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竹隐再也看不下去,她拨开人群冲进中心,掏出自己的鱼袋厉声呵斥那几个男子,老周连忙挡在她身前防止她被男子伤到。
“我乃侍御史,你们是谁家的奴仆?按大齐律法,有罪者应押送官衙由京都府尹审问,你们竟在大街上动用私刑!”
那几个奴仆一见鱼袋,立即停了下来,但却没有认错的意思。
为首的男子神情倨傲,满不在乎地说道:“户部曹郎秦江秦大人知道吧?我的主家。这位大人与我家大人皆是同僚,何必多管我秦家家事?”
薛竹隐在心中冷笑,开口道:“要么你们自己去官衙领罪,要么明日让秦江看到我弹劾的折子。”
“站在这的可是薛侍御,你们竟还敢放肆!”老周怒目圆睁,啐了他们一口。
薛侍御弹劾人的名号京都人尽皆知,几个男子面面相觑,悻悻走了,但也没有去官衙,而是转身回了府。
秦江最近风头是很盛,但他的家奴竟然嚣张至此,看来秦江平日里也没少为非作歹。
闹剧结束,行人也都慢慢散去。
妇人见来了个能为自己说话的,艰难地爬到薛竹隐的脚边,扯着她的衣摆,声音里满是不屈:“俺有冤,要给大人说。”
薛竹隐连忙将她扶起,这才发现妇人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老周抱过妇人的孩子,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随身带着的麦芽糖,细心地哄着。
见妇人衣裳已经被鞭子划破,她拿过马车上常备的披风给妇人围起。妇人胆怯地摸着料子,惶恐拒绝:“这衣裳恁金贵,俺身上脏,怕穿坏了。”
薛竹隐不容她置喙,给她系好披风的带子:“你说说你有什么冤?”
妇人说的是京都乡下的土话,有些着急,薛竹隐仔细听着,大概听明白了妇人在说什么。
她说一月前她曾见过老周,那时候就是老周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不要抛弃孩子。就是靠着这笔钱,她才活到了现在。
老周听着,脸红了一阵,那钱是薛竹隐给他的,妇人却连连感激他。当时薛竹隐其实问过他妇人说了什么,可他当时以为那是个骗子,所以没多管。
这位妇人家中姓赵,住在京都临平县大桥村,两个月以前,秦家要修缮祖坟,把赵氏家的农田圈了进去,说是要买下赵家的地。
可是过了一旬,秦家还是没有给钱,赵氏的丈夫进城讨要,反被打了一顿,回来没几天就死了。她现在已经不想要回卖地的钱了,只想为死去的丈夫讨一个公道。
薛竹隐在一旁听着,面上虽不动容,但心中颇为她可怜。
去年为了解农器税,她才真正地去了解底层农人的处境,京都可耕作的农田并不多,农人种的粮食仅够自家吃,要靠畜养家禽才能有额外的收入。
眼下没有了地,能干活的丈夫也去世了,难怪这妇人过得如此窘迫。
在天子脚下,官员竟敢罔顾法律强占民田,更别说其他地方,还会有多少这种事情发生。
“老周,一会你先送我去和乐楼,再带赵氏去看大夫,然后把她安顿在府上。”薛竹隐又转向赵氏,“你的事情我会管,但我也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我须得去大桥村证实一番,在这之前,你就在我府上住下。”
赵氏一听,当即颤颤巍巍地就要给薛竹隐跪下,薛竹隐又连忙去扶她。
老周在一旁念叨:“我家大人是个好官,肯定会管你的事的。你也别动不动就跪了,我家大人还要弯腰扶你。”
赵氏抹一把眼泪,点点头:“大人大恩大德,俺永远记在心上。”
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薛竹隐到和乐楼时已是华灯初上,安定桥繁华更甚白日,酒楼前扎得高高的灯楼流光溢彩,隐隐传来舞乐之声。
薛竹隐熟稔地直上二楼厢房,看到苏泠烟的房门口又守了两个小厮,随即皱起眉头。
还没摸到苏泠烟的房门,鸨母丢下正在招呼的客人,直冲过来挡在她身前:““薛大人,苏姑娘她正在陪客呢,实在是不方便。”
鸨母虽脸上赔着笑,可伸开的双臂却有劲得很,薛竹隐半点推不动。
“是我说话不好使了还是给你的银子不够多?我不是吩咐过你不许给她安排客人吗?”薛竹隐有些恼了,说话声音大了一点。
“一直都是按大人的吩咐照顾苏姑娘的,您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想见苏姑娘一面,寻常客人我都拒绝了,只有那官位又大态度又硬的,实在是推不了。”
鸨母见她面色不对,又说:“不过大人放心,我也是分寸的,不过让苏姑娘写写字儿作作画儿,绝没有别的事儿。”
“什么人这么风雅,必让我也见见,我的书画师从陈如寄先生,总不会不够格进去吧?”薛竹隐嘴角噙了点冷笑,眼神像刀子一般刮到鸨母脸上。
“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只是现在进去怕是里面那位会恼……诶诶大人……”
不等鸨母说完,薛竹隐将她拨开,上前一把推开房门。
金丝楠木的门吱呀一声大开,蘅芜香幽幽袅袅的甜香混合着酒气漫过来,两双眼睛一齐望着她。
房间的正中央,苏泠烟施了盛妆,一袭鹅黄色的襦裙明媚温柔,那双纤纤玉手正执着小狼毫在铺开的宣纸上细细描画。
身旁坐了位身穿玄衣佩玉钩带的公子,以手支头,风流闲散,拈着一块糕点细细品尝。
第16章 弹劾(1)
薛竹隐看清他的脸,想起之前苏泠烟和她说自己常常做噩梦,说晚上想和自己一起睡,心里一惊。
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我当是谁?什么粗人也配坐在这看苏泠烟作画?”
