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
晏夫人等的冷汗直冒, 不住捏着帕子喃喃,“小五怎还不回来,你去瞧瞧。”
老嬷嬷长叹口气, “这不大好, 若是惹恼谢砚书那厮。”
“他不看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若是娘有个好歹……”晏夫人一口气吐不出来,活活憋得她面上通红,惶惶不安地想顺来茶润润,却撞倒桌面的瓷瓶。
伺候的小丫鬟忙不迭收拾好东西,噤若寒蝉地退出去。
老嬷嬷替晏夫人递上刚好能入口的温茶,劝慰道,“夫人急什么, 宋五素来办事妥当,她愿出面没道理拿不回来。”
“是该如此的——”晏夫人才扯出点笑意, 瞧到远远的一道翠衣。
来人正是宋锦安,她一路走到晏夫人跟前。刚站稳的功夫,宋锦安便看得晏夫人喜不自胜抓住盒子,捂着胸口长叹,“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也看得周遭人立即忙碌起来, 抓药的抓药,烧水的烧水。
她安静瞧见所有人面上的神情, 良久才坐在软凳上等候。
晏老太太的屋子登时亮起,里头各种声响忽大忽小, 吓得外头伺候的丫鬟们大气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 老嬷嬷大喊声——‘老太太醒了!’
宋锦安一直绷着的肩总算因这句话软下去。晏老太太没事, 这鲜参便值当。本就有些泛累, 宋锦安也不想在这多待着,她拉住小丫鬟转告声朝外去。
晏霁川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时恰好错开宋锦安的身影, 他攥紧手心来到晏老太太榻前。
榻上的人原还是面如金纸嘴唇发紫,现下已经是带点起伏地喘着粗气,额头也冒出热汗,烧得两颊发红。
晏夫人见是他忙让出点位置,笑道,“你祖母没事了!天佑我晏家啊!”
“鲜参是哪来的?”晏霁川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晏夫人一愣,随即尴尬拉着他往旁侧去,小声解释,“你管这些做甚么,总归你祖母是醒了。”
“哪来的?”晏霁川半步不肯退,直直盯着晏夫人的眼睛。
晏夫人气得一甩袖子,破罐子破摔,“是我逼宋五去谢砚书那要的。你觉着我不该这么做对不对?不该逼着宋五去和那疯疯癫癫的谢砚书再做交易,不该将她架在火上烤。对,我承认我很自私,我也很对不起宋五。这样的行径当真是卑鄙极了。”
说着,晏夫人冷笑声,“可若是再来千百次我依旧会这般做。即使那个人不是宋五是我自己的女儿我也要这样做,因为这是唯一能救你祖母的法子。甚么道义,在我眼里都比不得你祖母的命重要!”
晏霁川凄凉笑笑,面色惨白一片,于晏夫人讶异的眸里颤着唇,“好。”
“小川?”晏夫人茫然扶住他,焦急招来大夫,“你莫要吓我,这是怎么?”
“没有错,救祖母没有错……”晏霁川反反复复念叨这两句,终颓然掩面,“错的只是我的痴心妄想。”
“你在说甚么。今儿的事虽我不对,但决计不会耽搁你们的婚事,待你祖母病好后咱们重新举办婚宴,办的更热烈,宋五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您觉得,小五还会嫁我么?”晏霁川忽打断晏夫人的话。
晏夫人捏着帕子,“难不成要因为这点意外就散开?”
晏霁川没有回答,神情复杂看向外头黑得不分五指的夜,低低道,”待祖母好些后我再来看她。“
说罢,头也不回朝外去。
只剩晏夫人不解地扭头问老嬷嬷,“先是谢砚书,现又是小川,怎和宋五扯上干系都变得如此神神叨叨?”
李嬷嬷不敢妄议主子,垂着脑袋装作听不懂。
晏夫人也不期冀她能回答,自个朝晏老太太榻边去。
后门处,小丫鬟面色为难地看着宋锦安,半晌不敢开门。若新娘子堂而皇之跑出去,晏夫人怪罪下来她当如何?
