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美男,当真是越看越美。
黑暗与光明之间,隐隐约约露出一张精雕玉琢的脸,宋卿时看得有些愣住,一时间有些忘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怀疑和困惑。
“怎么这么看着我?”见她半响未动第二口,魏远洲眉峰微挑看过来。
魏远洲已经脱下了那厚重的大氅,露出里面的贴身款式的常服,宽肩窄腰,正襟危坐。
他明明一脸淡然, 可那双眼睛今日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觉得他在笑,没有丝毫从前那种令人生俱的压迫感, 反而让人觉得漂亮极了。
宋卿时羽睫颤颤, 盯着自己手里的云片糕, 仔细回想了一下白日里魏远洲问她要不要云片糕之时的对话,还是觉得不对劲。
所有与云片糕有关的事物,都是魏远洲曾经说给她听的。
正常来说, 现在的“她”并不知晓别院附近有卖云片糕的, 第一次听说应该会先询问, 可是“她”什么都没问却表现得很期待和喜爱,甚至还知晓那家已经开了十多年了……
以魏远洲多疑的性子, 竟然不觉得奇怪吗?
明明上次他来宋家提亲时,她只是口误说出了他这个年纪尚未对她说过的话,他就心生怀疑追问了一句,虽然被她糊弄了过去,但是也不会一个字都不问啊?
思及此,她秀眉蹙起,带着几丝探究的眼神朝他望去。
她一言不发,还直勾勾地看过来,魏远洲敏锐察觉到什么,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了?不合胃口?”
宋卿时在他脸上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或许他只是觉得这家店很有名,她听说过也不足为奇呢?又或许……
“没什么,很好吃。”宋卿时略一迟疑,半带笑容道。
说罢又将云片糕往嘴里塞了塞。
只是这次,却有些食不遑味。
魏远洲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次少了些许温柔,多了几分凌然:“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宋卿时的手指微顿,某些东西似乎要呼之欲出了,将那还未吃完的云片糕放在桌子上,少顷,他心照不宣地递过来一张帕子,是用来给她擦手的。
她接过,擦拭两下指间的油腻,反问回去:“那你呢?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魏远洲掠过桌子上的云片糕,望向她:“杳杳,重来一次很好不是吗?”
他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大脑倏然嗡嗡作响,一时间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而她的反应,在魏远洲意料之内。
时间静止了几秒,宋卿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喃喃低语道:“难怪那日破庙,你会突然出现……”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向我母亲提出退婚的那一刻。”
确切得知他跟她一样,拥有着前世的记忆,宋卿时反而没有方才那般心情沉重了,而这个消息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冥冥之中她早已有了预感。
宋卿时捏着帕子,吸了口气,凝神问:“那你可知是什么契机让我们回到了过去?”
提及此,魏远洲深深蹙眉,神情也越发晦涩难辨,“暂时还没有头绪。”
鬼神之说,世人向来是各执一词,信则心悦诚服,不信则嗤之以鼻。
而他,向来是不信的。
可是当真的亲身经历过后,他不得不信了。
魏远洲的目光落在她紧咬的唇瓣上,藏于心里角落那件耿耿于怀的事又翻腾上来,但是又怕重提旧事会刺痛彼此,可如果这次不问,那根刺就会一直在那扎着根,永远不会去除。
顿了几瞬才道:“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宋卿时一愣,不太懂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是指什么。
可当掀眼撞入他的视线,倏然间便明白了过来。
贝齿不自觉的用力,唇瓣被她咬得生疼。
不知是不是心态发生了改变,一些从前觉得难以说出口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了。
宋卿时沉默片刻,一口气将自那段时间以来,一直扰乱她心境的原因说了出来。
听完她的话,魏远洲终于知晓了一切的导火索,是那日柔嘉郡主的信。
难不成她以为他和柔嘉郡主?
魏远洲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件事,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莫须有的误会,沉声道:“还记得我在云禅寺跟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她当时还觉得困惑来着。
听她说还记得,魏远洲便继续说道:“柔嘉郡主的夫君贺景尧救过我的命,我派人关照她不过是因为恩人所托,无法推拒。”
“当时贺家的境况如同火坑,没人能护得住她,我提议让她自请前去净慈寺代发修佛,以及后来让段朝用我的名义与她一直保持联系,都只是为了保住她的命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他最后的那句话,让宋卿时十分吃惊。
魏远洲点了点头,神情有了一丝波动:“柔嘉郡主怀了贺景尧的遗腹子,可惜还是没藏住。”
没藏住?
宋卿时皱眉。
这是什么意思?
“皇室还是发现了孩子的存在,并想利用这个孩子来逼贺老将军带军出征楚饶,所以柔嘉郡主才会让我去帮她,那封信才会送到我的桌子上。”
听完他的解释,宋卿时的心里五味杂陈,难以描述的愧疚感和荒谬感席卷她的四肢百骸,真相竟是这样的吗?
“杳杳,你为何不问我呢?你不问我便给我定了罪,我何其无辜?”魏远洲有些委屈。
如果那日在书房她第一时间问了他,又或是他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会不会不一样?
宋卿时看着他,是啊,她为何不问呢?
少顷,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喃喃:“那你呢?你为何也不问我呢?”
