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霁川替她捏枚银针探探,银针也未变色,“没毒。”
宋锦安只得提起食盒,“今儿便说到这罢,我先回去。”
晏霁川收好东西,忙提步,下意识撑起头护着宋锦安要叫枝丫刮乱的发髻,“我也一道回客房。”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个极守规矩的距离。晏霁川足尖踩着野草段,状似无意,“谢大人对你似乎不大好?”似是觉着此话过于直白,他忙解释,“只是我瞧他的侍卫对你指手画脚,若是我府中的人是绝不敢对我的贵客如此无礼。”
宋锦安叫他微红的耳垂惹笑,眉眼稍弯,“晏小侯爷温润有礼,身边小厮也是懂规矩的。”
“倒也不是规矩的事,只是主子重视,下人自然不敢轻慢。”这话晏霁川说得含糊,宋锦安一时没听清,不由得凑近些,“甚么?”
那少女身上清甜的花香瞬时充盈鼻腔,晏霁川喉头一滚,匆匆迈大步子,“没甚么。”
宋锦安便也不追问,颔首致别后拎着食盒叩响谢砚书的屋门。
原地晏霁川的小厮瞧着自家少爷望眼欲穿的脸嘟囔着,“少爷你莫不是动心了?”
“很明显?”晏霁川手脚错乱地推开屋门。
小厮的眼皮几乎耷拉上,“嘘寒问暖,现下还踩着谢大人彰显您的好。”
“那不是踩,我确是觉着谢大人无礼。”
“哦。”小厮拉长语调,扭头去端净手的温水与帕子。
晏霁川却叫这话弄得心神不宁,频频望着半条径外的客房。
那里头窗柩盖得严实,半盏灯与火烛都不燃,空荡荡的墙上挂副主持亲写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地上绒毯叫酒水打得湿皱,倒下个粉白釉色的梅花瓶。
宋锦安一进来便觉酒气冲天,忙道不好。她放下食盒远远试探道,“谢大人?”
屋内静悄悄,半点回应也无。宋锦安只瞧得见散乱一地的宣纸,不敢再做停留,蹑手蹑脚倒退几步,身侧却兀的探出双手,手的主人力道极大,一下将她带到身前。
宋锦安几近仓皇地注视面前人的面容。
他不施迫压时那眉眼能见山峦峰竣,碧潭幽渠。一双眸子明是透亮,却不见转动,如石像中的死物。最可怕的是,他半点视线也对不准人,直勾勾瞧着宋锦安的发髻,将那上头的两簇珠花作活物。
“你来了?”
“……”宋锦安默然。
“你许久不进我梦了。”
“……”
“有时我想,你在生气。其实生气也好,至少这般你还记得我,总比彻底忘记我要好。”
“……”宋锦安想推开身前醉醺醺的人。
谢砚书却抚摸上那枚珠花,“你的眼睛好像有些发红。”
宋锦安心道,该是红的,那是簇桃红珠花。
“你哭了么?”谢砚书抚摸珠花的手有些许颤,而后茫然眨眨眼。
在宋锦安想起身时,一滴滚烫的泪砸到她鼻尖。
烫的她猛然顿住动作。
“今儿我办砸了,又一次弄丢了你。阿锦,有时我想,其实我该是没变的。不论十年前十年后,我都是那个强撑着内里惶恐窘迫的人。不过,这次你不会来帮我。”谢砚书的声音愈来愈低,似曲南音拉断了弦,尾音的颤抖与哑涩并不好听。
宋锦安抬手擦去鼻尖那滴泪。她暗道,的却如此。她再不会一时心软而帮他,且如今的他怎么没变呢?昔日少年憎恶强权,今儿谢首辅却亲成了弄权者。
“我遇到个同你很像的人——
见她第一面,我有片刻疑心是你回来了。可是你的魂魄还在往生殿等我,你又哪能在这。于是,我防着她,监视她,还控制她。我想,她那样满嘴谎话的人一定要杀死才安心,才不会有可乘之机。“
听着听着,宋锦安手脚冰凉,抵在谢砚书身前的手攥得用力。
“然,我还是留了她一命。因为她知晓你的事,身上有你的影子,我在想,假的也好,来杀我的也罢。至少我可以又听闻你的消息。”
窗外夕阳拓在单薄窗皮纸上,半壶酒盏躺在地面,里头晶莹烈酒浮动层冷气。
宋锦安抬眸看眼谢砚书,没让他接着对珠花诉衷肠,费力推开他。身量高的谢砚书没预料中结实难推,他登时砸到在地,宋锦安就冷眼旁观他磕得鼻青眼肿。
这番跌倒叫谢砚书稍找回些神志,他嘴角是摔得淤青,面上却仍凛若秋霜。
“你来做甚么?”
