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床将外衫披上,厨房水缸里有打好的井水,桌上放了蒸好的窝窝头。
吃过早饭,仍不见顾修远人影,但马还好好地在院子里拴着。
院子和屋里都不见他人影,薛竹隐转到后院,后院杂草丛生,长得有半人高,她正欲转身回屋之时,眼尖地瞥见墙根的草丛里有一抹不属于它的白色。
她拨开杂草一路找过去,杂草深处有一簇野草伏地,显然是被人踩踏过,地上铺了一块白色油毡,因着昨日下雨,上面聚了一小汪水。
那油毡成色半旧,品质上乘,看得出来以前是被主人爱惜的,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大约是为了盖什么东西。
她掀开油毡,油毡底下赫然堆着一大簇茅草,她摸了摸,湿的!
被油毡盖着怎么会湿呢?
这堵墙背后就是她昨晚一开始睡的那个小房间,她抬头望了望屋顶,屋顶边缘的茅草看起来依然厚实,再往上是视线所不能及之地。
但她不用看也想得到,垂直地对着她的床的屋顶某处,必然空了一块,以至于漏风又漏雨。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昨夜上房掀了她房间的顶,再把茅草顺手藏在这个地方。
想起昨晚她敲门的时候顾修远那半敞的袍子,和故作虚弱的咳嗽声,薛竹隐压了压嘴角,有些人还真是会装。
薛竹隐解下腰上的玉佩,放在茅草堆上,若无其事地将油毡保持原状盖了回去。
转到小院旁的小树林,她隐隐约听见顾修远的低语,她找过去,顾修远在一个简陋的坟包前跪得笔直,似是在祭拜什么人。
想到顾叔说定国公以前常带他回来住,大约是在祭拜他。薛竹隐少见他这样严肃,转身非礼勿听。
当初定国公战功赫赫,保西北边陲四十余年安宁,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不想死后不仅连太庙都没得进,还孤孤单单地屈身在一个荒凉的小树林里。
若能引得皇帝前来祭拜定国公,或许……
薛竹隐心里有了计划。
顾修远祭拜完回来,薛竹隐早已在屋内等他。
见他迈步进了屋子,她起身佯装焦急:“顾修远,我的玉佩掉了,你能帮我找一下吗?我昨晚睡觉前把它放在外袍上,今早起来就找不到了。”
“当然可以!你的玉佩是什么样的?”顾修远关切地问她。
“上面有海棠花纹,羊脂玉雕的。”
“屋里到处可都找过了?”
“我找过了,但也许找得不仔细,想劳你再找一次。”
顾修远转身便进屋帮她找,一柱香的工夫后,他从院子回来,有些沮丧:“厨房,浴室,两间卧室,堂屋,院子我都找过了,没有找到,你可还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薛竹隐想了想,说道:“我今早起来还去后院转了转。”
“那我们一块去后院看看。”顾修远打开通向后院的门,没等她进去又突然合上,“后院又脏又乱,我去找就好了。”
薛竹隐扒门,不容他拒绝:“多个人找更快些。”
顾修远无奈:“那你就站在这看,我进去就行了,别弄脏了你的衣物。”
说完,他就钻进后院的草丛里找了起来,油毡在后院的西边,他却始终在东边磨蹭,野草被他踩得东倒西歪,他还时不时抽剑砍断灌木,迟迟不过去。
薛竹隐挑挑眉,喊道:“还没找到啊?要不我去另一边找找吧!”
顾修远一个箭步从草丛里冲出来拦她:“还是我去吧!”
薛竹隐袖着手在后边看他在草里到处扒拉,提醒他道:“那个油毡是做什么的?会不会在油毡下面?你掀开看看!”
顾修远看也不看那油毡一眼:“是我昨日从兔子身上扒下来的皮毛,我怕吓着你,还是别看了。”
他扯起谎来倒是行云流水,亳不变色。
薛竹隐冷笑一声,走到他身边,语气无辜:“真的吗?那你掀开给我看看,我最喜欢看从兔子身上扒下来的皮毛了。”
顾修远眼神莫测:“你竟还有这种癖好?”
