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竹隐与他相谈甚欢,了不知二楼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了他们许久。
第64章
小半个时辰前, 顾修远从丰乐楼二楼出来,走着走着,眼神锁在穿行在一楼人群中的绿袍女子身上。
薛竹隐还穿着绿袍, 身后跟了一个蓝袍男子,迎面而来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蓝袍男子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些人与竹隐隔开。
顾修远眯了眯眼, 他认出来,那个蓝袍男子是梁楚。
他们在角落的位置挑了张桌子坐下来,聊天越聊越开心,薛竹隐成日里对他冷着的脸,此刻倒是笑得明媚媗妍,整个人像发着光似的。
他想到今早起来吃早饭的时候, 他有意无意地问顾叔:“昨日我没回家吃晚饭, 府内可有什么异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不在府内吃过了,竹隐嫁过来之前,他嫌府里冷清,常常在丰乐楼凑合一两口就算了。
竹隐来了以后,他, 竹隐,顾叔,秋云四个人日日坐在一起用晚饭, 他这才发现, 原来家里的饭菜也挺好吃的,慢慢养成习惯。
昨日他刻意没回府, 想着他们肯定会觉得不习惯, 竹隐大约会问他去哪儿了。
结果顾叔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异样。”
顾修远被他噎住,想着顾叔老人家, 不懂他们这些年轻人弯弯绕绕的心思,径直挑明了:“竹隐可有什么反应?”
“夫人说,说……”顾叔脸色一赧,犹犹豫豫的。
顾修远眉梢带喜,心里又紧张又期待,顾叔果然是老人家,听不得他们年轻人说肉麻的话。
顾叔憋了好一会,才一口气说道:“她说您不回家便不回家,她又不是您的娘亲,还要盼着您回家吃饭。”
他说完,还忿忿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夫人怎么能拿先夫人开玩笑呢,太过分了!”
顾修远愣了一下,佯装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手慌乱地去舀粥,汤匙递到嘴边,他却觉得如鲠在喉,胃口全无。
对他连一句关心都要吝啬的薛竹隐,此刻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对别的男子笑得眉眼舒展,春温秋晴。
一切都串起来了,因为薛竹隐喜欢梁楚,所以她才会纵容梁楚一会要冰鉴风轮,一会又要薄毯,而他忍不住出来阻挠薛竹隐和梁楚一块吃饭,还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话刺激梁楚,所以梁楚才会同她闹别扭,所以他在竹林捡到的那首酸诗,是竹隐为梁楚而抄的,现在他们和好,所以又一起说说笑笑了。
顾修远的心往下坠,原来薛竹隐那么冷漠的人,也会喜欢上一个人,而这个男子,不会是他。
因为他不像梁楚那样长得温润斯文,不像梁楚那样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不像梁楚那样会为道义倾囊相助奋不顾身。
所以薛竹隐瞧不上他,不是因为他对她还不够好,而是因为他是顾修远。
身旁的曼娘见他看得出神,凑近了低声问他:“曼娘可以配合公子让薛大人吃醋,公子可要试试?”
顾修远回过神来,轻笑一声,目光仍停留在谈笑风生的薛竹隐身上,低声问曼娘:“你觉得我比梁楚如何?”