“清然叫我来拿药。”
良久,谢砚书缓缓站起身,就那般沉默看着宋锦安。
宋锦安也不应声,只等他拿药。
“左手边,第二格。”
得了答复,宋锦安从带着霉味的柜子里头翻出瓷瓶,路上不慎踢翻个茶具。
“你欢喜晏霁川么?”
静谧小室里,宋锦安扭头窥见谢砚书宽大玄衣下的身形瘦削,他独立在才吹起的灯笼旁。宋锦安不解,何故谢砚书需要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大人不像是这般喜欢打探私事的了人。”
“我好奇,少时的欢喜是何滋味。”
就那般突兀的,贯疏离人事的谢砚书问出这样个可笑的问题。
宋锦安久久没回应,她心里头无师自通般知晓他问的心思。许是人到醉时最爱悲愁善感,他或是忆起某些郁郁不得志,或是当真困在过往里寻不得半分甜。故要她以少女怀春的口吻帮他追起昔日的欢喜。然,这个问题宋锦安应当也不知晓的。她的欢喜曾很轻易,现下却磨成枯井。
故她只说,“谢大人该和朋友去谈论。”
忽,谢砚书面无表情道,“我从来没有朋友。”
宋锦安先是微愣,像谢砚书这般专横的人连示弱也干硬过分。随即她道,“可我也同谢大人不甚熟悉,谢大人即便孤单,也不该找我。”说着她一步步离开,那身影拉得欣长,在谢砚书窄窄的倒影便慢慢游远,接着,愈来愈远。
门扉开合,寂寥的玄衣就叫一面木门隔住,同外头的盎然分明开来。
小五
清然见宋锦安完好无损出来, 不由得暗叹此女果然有些手段,他别扭走上前,“大人在里头做甚么?”
“清然暗卫若想知晓, 一进去便知。”
吃了个软钉子, 清然干瞪着眼,眼睁睁瞧着宋锦安走远。
转身从男眷客房离开,宋锦安驻足看着候着路径交接处的晏霁川。
“不日我便要回府,宋五姑娘何时启程?”
宋锦安估摸着,“大抵明日。”
“这般快。”
宋锦安笑笑。左右回去的事不是她能决定的。
晏霁川心底遗憾,却也没理由叫宋锦安留下,送行那日他便带着厚重一沓画卷塞入宋锦安怀中。说甚么也要宋锦安替他指点一二。
琉璃捂着嘴笑, “宋五,我从前说甚么来着。”
宋锦安坐稳当后放下车舆帘子, 将东西全都拢好,好笑答她,“朋友而已。”
琉璃看出宋锦安心绪尚可,忙打趣,“怎么, 瞧你出来后眉头一直扬着。”
“有么?”宋锦安笑着躲开琉璃探究的眼,言简意赅, “没几日该是军器营考核。”
“原是此……那你考过后便不住在谢府?”
“是,回百景园或租个离军器营近的宅院。”
“那你想好同小少爷如何告别没?”
闻言, 宋锦安微愣, 随即捋平衣袖, “一个教导师傅哪里需要郑重告别。”
“可你不是也很喜欢小少爷么?”
宋锦安没否认, 却也不往下多说。琉璃散去好奇,只耐心劝着宋锦安考核时莫要心慌。
远远, 谢砚书怀抱着谢允廷,长身玉立,正同白芍说些甚莫。
琉璃同宋锦安念叨的话一转,稍有不舍道,“白芍并不同我们一块回去,她仍要守在香山。”
话音才落,谢砚书转身,那狭长的眼猝不及防就与张望的宋锦安对上。
冷冽锋利,是雪山孤莲高不可攀。这般从容才是谢砚书平日的模样,那日的脆弱与彷徨倒像他醉后的胡言乱语。
宋锦安平静挪开眼,车舆不多时就拉动。回府队伍比来时快许多,一路上也不见左摇右晃。
寺庙前失仪的事还是雪花般飞去殿前,也不知谢砚书是如何解释此事,终归连着数日忙得不见人影。宋锦安对此求之不得,几乎日日同谢允廷腻在一块。
临考核之日,谢允廷神秘兮兮看着宋锦安出门,转头去屋里翻箱倒柜。
琉璃忙替他打开柜子,“小少爷做甚莫?”
“要给宋五姐姐备贺礼。”
两人忙活整个上午才选出谢允廷满意的东西,是支宣城兔毛羊毫。
那头宋锦安将密密麻麻的答卷一交,便抱着厚重的木奁出来,意外于门外瞧见个青衫。今儿的考核虽不是秘密,然对方会来还是叫她讶异。
那人同身侧小厮阿九商议着甚么,宋锦安但瞧见那小厮阿九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举起快牌匾,上头刻着“宋五姑娘凯旋。”
周遭人频频侧目,带看清那家是晏家侯府后便默不作声。
宋锦安头皮发麻,快步上前,“你们怎么来了?”