第28章 回程
被薛竹隐注视着, 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将油毡掀开,金黄的茅草上,赫然躺着一枚莹润洁白的玉佩。
“你耍我……”顾修远没想到这玉佩就藏在油毡之下, 一时间说不出来。
薛竹隐扬了扬眉,看向顾修远的眼里不无得意:“兔子皮毛?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这才反应过来, 薛竹隐是想借这枚玉钩带告知她已知晓他上房揭瓦之事。
“夫人英明, 我这点小把戏哪能逃得过竹隐的眼睛,”顾修远装模作样地拱拱手,拍个马屁想糊弄过去。
薛竹隐不跟他计较,笑盈盈地说:“你昨夜耍了我,我今日让你在屋子里都找一圈玉佩,算是对你的惩罚, 现在扯平了。”
“你不生我的气?”顾修远低头看她, 眼睛里像盛了一泓清水。
“我岂是这般小气之人?”薛竹隐隐约察觉他话里的小心翼翼,却不知道他情绪的来由,本能地转身回避,“快收拾好回去吧,我们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
天气晴柔, 山路回环蜿蜒,沿道古树苍翠,日光从树枝缝隙中细碎地散下, 山泉从谷中流出, 泠泠作响。
顾修远悠哉悠哉地控着缰绳,打了个哈欠说道:“你那骡子也忒慢了些, 我都要睡着了。”
在他身后奋力扬鞭赶路的薛竹隐一赧:“你可以先走啊!”
顾修远才不会不等她, 他转过头来:“看着竹隐以前也让我乘你马车的份上,要不你也上来。”
他拍了拍马头, 笑道:“它不嫌你重。”
薛竹隐恨不得把鞭子挥到他脸上:“收起你那些心思!上次乘车你已用玫瑰酥还清,此事已经扯平。再说,你若真想报恩,何不把这马让给我骑?”
顾修远仰头大笑,忽地勒住缰绳在路边停住了,马蹄在路边回旋轻踩土地,逡巡不前。
薛竹隐反应不及,猛地拽住缰绳,她皱了皱眉:“顾修远你作……”
她声音越说越小,及时住嘴,顾修远的马前,一位矮小的农女正背着一位妇人在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原来顾修远不是在戏弄她。
农女听到身后的动静,忙转过身来,见两人衣着不凡,一时恐惧,她身上还背着一位妇人,行动不便,只好一直弯腰:“俺冲撞贵人哩,请贵人饶了俺。”
她实在是太过羸弱,面黄肌瘦,脸颊凹陷,显得一双眼睛大得惊人。
她背上的那位农妇也连声告饶:“俺孩子还小,不懂事,请两位老爷绕过俺俩。”
尽管妇人双手攀着农女的肩,但妇人还是止不住往下滑,她双手托住妇人的腿,弓腰使劲想把妇人托上去。
眼看妇人的双腿就要挨到地上,顾修远连忙下马,帮着农女把妇人放下来,他们这才发现,妇人的双腿不能动弹,薛竹隐和顾修远一左一右搀着她,把她扶到树下靠着树干坐着。
那妇人捶打着自己的腿做按摩,农女乘这个间隙擦了擦脸上、颈上的汗水,又掏出水囊猛灌一大口。
薛竹隐问妇人道:“你的腿怎么了?”
妇人接过农女递过来的水囊也喝了一口:“俺上山的时候把腿摔坏了,听说临平城里有大夫,俺女背俺进城去治。”
顾修远接话道:“临平离这还有三十里地,莫说是你女儿,就是骡子一天时间走过去也累死了。”
农女看着约莫十来岁,一脸稚气,声音清亮:“俺不累,俺要背俺娘到临平去,治好她的腿!”
薛竹隐摸摸她的头:“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你爹没来呢?”
农女见她和蔼可亲,胆子也打起来,仰头看她:“俺叫王三娘,俺爹带着哥哥们在家种地呢!”
“身上的盘缠够不够?”薛竹隐又问,“可会骑骡子?”
“俺爹说财不外露,俺才不告诉恁。”王三娘双手叉腰,偏过头去,腮帮子气鼓鼓的。
薛竹隐平日里总板着一张脸,顾修远头一次看她对一个小孩这么温柔,然而还吃了小孩子的闭门羹,忍不住噗嗤一笑。
“三娘倒是聪明,”薛竹隐无奈地笑笑,又问一遍,“可会驾车?”
“那是自然!俺在家常给地主家放牛,俺偷偷告诉恁,恁不许告诉别人。”三娘要薛竹隐弯下腰,贴近她的耳朵,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俺经常骑他们家的牛,那些牛都可听俺的话了!”
