的眼瞳里我只看见纵容。
双胞胎的越野不知何时已经开近,我注意到她们,就放开了手,跨上后座,拍拍迟泽道:“出发!”
为了让两姐妹方便拍照,迟泽的摩托骑得不快。越野在旁边的草地上开,一会前一会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一阵。
我和迟泽在遇到她俩前已然踏上返程,眼下恰是看落日的好时机。我不清楚姐妹俩要拍的“late sunset”是什么样,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她们镜头里的我们,一定很漂亮。
“Sorry! ”Mia把车开过来,“We should go now. ”
“OK. See you. ”我扭头冲她们笑,“Wish you take good pics! ”
“Thanks, bye! And, ride slowly, OK? ...Enjoy the view! ”说完这句,越野车加速开到了公路上,朝着落日的方向飞驰而去。
“Wuuuuuuu!!! ”我兴奋地尖叫。
袋子里的酒只剩一瓶了。我不知该如何定义我现在的状态:我很清醒地意识到我醉了,我知道我在发疯,但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喊叫。中学里学的“高猿长啸”应是我此刻的写照。
“快点!再快点!!”我叫道。
于是冬草的气味逝去,代之以凛冽的、自由的、潮涌般的风!我的外套鼓胀起来,像一对紧拥多时的双翼即将迎风而展。
我们不是驶向落日,我们要飞到落日里去!
“嘟噜嘟噜啊啊啊啊!”我被风灌了满嘴,发出的音节都变了形。
“嘟噜嘟噜啊啊啊啊!!”迟泽居然跟我一起喊起来。
“嘟噜嘟噜啊啊啊啊!!!”无意义的双声道声波在平原扩散。
没有回响,无人应答。
唯有落日在眼前逐渐变大、变红,变得很近很近。
不知怎的,迟泽忽地撒手,带着我一同从摩托车上滚下来——好像在拍什么好莱坞枪战片。
我听见摩托车擦地发出的巨大轰鸣,但我忽然就不想管了——也无暇去管。迟泽很深很深地吻住我,四处噬咬,口腔里泛起铁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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