曼娘看他眉目疏朗,似染一层淡霜,说道:“公子龙章凤姿,玉树春柳,又功业早立,年少封侯,比梁楚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修远自顾自地说:“可是她不喜欢我。”
他盯着梁楚,眼中恨意更甚:“既然我比他好,那他就不该被竹隐喜欢。你去找点他的把柄,递给御史台的沈青,让他滚出京都。”
曼娘心里一震,顾修远虽然手段阴暗狠辣,并非如此暴戾恣睢之人,除了那位吩咐下来的事情和北国公府,他很少主动去找别人的麻烦。
这位梁大人何其无辜,竟然因为和薛大人走得近了些仕途就被毁。她观楼下对坐的两人,虽然梁大人看薛大人的眼神温柔专注,但他们夹菜都是很谨慎地只拣自己那一边夹,一副界限分明的模样。
但顾修远吩咐她,她也只有应承下来的份儿。
*
自打那日顾修远在街上遇到自己调头而走后,他便再没来缠过自己。
她每日早早便去御史台,画寅回来后便往万筠堂钻,晚饭也是秋云单独用食盒拎到万筠堂去。而顾修远每日起得晚,晚上又借故有事不回家吃饭,至深更半夜才回来,与她错开。
两人分明住的地方只有咫尺之遥,却极有默契地一次也没见过。
唯二的联系便是一月一次的朝会上,薛竹隐站在百官后头,遥遥瞥见顾修远的身影;顾修远晚上踏着星光回来时,偶一抬头看到万筠堂还亮着灯。
没有顾修远监督她,她又一如既往地熬夜。
一转眼就到皇帝的寿辰,因今年赶上五十大寿,宫里很是重视,太子有意要操办得隆重些,在清晖堂大摆筵席,文武百官都来祝寿。
借皇上的光,这一日百司画寅都早些,不过申时,薛竹隐便从御史台出来。
她要回家梳洗打扮一番再进宫赴宴。这次百官都会带上自己的家眷,宫里大约是看她也是顾修远的家眷,因此把她的座次与顾修远安排在一起,故她这次乃是以嘉良郡主、指挥使夫人的身份出席,少不了换回女装。
和薛竹隐的盛装相比,顾修远就显得简单些,他把身上的官袍脱下来,换一身更体面的衣裳就可以。
最近一个月以来,公子和夫人之间冷淡不已,顾叔都看在眼里,趁着顾修远换衣裳的当口,顾叔命人把马厩里的马都牵走了。
等顾修远换好一身石青色直身出来,顾叔拦住他:“我见公子坐骑的马鞍旧了,让马厩的小厮牵去配新的。”
顾修远微微皱眉,并未生气:“照着原来的配不就行了,算了,我骑别的马出门吧。”
顾叔支支吾吾的:“我让小厮顺道把所有的马都牵走去配新的马鞍了。”
顾修远叫起来:“顾叔!你明知道今日圣上大寿,在宫里摆宴,我要去赴宴的!”
“对不住,老奴记岔了,”顾叔赔着笑,给他出主意,“夫人不是有马车吗?要不我同夫人说说,您和夫人一块去。”
顾修远这才察觉他的意图,微微挑眉:“你故意的吧?”
他虽然这么问,但却没数落顾叔,抬步去万筠堂找薛竹隐。
顾修远一月未见薛竹隐,拿不准她现在对自己是什么态度,每上一步台阶,心里的鼓就敲一次。
上到二楼,竹隐上身着了一身玉簪色襦裙,裙上密密麻麻地绣了木槿暗纹,她已经上好妆容,梳好头发,捧着一张信纸看得专注,嘴角还溢出微笑。
秋云侍立在她身旁,正要向他行礼,顾修远一挥手,让她下楼去了。
她今日穿这身玉簪色襦裙,越发显得她白如冷玉,坐在椅子上低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眉目低敛,越发显得温柔娴静。
看得顾修远心里一动。
他站在那看了良久,薛竹隐还没有发现他,而是又从头到尾把信看了一遍。
顾修远忍不住出声:“看什么看得那样入迷?”
薛竹隐下意识地把信藏进抽屉,抬起头来淡道:“不过是陈先生从岭南的信罢了。”
信里说苏泠烟到岭南陈先生在的贺州了,除了吃的穿的差一些,其他都很好。薛竹隐捧信细读的时候,手微微颤抖。
被林穆言关在笼里的小金丝雀,如今跃进海阔天空。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自由。
顾修远见她见到自己又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同那日与梁楚谈笑风生简直判若两人。
刚刚她的回答也是态度警惕,回答敷衍,看信看得这么开心,难不成那信是梁楚寄来的?
顾修远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薛侍御现在还是我顾家的媳妇,最近京都有风言风语,说你和梁楚走得很近,还望薛侍御不要坏我顾家的名声。”
薛竹隐冷笑一声:“我与梁楚一个月不过见了三回,可比不上指挥使日日流连丰乐楼,想要教训我,先请指挥使洁身自好,谁坏谁的名声还说不定呢!”
顾修远气得瞪她:“你明知道我去丰乐楼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她不关心,他又何必巴巴地上赶着解释。顾修远不再说话,转过身背着手看窗外的竹林。
薛竹隐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顾修远转过来,随意地靠在窗台上,傍晚的夕阳洒在他的头发丝上,更添几分少年气,看得薛竹隐一时晃了眼。
他解释道:“府里的马都被牵去配马鞍了,我搭你的马车进宫。”
薛竹隐定了定心神,疑惑地问:“今日不是还有宫宴吗?明知要用马的日子,怎么挑在今天去配马鞍?”