“死孩子,和恁说过多少次了不准骑牛,要是被发现了恁要遭打!”妇人突然一下坐直,训斥道。
三娘吐了吐舌,冲妇人做了个嘴脸,跑到薛竹隐身后藏了起来。
“这样说来,你也会骑骡子了?”薛竹隐指了指身后的骡子,“坐上去骑给我看看。”
三娘跑到骡子的身边,对着骡子耳朵耳语几句,又拍拍它的头,随后费力地爬上骡鞍,挥了挥鞭子,“吁”一声,骡子随即欢快地跑起来。
三娘走出一丈远,停下骡子,又走回来,面上满是自豪:“俺就说俺可以吧!”
顾修远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头骡子:“原来它可以跑这么快。”
薛竹隐给他一记眼刀,含笑对三娘说道:“这骡子既然那么听你的话,那你就和你娘骑着它到京都去吧。”
三娘疑惑:“这驴子给了俺,恁骑啥?”
顾修远回答道:“她既然是我娘……家的兄弟,自然和我一同骑马回去咯。”
薛竹隐瞪顾修远一眼,含笑对三娘点点头,从包袱里拿出五锭银子递给妇人:“我看这孩子聪颖,治腿剩下的钱可送她上学堂。”
妇人抹抹眼泪,指着三娘说道:“恁死孩子还不快给贵人磕几个响头!”
三娘当即便跪下来,规规矩矩地对着薛竹隐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认真地说:“恁真好,恁叫什么名儿?俺要记住,以后报答恁!”
薛竹隐蹲下来拉住她的手,认真地说:“不必记住我叫什么名字,若你以后有志向学,勤务农事,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三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顾修远将那妇人抱上骡子,嘱咐三娘:“你若要扶你娘下来,就喊别人帮忙,切莫要强,伤了自己也伤你娘。”
她点点头,规规矩矩地又朝顾修远磕三个响头,背道:“祝两位老爷大富大贵,财源广进。”
说完,挥鞭子便走了,留薛竹隐和顾修远在原地。
顾修远翻身上马,将自己的掌心递给薛竹隐,促狭地笑着说:“竹隐是不是因为有我在,所以才放心地把骡子赠给三娘呢?”
第29章 遇刺
“不可胡言乱语。”薛竹隐瞪他一眼, 又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到他掌心上:“谢礼。”
而后握住他的手腕,借力上马。
顾修远低头看着那枚玉佩, 虽然精致名贵,但对她来说不足为奇, 是随时都可以解下来换东西的小玩意儿。
正如他对她的帮助。
他每次想要帮她, 想与她拉近关系,就被她用这些小玩意儿打发了。
顾修远试图与她打个商量:“这谢礼是非给不可吗?”
薛竹隐理所当然:“你今日载我回去,我自然要谢你的。”
“都是夫妻了,何必如此生分?就算你不把我当相公看,我们总是朋友吧?”顾修远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薛竹隐油盐不进:“同门曰朋, 同志曰友, 我们的关系这哪一样沾边了?”
这话多少有点伤人,顾修远一言不发,双手环过她的腰握住缰绳,挥一挥鞭子骑马启程。
耳边唯有风声呼啸,连薛竹隐也觉得刚刚说的话说错了, 顾修远昨夜又是给她煮饭,又是把房间让给她住,在她心里, 两人早已是朋友了。
她在心中默念,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良久, 她不自然地咳了咳:“刚刚有句话说错了,我把你当朋友看的。”
顾修远眼睛亮了亮, 故作平淡:“那这玉佩……”
“这玉佩你得收着,一码归一码。”
顾修远叹口气,薛竹隐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固执得很。
“那要是太子这样帮了你,你也报答他吗?”
“我也经常帮他,如此小事,不必和他计较。”
“不必和太子计较,却要和我计较,那就是你觉得我们关系还不够好了?”
薛竹隐皱眉:“太子也是你能比的吗?你要是实在不想要这玉佩,那就赶紧追到临平去,送给三娘,也算做个善事了。”
“我并非不想要这玉佩,你送给任何东西我都会觉得欢喜,只是……”
只是我不想要你锱铢必较的报答啊!
薛竹隐彻底恼了,拿出折颜廷辩的气势,与顾修远一本正经地讲道理:“我与太子一同长大,十几年的情分,我和你相识不过月余,你总不能要求我对你比对太子还亲吧?”
是啊,他不该,也没那个本事让薛竹隐对他比对太子还亲。
顾修远:“我错了。”
薛竹隐面色稍稍缓和:“知错就改,孺子可教。”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在山间小路上响起。
顾修远没话找话,试图缓和与她的关系:“我看竹隐内心善良,肯把那头骡子让给三娘骑。”
薛竹隐却不顺着台阶下:“这不过是小善,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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