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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语。
“皇兄。”她低低地叹一声，“初次见皇兄，我便知命里该有此一劫。”
“父皇叹我不能生作男儿身，我又何尝不想。……纵然是女儿家，若能换副皮囊，我也能比现在多做千百倍的事。”她捂着嘴，眼里的泪似落未落，“纯欣知道皇兄想要什么。”
聂文升惊诧抬头，撞进一双不甘的泪眼。
他想要什么？
天子坐拥五湖四海，天下的东西哪里有得不到的——
聂纯欣平静拉开衣襟。
她的泪落在手背上，只停留了一瞬便不见踪影。
“求皇兄，允纯欣驻守京城，为皇兄统御后方。”她轻轻地说。
07
圣佑元年，漠北进犯，文帝亲征。昭柔长公主代为镇守京城，执掌政事，一日大小三百余折，无一错漏。任免官员近百人，尽斩国之禄蠹。又力排众议，擢拔永昌郡主为援军，救圣驾于千人围困之中。公主临朝执政三月为期，数度晕厥，呕心沥血，力保帝军衣食无缺，兵甲充足。
——《巾帼列传·昭柔》
聂文升最终没能大败漠北。
权定南用兵奇诡，把骑兵的长处发挥到了极致，若非大梁占据地利，只怕能被一路打进京都也未可知。
权定南却突然提了合约，文书上清清楚楚写着，要大梁每年十万两岁币，割上元以北为漠北所有，于边境开放通商，并每年纳贡茶叶布匹等物资各量。
——外加点名要昭柔公主和亲。
聂文升拿到合约书时就掀了桌子，消息传到京城，昭柔公主本人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为着京城安定殚精竭虑已久，正是拖着病躯勉力支撑的时候。
她把聂文升的信压在案下，按例批复了当天的奏折，深夜灯火通明时才取纸回了信。
信上短短一行字。
“若纯欣一人能换大梁太平百年，纯欣当往。”
聂文升回京的那一日带着漠北使臣权定南。
这位六王子丝毫不怕对他恨之入骨的大梁人——漠北大军压境，他本人是权氏唯一的主和派，在大梁境内杀了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亲自入京就是为了见一见昭柔公主。
权定南自视极高，在他眼中聂文升领军实属不堪一击，令他好奇的是梁帝在外征战，京城中谁能在多番压力下保住这岌岌可危的朝堂。
他从探子处得到消息，临朝代政的竟是个女人，还是个柔弱不堪的女人——昭柔公主昔年被武帝宠上了天，想要探查她的过往也不是什么难事。
“漠北没有这样的女人。”权定南冲着聂文升笑，“体弱的女人在漠北活不过一岁。”
漠北苦寒，物资匮乏，过于孱弱的孩子确实在那里活不下去。
“昭柔公主，聂——纯——欣。”权定南竖起一根手指，“我要她嫁来漠北，做我的妻子。”
权定南到京的第一日没能见到他颇感兴趣的美人。昭柔长公主卧病在床不见外客，宫中又多女眷不便安置，最终权定南连宫门都没进去，草草在使馆住下了。
聂文升却是匆匆交代完待办事宜便去了熙华宫。
聂纯欣确是卧病，她连着发了几日的热，见到聂文升都无力起身。
“皇兄。”她的声音沙哑。
聂文升在她床边坐了很久，伸手去摸她滚烫的脸：“你准备嫁去权氏？嫁给你的杀父仇人？”
聂纯欣轻轻闭上眼，并不反抗。
“权氏已经指名要纯欣和亲。若皇兄不允，便是再一次战火雄燃。皇兄总该为大梁百年考虑。”
“你倒深明大义。”聂文升捏住她的下巴，惊觉三个月时间聂纯欣几乎瘦得只剩一把骨架，手上力道不自觉就松了，“可你当日既然做得出那种事，今天便该清楚你嫁不出宫门。”
哪里有天子的女人还送给别人享用的道理。
“皇兄不得不放纯欣出嫁。”聂纯欣声低若耳语，“彼时纯欣甘愿屈身，为国。今日甘愿和亲，亦为国。”