顾修远手一摊,语气无辜:“可不是我干的,顾叔干的。”
薛竹隐了然,顾叔是看她和顾修远没话说,想法子撮合他们呢。
可惜强扭的瓜不甜,她与顾修远彼此都无情意,就算顾叔有意撮合,也难培养感情。
薛竹隐把抽屉锁上,起身与顾修远一同下楼。
顾府门口,顾叔命仆从挑着礼物,见从门口并行而出的两人中间宽得能塞下第三个人,替他们打圆场:“公子近来老是喝得酩酊大醉,夫人多劝劝他。”
薛竹隐瞥顾修远一眼,淡道:“他自个都不爱惜自个的身体,我为何要劝?”
顾修远抱臂,语气抱怨:“顾叔,你就是多事。就算哪天我死在大街上,怕是有的人也不会多看一眼。”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火药味十足,把顾叔怼得够呛,顾叔摆了摆手:“罢罢,老奴不该瞎操这个闲心。”
马车走到一半,转到人略少些的安和街。薛竹隐和顾修远一个静坐看书,一个靠壁养神。
车外传来马儿的一声嘶鸣,马车猛地向右偏离,薛竹隐一时没坐稳,身子向右歪去,顾修远睁开眼睛,下意识去扶她。
第65章
薛竹隐整个人都向他歪去, 眼看头就要撞到马车壁,顾修远手疾眼快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带向自己, 她歪倒在他怀里,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他的肩头。
清新又温暖的草木香气将她笼罩, 薛竹隐脸贴着顾修远爽滑轻薄的衣裳, 能够轻易地感受到藏在衣裳之下绷得紧实的肌肉,和他逐渐升高的体温。
她的脸被他身上的温度烘着,也有些热热的。薛竹隐挣了挣,顾修远似乎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她去推他的腰,小声地说道:“还不放开?”
顾修远就着那个把她护在怀里的姿势,掀开车帘沉声问道:“老周, 怎么回事?”
老周回过头来, 说道:“刚刚有个小子没有看路,朝马车冲过来,我勒紧了马绳才躲开他。”
顾修远又问:“可有什么别的异样?”
老周摇摇头:“没有,听后面追他的人喊抓贼,估计是个小贼。”
顾修远松了一口气, 这才放开她。
薛竹隐重新坐正,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说道:“去南华门, 老周你一会去找金吾卫, 把那个小贼的特征和他说一说,京都的治安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了!”
因去南华门找金吾卫花了些时间, 到清晖园的时候已经热闹非凡, 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已落座。
林穆言身边的小宦官林时和皇帝身边的宦官苏升一起登记百官的贺礼, 这次寿宴也是林穆言一手操办,足见他最近风头之盛。
清晖园宴客处设在露天的石子地上,呈一个巨大的“回”字形结构,外部摆了几百张食案,中央被掏空挖了一个池塘,现下池塘周围摆了一圈灯烛,照得池塘里盛开的荷花袅袅亭亭。
在池塘的中央,堆了一座小洲,洲上燃了几座沉香堆积的火山,火焰蹿得有三尺高,像一棵棵巨大的红树,伴随着沉香木的燃烧,清甜的香气蔓延了整个园子。
薛竹隐和顾修远从错落有致的桌案中穿过,瞥到长公主和薛南萧正坐在一起,长公主附耳在薛南萧身边,嘴角翘起,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
她抬眼见到薛竹隐,眼中波澜不惊,薛竹隐遥遥冲她行礼,她点了点头,如见到一个和她见礼的普通官员。
顾修远注意到她的动作,回头问一句:“要不要过去坐?”
薛竹隐摇摇头,长公主大约不想见到她过去。
一同落座,林穆言正在一旁同枢密使钱勒寒暄,见到薛竹隐过去,招手让她过去,薛竹隐恍若未闻,在自己的位置上径直坐下。
顾修远察觉到,在她身边坐下来,从案桌上抓一颗姜丝梅丢进嘴里,好心情地问她:“不让我像他一样做个正人君子了?”
薛竹隐瞟一眼林穆言,在她与林穆言日渐疏远的日子里,他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她淡淡说道:“你们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顾修远面有尴尬之色,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又拣了一块香药木瓜喂进嘴里。
月亮渐渐升高,与池塘中心的火山交相辉映。
戌时正,,皇帝方才到场,他和皇后并肩,跟在太后之后,接受百官拜见之后,去到上首坐席。
薛竹隐瞧着,他的身形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些,身上穿的通天冠服似乎都要把他压垮了,脸色蜡黄,眼窝凹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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