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文看着她身上,淤青的淤青,破皮的破皮,流血的流血。想要抬手在她额头上重重点一下,又看到那一道依稀愈合了一些的血痕,动作不自觉变成从官倩倩手里接过碘伏,轻轻涂抹过她额头的伤口,在她的叫疼声中开口:“等你可以毫发无损的时候再炫耀吧。”
伤成这样了还笑。
官倩倩看着空荡荡的左手:“……”
她忍!
周琎微笑,点头,糊弄,继续往下说起来,直到说完她的惊天一踢。
不知道是不是男性在这事上有通感,周琎分明只是文字描述,连动作示范都没有,却清楚看见陈曙天的表情也跟着扭曲一瞬,好像被踢的是他一样。
陆靖文虽然没有这种夸张反应,却也流露出一种熟悉的不赞同来。
周琎心想,他俩要是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她是会生气的。毕竟他们现在都是她的朋友,对朋友,在轻易抛弃之前,是可以先选择生气的。
结果陈曙天一心沉浸幻痛难以自拔,陆靖文想说的也只是:“你这样激怒他很危险,他名义上还是你爸爸,也知道你们住在哪,他随时可以找到你,这不是你逃了一次就能解决的。”
官倩倩和陈曙天担忧地看向她。
周琎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理解她,宽容她,甚至支持她。没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讲“他怎么说也是你爸爸”“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女孩子家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你以后是要去当流氓吗”。
没有这些指责真是太好了。
她说:“你们不用担心。他在好地方上班,讲风评。他穿鞋,我光脚,他是玉,我是石。真闹起来,他怕我,我不怕他。”
周琎话锋一转:“不过……我现在确实碰到一个问题。我妈过年刚给我买的手机落在他家了,你们觉得我还有办法要回来吗?”
官倩倩和陈曙天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在周琎把周建业家闹得那样人仰马翻又跑出来后,能怎样取回自己落下的东西。
陆靖文想了想,道:“可以试一试。”
第1章 珍玉
陆靖文能想到, 而周琎没想到的方法,是报警。周琎不得不承认,在“光明正大解决问题”这条路上, 她实在没有什么经验,因为她从来没有依靠过这些正规机构, 就像不愿依靠医院一样。
但他们都陪着她,她或许可以试一试。
四个人在春节的晚上乌泱泱地挤进附近派出所的小门, 把值班的警察吓一跳,听完报案内容后才松一口气。
周琎没打算说谎,以让形势更偏向自己, 只是记着陆靖文的建议, 尽量不流露太多感情色彩,省得过于激愤反而让人觉得失于客观。只不过在提到周建业时, 没详述如何攻击他的“弱点”,只说为了不被他打,踢了他一脚就跑了。
周琎担心“先扬后抑”,在给值班民警看完比较显眼的伤后, 还特地强调:“我没吃亏, 我都打回去了。”
饶是如此, 年轻小民警心里也有计较, 什么样的大人会跟小孩子讲这种话?还打得难舍难分。
那种顽劣不堪、逼得大人拿皮带抽的少年不是没有,但眼前这个, 看着不太像。读书时大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姑娘要是混社会惹事的,也不至于自己连同一群朋友看起来都是正经读书的学生。
要真是这样, 他们也不用报警,拿着玻璃酒瓶去敲她爸的门就是。
小民警有了初步判断以后, 再打电话给周建业时就有心理准备了。电话那头是个女人,也不认真听他说的话,先把他当成骗子,骂到狗血淋头,最后更是直接拔了电话线,他再打过去都是忙音。
小民警看向周琎:“家里只有这个电话号码吗?你爸爸有没有手机?”
周琎强调道:“他们家固话只有这个号码,手机的话我不是很清楚,我跟他其实不熟。”
小民警看看外面天气,一抹脸,转到里间跟同事说了一声,出来着看四个稚气未脱的学生,感觉自己像鸭妈妈似的:“走吧,我跟你们上门。只是想把手机要回来是吗?”
周琎想了想,道:“还有我的大衣、鞋子和我家的保温饭盒。”
小民警:“……好,都帮你拿回来。”
他以为周琎还有别的诉求,结果是这!