苏泠烟一时有些懵,她不知所措地看看顾修远,又看看薛竹隐。
一个大发雷霆,气势汹汹,一个神情自若,悠哉悠哉。
但气氛怎么有点不对劲,他们好像很熟似的,彼此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走了八百个回合,显得她格格不入。
身后的鸨母见场面不对劲,小心地阖上门偷偷溜走。
顾修远不慌不忙地把剩下的半口点心塞进嘴里,又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擦手,站起来笑道:“夫人怎么来这里了?莫非也是贪恋苏姑娘的美貌?”
夫人?苏泠烟脸色一白,竹隐姐姐何时成的婚?
她手不安地缩在身后,结结巴巴地解释道:“竹隐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泠烟,到我这里来。”薛竹隐语气陡然温和,向着苏泠烟招手。
苏泠烟看了一眼顾修远,后者仍是不动声色,闲然处之,她咬着唇,低头慢慢挪了过去。
薛竹隐摸摸她的头发,又揉揉她的脸:“怎么样,他有没有欺负你?”
苏泠烟没有料到她一点也不怪自己,腮边落下两颗大滴的眼泪,拼命摇头:“没有没有。”
“顾修远,我知道你风流成性,但苏泠烟是我恩师之女,没有任何人可以亵玩。”她遥遥睥睨顾修远,义正言辞地通知他。
顾修远酌一杯酒,手指轻敲桌面:“若我一定要呢?”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薛竹隐一字一句,语气笃定。
灯烛的光线打在顾修远的鼻梁,在他脸上投下一块小小的阴影,他没有抬头看薛竹隐,表情也不甚分明。
好半晌,顾修远才抬起头来,用轻松的语气说:
“这可由不得你呢,夫人怕是还不知道,谢娘今日要给苏姑娘梳弄,开价千金,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抢到这个机会。”
谢娘是鸨母的名字,薛竹隐向身后一看,鸨母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她拂袖怒道:“胡说!泠烟她是官伎,无需卖身,乐籍上分明写了的,怎么会有梳弄一说?”
“你不看看这京都有多少人是恨毒了苏朗的?你以为凭你能护住苏泠烟?”顾修远嗤笑一声,迈步上前把苏泠烟一把拽过来。
苏泠烟一时没有防备,她纤细的手腕被顾修远牢牢地攥着,充满乞求地看向薛竹隐。
“你付了多少银子?我给双倍。你不是喜欢那个曼娘吗,我帮你纳妾。”薛竹隐拉住他的衣角,语气软了半分,已有恳求之意。
“夫人还是乖乖回去在家中等着我,别误了我的美事。”顾修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轻轻松松捉住薛竹隐的双臂,将她推搡出门。
渐渐合上的门缝里,顾修远抓着苏泠烟就要往床边带,她的手臂被抓出了红印,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薛竹隐,蹙眉若黛,泪水涟涟。
薛竹隐在外急得拍门,里头却不声不响。
她想起每次去看望苏泠烟时她都在哭,她在这和乐楼待得一点也不开心。
如果当初她能早点为苏泠烟脱籍,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
内疚像藤蔓一样密密麻麻缠绕在薛竹隐的心里,是她,说了要保护她,可又没能做到。
她是个骗子,苏泠烟在里边肯定恨急了她。
廊道内,有两个小厮端着茶点走过,她高声喊:“你们过来把这门撞开,重重有赏。”
许是有鸨母的吩咐,他们听到后更加惶恐地快步离开,没人理她。
薛竹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门道:“撞开此门者,赏一百两!”
小厮对视一眼,小步跑过来,开始撞那扇金贵的金丝楠木门,门板被撞得一阵晃动,但始终没能把锁撞下来。
半晌,里头的灯直接熄了。
薛竹隐在一旁着急,左右看了看,二楼悬着巨大的荷花灯,亮如白昼,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她让那两个小厮让开,自己撩袍抬腿就要去踢门。
木梯传来“噔噔”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见木梯上隐隐露出太子身边的小宦官的身影,忙收了腿,在门前转来转去,佯装无事发生。
薛竹隐客气地拱了拱手,问道:“公公这是要去哪?”