她弯起唇角笑了笑，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聂文升看着她咳出眼泪，艰难从喉中挤出几个字。
“如今……皇兄可懂了，纯欣恨。”
“恨此生……不能生作男儿身。”
恨只能用身体去换监国的机会，恨满腹韬略文经却只能被当做和亲的筹码。
想来……也是一样的恨他。
08
昭柔公主踏上和亲车驾那日，万人空巷。
她太过孱弱受不得冬日出行的严寒，权定南也迁就她，把婚期拖到了来年春天。暮春三月好时节，城外皎白的梨花纷纷扬扬而落，被聂纯欣接了一片在掌心。
她低头轻嗅梨花清甜，突然喃喃道：“我一辈子都没摸过雪呢。想来雪也是梨花的样子，只是凉上几分吧。”
“漠北别的不多，雪是极多的。”权定南对她咧嘴一笑，“我自会带公主去看。冬日的时候，整个漠北都是白茫茫的，想不见雪都难。”
聂纯欣停顿了片刻，花瓣从她指间飘落。
“是么？”她淡淡地说，“不知我是否有缘得见。”
她不再说什么，扶着侍女的手踏上马车，一身盛极的艳红消失在车帘后。
权定南驾马在她车驾周围徘徊，间或低头看向前来送嫁的聂文升，眼神里几分挑衅的意味。
送嫁的命令已下，公主的车驾缓缓启动。
聂文升死死盯着车帘。
一直到车驾慢慢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昭柔公主的车帘也不曾掀开。
——嫁衣是她的战甲，美貌是她的长枪。承继自武帝的山河壮志支撑着那副残破病躯踏上另一个战场。她奔赴命运为她定下的终点，以飞蛾扑火的姿态，以玉碎山倾的决绝。
聂文升不期然想起聂纯欣病中说过的话。
“倘我为太子为帝王……必能令漠北退惧，南洋安定，复前朝之宏景盛世，令大梁之名千秋万代同仰。”她气若游丝地说，“奈何……奈何。”
“奈何我生就这般残破躯壳，奈何我生就女儿身。”
她字字泣血声声含泪。
她早知此去便再无回头的路，那深宫富贵娇养的一身玉骨注定要在苍凉荒漠中埋没。
她决意割舍，如此……便连看也不肯再看大梁最后一眼。
聂文升在城外站了许久，彻底看不清车队时才转身下令回宫。
只是人人都清楚看见，帝王死死攥着一朵飘落的残花，直把花瓣揉烂了也不肯松手。
09
昭柔公主和亲漠北五月后，漠北老王过世，权氏内乱，六王子权定南暴毙，公主嫁予新王为侧室。准提部突拥兵自立，新王为平定准提部耗费数万兵力，被其弟所杀。漠北诸族联合破灭，权氏一族分崩离析。
同年冬，昭柔公主薨于漠北。
听闻聂纯欣死讯之后，聂文升沉默良久，为这个名义上的妹妹，一夜情缘的心上人落了两滴泪。
他罢朝三日，竭尽所有对聂纯欣的记忆画了一幅画像。
无论他如何精心用笔，画出的美人却都不似聂纯欣。
——昭柔公主该是决绝的，怒放的，冰天雪地里盛放的腊梅一般，生就艳绝的枝骨与琼丽的花朵。
她不该像她最喜欢的梨花，苍白脆弱，长去别离，却在花瓣褪尽后结出哺育百姓的果实。
他再画时，便不再依着记忆描摹聂纯欣的眉眼，只一方冰雪世界，两三枝红梅，雪裘红裙的美人立于梅下，容貌模糊不明。
聂文升在这一幅画上题了那首诗。
纤腰挽纨素，削肩披流霞。
明眸漾秋水，浅笑染双颊。
这幅画被他收在床头，极珍重地锁上，不允任何人接近，一度被传为宫闱秘辛。
直到文帝驾崩，下葬时以此画入葬，有好事者偷换了画卷，那让梁文帝魂牵梦萦了一辈子的画中美人才在民间流传开来。
10
后世便有人题昭柔公主：“尽不管青史褒贬文章訾骂，一心只黎民苍生家国天下。宁碾碎一身玉骨长埋荒漠，不肯将羽翼低垂供人昵狎。”
想来聂纯欣读到这般言语，也定是淡淡一笑便翻了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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