“还不是少爷想见你。”那叫阿九的小厮蚊子般哼哼两声。
晏霁川登时脸烫的厉害,一脚踩在阿九靴子上。阿九干脆扭过头装哑巴。
“我想着旁人都有轿子来接,我便也来了。”
闻言,宋锦安感激道声谢,“不必如此麻烦,我家人也来了的。”
说着,她抬手招呼远处挤得站不稳的百景园一行人。
晏霁川脸色烫的要烧起来,忙捋平衣摆,“你,你家人也在?”
阿九实在没眼看,暗暗拉下晏霁川衣摆,“少爷,别代入见岳家。”
晏霁川怒瞪他眼。
张妈妈大汗淋漓来到啥身边,红着眼眶捏捏宋锦安的手,“瘦了,怎这些日子都不往家来?”
“谢府好吃好喝的,我是在里头过得太逍遥忘了回家,我的错。”宋锦安四两拔千斤揭过去。
“这位是——?”张妈妈疑惑看眼穿的如开屏孔雀晏霁川。
晏霁川舌头打着绕,“晏、晏、晏霁川。”
“你这穿的,是大户人家吧?”香菱上下细细扫视晏霁川的一身青白。
“人家是晏小侯爷,你们该识的朱雀街的晏侯爷把?”宋锦安笑笑。
登时百景园几人惊呼起来,“那可是个大英雄!”
“宋五,去谢府教导当真不得了,现下都能认识侯爷了!”
“好了,都到午膳的时辰,去附近酒楼罢,我的月钱也到了。”宋锦安拦住邬芡愈说愈荒唐的话。
晏霁川忙道,“我请客罢。”
叫几人注视着,晏霁川解释,“宋五教我了许多,正巧那家酒楼今有位置。”
“那赶紧去!”
宋锦安推脱不过,又不忍扫了百景园的兴致,便颔首。出来时要坚持未料到有这般多人,轿子备的不大,坐在车舆里觉着人多得有些挤。宋锦安不由得扭头去瞧晏霁川是否介意。
谁料晏霁川正也在瞧她,两人四目相接。
还是晏霁川率先挪开视线,“你考核如何?”
“要我们尝试改造下弓弩,我觉着尚可。”
“有把握就好。”
“不出所料,几日后你该是能喝我升迁酒了。”宋锦安眉眼弯弯,显然是兴致不错。
少女轻快明艳的笑容抛去往日外人面前的淡雅与清离,显着远山芙蓉,叫晏霁川心头猛地一跳。
几人说说笑笑间车舆便驶进燕京最难进的千香楼。楼阁如云堆以千奇怪石,天井式的堂中环圈□□,丝竹交映,心神皆醉。
晏霁川带着百景园人先上去。宋锦安稍落后半步,她正要提步上楼去晏霁川预定的包间,忽一道吊儿郎当的男声响起。
“哟,这不是宋五姑娘吗?”
宋锦安顿足回眸,那出挑的样貌叫方才出言不逊的人稍稍一愣,随即扯着嗓子道,“喊的就是你!”
“找我何事?”
“你方才在考场装甚么神气!今年只甄选两人,我堂兄必定选中,而你有没有机会入选我便不知晓了。”说着,那少年狗腿地向身后白衣少年咧嘴一笑。
周怀明以折扇抵唇,清咳一声,“周家祖训你忘记了?凡事不可过于张扬!”
“是是是,堂兄教训的是。”周宇笑眯眯点头。
宋锦安面无表情看完两人的一唱一和,不甚感兴趣地重新朝楼上去。
“喂,宋五!你给我站住,我们和你说话呢!”
见宋锦安头都不回一下,周怀明脸上笑容僵硬。
“堂兄,我去会会她!”
“不必!”周怀明深吸口气,阴霾望着宋锦安的背影,“祖父递来消息,此次入选恐怕就是我同她,届时入了军器营我再好好教她规矩。”
说着,两个人大摇大摆离开酒楼。
楼上晏霁川见着宋锦安,略有些不解,“下面有人为难你?”
“小事。”宋锦安提着裙摆落座,笑盈盈端起酒盏。
今儿这一桌显然是花了心思的,菜品从清甜口到酸辣都俱全。张妈妈乐得合不拢嘴,暗戳戳同香菱打趣,“如何?”
“有点戏。”香菱会心一笑。
晏霁川喝得上脸,语气也不似之前拘谨,眸子亮的惊人,“宋五,我常叫你宋五多生分,往后我能不能唤你小五?”
“随你。”宋锦安轻轻碰下酒盏,里头的胭脂醉洒出几分,溅在两人的面颊,于交出间纷闪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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