一行人到周建业家门口,小民警让几人站在他身后,一边敲门一边报自己的警号和出警原因。陆靖文注意到,隔壁的邻居悄悄开了一条门缝,他故意不去看他,让他能多听两句。
张金芳来开的门,手里还抱着周成杰,看到警察神色一变:“警察同志,这是……”
她话说到一半,看到小民警身后的周琎,顿时把周成杰往地上一放,眉眼一吊,叉腰开骂:“你这丧门星还敢来?好啊,警察是你喊来的是不是?”
张金芳还伸手,想打周琎,被小民警一把制止:“干什么呢?”
张金芳立刻哎呦叫唤起来,毕竟是老人家,小民警也不敢用力抓,见她喊疼也就松手。谁知道张金芳只是使了一个老人特有的狡猾手段,一脱身又要来撕扯周琎。
但这次还是没成,她碰都没碰到周琎,就被陆靖文拦住了。张金芳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如果将这种辨别力放到做好事上,就叫明察秋毫,但是放在做坏事上,就叫欺软怕硬。
她一眼看出陆靖文不好惹,甚至比一旁的民警更让人顾忌,毕竟穿了一身警服就要守比普通人更严的规矩,而陆靖文说:“这位奶奶,请你站稳些,别往前凑,不然撞到我被反作用力不小心弹回去,我可付不起什么责任,最多也就赔你点钱。你这年龄要是摔一跤,就为换点钱,划不来的。”
他语气温和,内容却有够刺耳,张金芳被有意无意地威胁到哽住。
陆靖文还有闲暇侧身看周琎状态:“没事吧?”被亲奶奶追着打骂。
周琎乐呵着呢:“没事,看她急成这样,周建业应该痛得不轻。”
张金芳才不会为赵素英出头呢。
陆靖文拜服于她的心理健康程度,低头看到张金芳腿边的周成杰,白白胖胖的手上,套着一个模样眼熟的银镯。
他回头看了周琎光秃秃的手腕一眼,突然懂了。
张金芳看到两人情状,气得破口大骂:“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做狐狸精!”
周琎笑死了,管她这个受害者的女儿叫狐狸精:“你别乱讲,狐狸精是你儿子老婆!哪怕谁都能骂两句,你们家也不配骂的!”
小民警被她们吵得太阳穴都要凸起来了,又不好偏帮,只好对着周琎说:“你也少说两句!”
声音又轻,语调又平和。
周琎轻快地应了。
周建业和赵素英两口子终于姗姗来迟,盖因一个浑身酸疼,一个胜似扯着蛋,难免步履蹒跚,两人一看到周琎就想发怒,但看到旁边警察,又硬生生忍住。
赵素英是个窝里横,对着外人就像没生儿子时在周琎跟前的样子,她想着先前挂断的那个电话,一时不敢出头,躲周建业身后去了。
周建业强忍着,对小民警笑得春风化雨,询问他为何上门。
可他表现得越和气,小民警就越警惕,周琎身上的伤还没消呢,怎样温和的慈父才能放任这种事情发生?
小民警开始根据周琎报案时的描述进行问询。对周建业来说,这跟把他的脸撕下来放在地上踩没有任何区别,尤其这边邻里邻外的隔音并不算顶好,他都能看见对门人悄悄打开的门缝了!
周建业再三邀请民警进门被拒绝后,为了避免和周琎在这里争吵,抖落出更多丢人之事,只好火速一五一十地说出晚饭场景。
小民警在确认两方描述能基本对上后,把两边都批评教育一番,再要周建业家把周琎落下的东西拿出来,故意当着这一家子的面对周琎说:“东西收好,以后再碰到大人打你,还得记得报警。”
周琎应了一声,特地在大家转身离开时留了一小步,对周建业道:“我以后不会再来这了,你也别来我们家,我知道你单位在哪。”
这话听起来像是约了在周建业单位见面,但该懂的人都懂,她在威胁呢。
周建业气得嘴唇发抖,但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那份小有体面的工作,听完以后,确实打消不少念头。
周琎说完,便快步赶上大部队,两手搂住旁边的人,然后说:“疼。”
左边的官倩倩无奈地看向她,右边的陆靖文冷酷无情:“活该。”
陈曙天把他们一个个看过去,问:“你排挤我啊?”
周琎大笑。
事情终于结束,陆靖文送周琎回家,陈曙天陪官倩倩。分别之前,官倩倩上来抱了抱周琎。
周琎抱着朋友,觉得浑身上下的疲惫都消了,还有空对官倩倩耳语:“你们和好了?”