小宦官林时显然是冲着她来的,十万火急的样子:“太子请薛大人去东宫,有要事相商。”
薛竹隐有些为难:“太子可有说是什么事情?我这要处理苏朗之女的事情,你去和太子说,他是知道的。”
“噢……太子说和秦大人有关……”林时刻意凑近了小声说,“太子知道你在这,特意吩咐我来这找你!”
“这……”薛竹隐回头看看那扇门,里头静悄悄的,苏泠烟还在里边,等着她去救。
“快点啊!”林时急得就要去拉她的袖子,但又不敢。
她咬了咬牙,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那两位小厮:“你们在这继续撞门,等我回来!”
林时早已给她备好一匹快马,她跟着一路进了东宫,到最常见的议事殿,里面点着明亮的灯烛,桌上摆着热茶和糕点。
“薛侍御先在这等一会,太子马上就来。”林时这会倒是不紧不慢了,转身出殿,为她带上了门。
薛竹隐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无心吃桌上的糕点,坐在桌边干等。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还不见太子的人影,她皱了皱眉,太子不是说有急事吗,怎么这会还没过来。
她内心记挂着苏泠烟,打算出去寻太子,和他说今晚的事改日再议好了。
大门纹丝不动,她用力推了推,传来门锁清脆的振动声,她简直不敢相信,她被锁在议事殿里了!
林时和她是熟识的,不可能会把她故意锁在里面,也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
唯一的可能,就是东宫里有内鬼,出于苏朗政敌的指使,趁她来找太子议事,把她困在这里。
薛竹隐冷静下来,用力拍门,试图引起婢女侍卫的注意。
周围静悄悄的,竟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听到风吹树梢的声音,林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看来今晚她注定是要做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了,她想到身在和乐楼的苏泠烟,疲惫地靠着门坐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灯烛慢慢燃尽,烛泪在烛台上堆成一座红色的小山,天色将晓。
门外传来脚步声,薛竹隐惊醒,跳起来用力地拍门。
钥匙在锁眼里缓缓转动,她如迫不及待地打开门,看到了打着哈欠的林时。
林时的哈欠在看到薛竹隐那一刻戛然而止,他大惊失色:“薛侍御竟还没有走?”
薛竹隐皱眉,沉声道:“我被人锁在这里一个晚上。”
林时安抚她:“薛侍御息怒,我一定查清楚,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戏弄您!”
“算了算了,你先别管这件事。”薛竹隐摆摆手,“太子呢?我找他有事。”
“太子上朝去了。”林时眼睛觑着她,似乎是在特意提醒她。
她如梦初醒,今日逢五,需上朝会!
眼下她人还在东宫,还没有换朝服,一夜未睡,脸色也定然不佳。
她语气焦急:“现在什么时辰?公公可为我牵一匹快马?”
林时贴心地答道:“已有一匹马在东宫外等着大人,现在距上朝还有大半个时辰,大人莫慌。”
薛竹隐来不及细想其中端倪,道过谢后便匆匆往东宫外走。
回到顾府,她已跑出一身汗,已经来不及沐浴。她铺开纸笔,匆匆忙忙写了几笔,又换好朝服,掐着时间骑马往宫门奔去。
等到朝会议事,她站在后列远远找顾修远的身影,他还是昨日的衣裳,没有换朝服。
简直是大不敬,她想,不知道像什么样子!
“今日若没有别的事,那朝会就到这里。”皇帝咳了一声,声音有点发虚。
“启禀陛下,御史台侍御史薛竹隐,有事要奏!”薛竹隐清朗的声音划破了朝堂的安静。
皇帝看到是薛竹隐,有些不痛快地说:“你又要说什么事?”
朝堂百官都悬着一颗心,每次朝会薛侍御都要发言一番,不知今日轮到哪个倒霉蛋。
薛竹隐从袖内掏出一封奏章,缓缓开口。
“户部侍郎秦江,纵容家奴当街殴打平民,欺辱百姓。”
秦江是最近才升上去的,正是皇帝面前的红人,风头正盛。薛竹隐敢直截了当地说他的不是,许多人都提起了看热闹的兴趣。
这还没完,她接着又开口。
“步军司都指挥使顾修远,私自征召士兵营建府邸,此举不但违背我大齐律法,还影响士兵操练,减损我军战力。”
众人没想到她竟将矛头对准自己的新婚夫君,一时间窃窃私语,都等着看戏。
皇帝也愣了,张着口不知说什么好。
第17章 弹劾(2)
薛竹隐没有停下的意思,低头看一眼奏章,接着往下说。
“更过分的是,顾指挥使还耽于享乐,沉迷美色,就在昨夜强狎和乐楼歌伎苏泠烟,以致误了今日的朝会,竟连朝服都没换!”
按大齐律法,酒楼歌伎只需负责在酒楼卖酒和官宴时佐酒助兴,无需以色事人。
但歌伎貌美低微,若碰上官员强逼侍寝,也没法子拒绝,是以歌伎侍寝一时成为不言自明的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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