宋锦安见对方没动,也猜的她在想什么,道,“不管我是何身份,想要出趟门都不必如此麻烦罢。”
“可是……”小丫鬟支支吾吾半天。
远处一小厮快步跑上前,先是对着宋锦安恭敬行礼,复上手搬动门栓,“宋五姑娘去哪都使得。”
小丫鬟认出这是晏霁川跟前伺候的人,自然一句话不反驳。
宋锦安提脚跨过门槛。因白天落过雨的缘故,地面多有泥泞,随她跨步不可避免地叫泥水染到绣鞋裙摆之上。那一点点漂亮的翠色便蒙尘。
车夫只听宋锦安的吩咐,看也不看晏府眼扬着马鞭朝前,一路拐出朱小巷。车舆将出朱雀街时,宋锦安稍扭头看眼,原属于谢府的牌匾早就拆下,府门禁闭贴着个封字。
是了,朱雀街向来是御赐的地儿,纵然谢砚书搬出去没有陛下旨意其他人也不敢住。只是这儿寸土寸金,许几日后就该有新的红人入住。同当年宋府一般,偌大的府邸半月内改名换姓,再寻不到百年宋家的痕迹。
宋锦安收回眼,重新听着马蹄声一下下踏在地面。
车夫驶得也快,一会儿的功夫来到颜昭院子前。从外头看里面一片漆黑,想必人是已经歇下的。车夫犹豫看着宋锦安,不知要不要在此停留。
“无碍,你回去罢。”宋锦安提着裙摆下来,从袖口翻出备用的铜钥匙,轻手轻脚朝里去。走过垂花门,能看得点点暖和的光。宋锦安一直轻轻的步伐忽找着方向,径直朝光源处。
小屋子内,颜昭讶异盯着大半夜造访的宋锦安,也不急着披上外衣,只嘴都合不拢地喃喃,“晏霁川出事你怎回来住?”
“说来话长。”宋锦安轻松笑笑,“总归不是我叫人撵出来。”
“撵出来也无妨。”颜昭调笑句,转身从屋内找来灯笼给她点上。
狭小干净的大堂内瞬时明亮,映照着宋锦安的面如桃花。
颜昭细看眼她的眉目,又从旁的小桌面端来茶点,随口问句,“听闻晏家求鲜参,求得了?”
“嗯。”宋锦安整理东西的手半分不停。
“从哪?”
“谢砚书。”
猛然,颜昭呛住,帕子掩着嘴唇,几个深吸气才缓过来,不可置信地略往榻上倚着,“谢砚书会这般好心?”
宋锦安眉眼弯弯替颜昭递碗茶水,并未解释。
“大晚上不睡觉忙甚么?”颜昭也不欲多管谢砚书的事,好奇挽着松垮垮的袖子坐在宋锦安身边,瞧她利落地在一叠厚重的信件里挑挑拣拣。
“在想翻案的事。”宋锦安未隐瞒,直截了当说道打算,“我重新拟了份折子……“
两人的窃窃私语埋在夜里分辨不清,逐渐淡去。
***
黑漆漆的地下酒窖中,摆着个鹿皮的高椅,绯红毯子垂落至地面,椅子腿边散落几枚精致的酒盏,里头还盛着点点酒水。
一浑身黑布包裹的人毕恭毕敬跪在高椅之下,嘶哑的声音恍若划破了的纸皮不住漏风,“大人,属下查到点有趣的事情。”
黑暗里,有人一脚踩在侍人背上,在对方的痛呼中残忍笑笑,“说。”
“最近那个小杂种的墓叫人翻了,过后就有谢砚书的人在查当年的事。属下还以为这墓地有些问题,不料翻开后还是那个腐烂的尸身。想必只是谢砚书失心疯了。不过出于稳妥,我还是找到十一娘问一问。”
语毕,一个捆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踉跄跪在地上,忍住惊恐哀求,“我甚么都不知晓,当年我是下了死手的。”
“噢?”高椅上的人颇有闲情逸致地以足背勾起十一娘的脸,左右看了看无趣地一脚踢翻。
“哼,你若真下死手谢允廷怎会存在。”
“那时谢砚书日日守在宋锦安身边,暗中保护的人也多。我费尽心思趁谢砚书外出的机会害她早产,更是逼得长女活活闷死。按照大人的意思这胎该是只有个女婴的,我听得女婴已死的消息忙松口气,混在人群里哭天喊地。谁知晓宋锦安腹中还有一位,后一位我是无论如何也找不着机会再出手啊。”
“罢了,那个谢允廷就是个病秧子,想也活不了几年。”黑衣人鄙夷斜眼十一娘。
此话引得高椅之人笑笑,“的确是个不堪重用的病秧子,活就活罢,只要他们的长女是死的便可。”
话到最后,已带几分阴森。黑衣人不敢去瞧上头人的脸,试探着,“那十一娘?”
听得这话,十一娘颤抖着匍匐倒地,想求得高椅之人的怜悯。
那人不咸不淡,“你大费周章就为了让我判决她的命?”