官倩倩拧了拧她的脸,道:“看开了,不在意了,又一起度过那么长时间,不是和好,是本来就是朋友。”
她的语气带着一点时过境迁后的坦然,反而让周琎有些怅然。
陈曙天感受不到这些暗流涌动,只是为防“排挤”,主动上前:“我也要抱!”
像叠汉堡一样,把周琎和官倩倩一起抱住。
老实说,有点拥挤,但在这个兵荒马乱到有点神奇的夜晚,这样的拥抱竟是让人安心的。
陆靖文看见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盯着他,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把所有人都抱住了。
大家分别在路口。
陆靖文把周琎送回家楼下:“真不要送你上楼?”
周琎摇摇头:“这栋楼的隔音很差,你今天送我上去,明天整栋楼的人都知道有男生送我回家了。”
陆靖文只好作罢,将帮忙拿了一路的保温饭盒还给她。周琎挥挥手,转身上楼,却被陆靖文拎住后领子,硬生生拽了回来。
周琎:“?”
陆靖文欲言又止。
周琎道:“你再不说话我就上楼了。”
陆靖文方才道:“不要再以身犯险……你也是玉。”
周琎直到走到家门口,胸腔里还有什么东西在震荡,她想了想,又往下走了半层,透过露天的平台,看到楼下的陆靖文。
他朝她挥挥手,确认她到家了,才转身离开。
周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上楼,掏出钥匙进门。家里灯火通明,陈思芸浑身无力地瘫在沙发上,听到她的声响立刻起身,又因为站不稳而摔回沙发上,又急又气:“你去哪了?为什么不说一声?怎么才回来?我打你电话怎么打不通?”
周琎很少在周建业家待那么久,陈思芸有些担心,便给她打电话,谁知道一连几个都没有人接,再打电话给周建业,那边也只是吼了一句,说周琎已经离开,就把电话挂断,不肯再接,更不用说赵素英。
陈思芸急得要死,差点想要报警,好在周琎回来了。
周琎掏出手机,发现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她走到陈思芸跟前,已经编好一整套足以糊弄过去的完整谎话,脑海中却闪过陆靖文的那句话。
或许,她是足够重要的,重要到陈思芸可以为她放弃一些固有观念。
周琎第一次说:“妈,我疼。”
她脱掉外衣,卷起袖子和裤子,露出伤口,开始叙述今天、乃至从前所发生的一切。
第1章 开店
陈思芸抱着周琎哭了一晚上, 一边哭一边骂,甚至打周建业电话过去骂,周建业挂电话就打给赵素英, 赵素英挂电话就打他们家固话,打到他们关手机拔电话线为止。这么多年来, 纵使文化水平不高,也一直斯斯文文的女人, 愣是被逼着耍了一回儿流氓,骚扰得周建业全家不得安宁。
等过了一晚上,周琎早起, 以为会看见一个没精打采的陈思芸, 谁知道陈思芸除了眼下两个黑眼圈看起来像是熬了一宿,其他地方都神采奕奕。
陈思芸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以后就没爸爸了。”
周琎早当自己没爸爸了, 乍一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应该惊喜,只问:“那奶奶呢?”她也不是很想认。
陈思芸看她一眼,没好气道:“我的意思是, 你以后就只有我啦!”
周建业那边的亲戚就当一个都没有。
周琎心想, 她早就只有她了, 只是陈思芸现在才发现而已, 面上只笑笑:“那最好啦。”
陈思芸马上宣布了她的第二个决定:“我想开家店。”
这回周琎切切实实吃了一惊。
陈思芸这样决定,自然也有她的原因。她从前总想着稳妥, 要给周琎一点点地攒钱,哪怕摆摊赚来的钱比想象中稍多一些,也不敢去想开店的事, 生怕万一赔了,这么多年辛苦倒贴进去不说, 周琎以后上学结婚都没积蓄可用。
当然,这种攒法也有不足,太少、太慢、太辛苦。但陈思芸那时总有一种天真的想法,觉得在升学、结婚这种大事上,周建业这个做父亲的也会出一笔钱,两边一合,这钱便算不上少,不至于被人看轻。
而她摆摊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不算正式职业,但周建业的单位光鲜呀。父母两个能有一个撑得起场面,别人就不会太笑话周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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