“自然不是!”黑衣人大惊,忙垂眸,“属下真正要汇报的事同一位叫宋五的人有关。宋五是燕京百景园的养女,后机缘巧合在谢府教画画,凭借高超的武器设计才能进入军营。奇怪的是,此人从设计风格和喜好上同宋锦安过于相似。虽说人死不可复生,然属下仍有忌惮。”
“你说,她和阿锦很像?”高椅之人总算正色,稍向前倾。
“正是。连谢砚书都叫她迷住,恐怕确实肖像。”
“世上从没有两个人会过于相似,若是有,那只能说明她们便是一人。”
“这怎么可能!”黑衣人大骇,当年他可是亲眼见着宋锦安的尸首在香山焚毁。
“是不是都不重要。”长长的披风曳在地面,留下飘忽不定的声音,“我既然杀了她一次,自然不会再留半点生机。准备出手。”
墓地
柳州边界多水路, 遇着船家不在的时候难以通行。三三两两行人抱怨着几句天不好转身离去,剩下几个小孩仍在码头玩闹。
宋锦安抱着怀中的册子眺望远处,不时同身侧小兵交代些甚么。
小兵感慨句, “又快入冬, 今儿新年宋大人同我们一道热闹罢。”
冬。宋锦安默念遍这字,撩起碎发看眼发冷的湖面。原不知不觉,她已过了这般久,竟快到一年。今儿的冬大抵不会像往常那般寒罢。
她面上客气,“大年我就不去碍你们的事,你们见着我还能嬉笑?”
这话惹得小兵不好意思摸摸脑袋,不吭声。
“宋五, 你是不是疯了!”暴躁的声打断宋锦安的思绪。
她收回手,扭头不带波澜看眼气急败坏的周怀明。
周怀明是恨得牙痒痒。自从杜家倒台, 周家紧接着落马,他本想夹紧尾巴靠实力好好爬回往日的位置,却叫宋五连连贬斥,如今连军营都混不下去。
“你个杀千刀的,你嫉妒我的才华, 宋五,你简直不配为官。”
面对周怀明一连串的指责, 宋锦安只淡淡道,“锻造坊消失的五箱银子, 你不知晓去往何处?”
周怀明瞬时哑声, 左顾右盼, “那是我未注意, 想必是有人弄混了罢,这可不得全怪在我头上。”
“周怀明。”宋锦安不耐地打断他, “贪污军营的东西,你怕是不熟悉大燕律法。”
“我没有!”
宋锦安听也不听他的垂死挣扎,“我已将东西全部呈给付大人,如何定夺不是我的事,而是付大人的事情。”
周怀明瞪圆眼睛,恶狠狠咒骂,“宋五,你至于么?不过五箱银子而已,你凭什么就为这个而毁了我前途,宋五,你就是嫉妒我——”
断断续续的声直接叫小兵拖远,宋锦安头也不回。
几位贵公子听得动静往这边来,正巧看着宋锦安,其中一人眼睛一亮上前打趣,“宋五大人是又要升官了罢,当真是神速。”
“那可不是,我爹总夸宋五大人是咱们大燕的明珠,如今为大燕造福真是一桩大好事。”
一群人互相吹捧着,面上满是赞叹,心底却鄙夷。若非宋锦安现下正得兵部器重,连自家老爹都要看宋锦安几分脸色,他们才懒得恭维个毫无根基的小丫头。
宋锦安未在意耳畔夸张的动静,专心记录着册子中的内容。
马公子见说了半天都不能惹得宋锦安有个好颜色,心中一动,笑道,“宋五大人不知晓那谢砚书如今的模样罢?我来同宋五大人讲讲。他呀,逞威风,向圣上请罪都不会,活该在家日日夜夜遭人唾弃!”
“你别说,我前些日子从他家门前过的时候,啧啧,那么清冷的院子他也肯住?我还当谢砚书有多大本事,这会功夫就将自己整的落魄至此?”
“不少仇敌都忙着找他不快呢,听说谢砚书的药都叫人恶意买断。宋五大人,要是您愿意,咱们哥几个也去找找他麻烦?”
“是么?”宋锦安总算抬眸看她们眼,似笑非笑,“你们确定能找到他麻烦?”
登时,几个人面色铁青。不由得想到前些日子张家二公子上门挑衅谢砚书最后是断了条腿灰溜溜跑回去的,张大人气得告御状,却发现谢砚书未落下半点罪证,硬说是张二公子自个撞到的。这事闹到最后不了了之,谢砚书吃没吃苦他们不晓得,反正张二公子是不好过。
思及此,几人摆手,“开个玩笑话罢了,我们岂是那等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宋锦安没再理会他们,同小兵往前头去。
马公子啐一口,骂道,“甚么东西,装清高。当年谢砚书也是这般装,切,爱装的没一个好下场。”
“谁说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宋大小姐可是进了教坊司,可惜便宜了谢砚书那种狗贼,若我们早生几年,嘿嘿。”
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几人都是捧腹大笑起来,才说到最起劲的地方,旁边一搬东西的轿夫一下子脚软将手里东西悉数撒在他们身上。
马公子大叫着跳开,不住嚷嚷,“你个贱民,来人,给我把他打死!”
“饶命饶命!”那轿夫嘴上光是求饶,脚上动作极快,一下子跑得没影,叫马公子干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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