当发现她偷偷服用避子药时,他为什么也一个字都不问呢?
夫妻二人对视,竟是半响无言。
良久,宋卿时再次启唇:“我对你重生的事一无所知,而你明明看出我是重生的,却未跟我主动坦白过……”
当一个人开始揭老底,另一个人便会随之附和。
“我如何坦白?前世经历过那样的事,你我之间的关系那般僵持……重生后你又急着要与我解除婚约,我如若坦白,你还会嫁给我吗?”
宋卿时讷讷,的确,若是知道他也是重生的,以她那时的状态,定会坚持退婚的。
又是短暂的沉默,宋卿时忽地吸了吸鼻子,反正今天说的够多了,也不差一句两句,索性有什么问什么,有什么说什么。
酝酿了一会儿,她继续道:“我自始至终想要的,并不只是和你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而是想得到你的真心。”
“可是你每次都紧闭着嘴,不会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这个人没你那么聪明,看不懂,也琢磨不透,长此以往只剩下无尽的不安和害怕。”
“我为什么会不愿意去质问你?还不是因为我的心里没底,我怕我留不住你。”
不敢问不想说,何尝不是内心深处对对方的一种防备?
原来他们之间,没有信任二字吗?
“你与柔嘉郡主的绯闻这些年来闹得那般汹涌,你会不知道?哪怕成婚后也有流言传出,你有向我解释过哪怕半个字吗?”
“什么流言?”魏远洲蓦然插话道,很快反应过来,解释:“我不在乎流言,也不在乎柔嘉郡主……”
宋卿时打断他:“那你也不在乎我吗?我的情绪是怎样的?我的心又是怎样想的?”
说到此处,宋卿时蓦然反应过来,一直以来裹挟她的并不是柔嘉郡主的那封信,而是对魏远洲心意的不确定,长时间的暗恋和爱而不得压抑着她,逐渐把她拖向不见五指的深渊。
还有就是那可怜的自卑心理,她什么都比不过柔嘉郡主,又怎么会认为魏远洲会喜欢她呢?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觉得自己不够好,要再好一些,再好一些才能站在他身边。
可如若怎么都追赶不上呢?
*
两人越吵越凶,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声音让门口候着的绿荷略感局促不安,不明白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正在她思索该如何是好时,门忽地从里面被打开,她家小姐怒气冲冲打开了门,脚步不停地往外面走去:“绿荷跟上,随我出去冷静冷静。”
“啊……”
绿荷尚且处在懵懂的状态,姑爷就紧随其后走了出来,声音更冷更硬:“不许跟上来。”
绿荷望着姑爷那比夜色还要黑的脸,刚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大着胆子喊道:“天黑地滑……娘子小心脚下,别摔着了。”
不是她不想跟上去,而是夫妻间、主子间吵架,她一个丫鬟插进去算怎么回事?不知晓原因盲目插手只会添乱。
而且小姐说的是出去走走,不是直接离开,便代表二人吵架的原因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绿荷的话提醒了宋卿时,急匆匆的脚步下意识放缓了,她可不想摔跤受伤。
“哒哒哒——”
身后的脚步声几乎近在咫尺,那脚步太过沉重并不像是绿荷发出来的,稍动脑子就知道是谁跟过来了。
她暂时不想跟他说话,不得不出声呵道:“别跟过来。”
魏远洲一顿,看出她的抗拒,却并不打算就此停下,只是有意落在她几步远。
宋卿时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可心中有了顾忌便再也走不快了,于月色中在羊肠小道上慢慢行走着。
冬日的风冷嗖嗖的,吹上那么几回,格外提神醒脑,让人的理智回归了不少。
忽地,眼前出现两道摇晃的灯光,一队夜巡的侍女迎面走来。
前面提着灯笼的带队侍女率先发现了隐在黑夜当中的她,像是没想到这大半夜的还有人闲荡,先是一惊,后带着厉色的质问声响彻院落。
“何人?”
宋卿时也被对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侍女不认识她情有可原,毕竟她白日里入府是被魏远洲抱着进来的,根本就没在别院的人面前露过脸,刚准备解释一下,那侍女突然慌不择路地垂下了脑袋,跪了下去。
没一会儿,就听到她的声音变了个调儿,浮着些惶恐再次响起:“见过大公子。”
对了,魏远洲在她身后跟着。
宋卿时下意识转过头,恰好对上他幽幽的目光。
下一秒,她抬脚就走。
没走多远,就听到魏远洲略带清冷的嗓音从身后飘进耳畔:“灯笼给我。”
然后她原本脚下黑黢黢的道路,突然间就多了一盏光亮,一路悄无声息地亮着,仿佛永远不会熄灭似的。
走着走着,宋卿时失神地盯着脚下游廊映衬着的两道交叠在一处,被屋檐上的灯笼消瘦拉长的影子。
突然间觉得负气出走的行为很幼稚,没意思透了。
她原地停下,转身:“让开,我要回去了。”
魏远洲站在那,神情晦暗,未动。
宋卿时抿唇,气得脸颊鼓鼓,提步就要越过他,却在下一秒被抓住了手腕。
“你那时候真的讨厌我了吗?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了吗?”他僵硬地笑了笑,可那笑意不及眼底,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宋卿时直觉他视线逼人,撇开头扯了下嘴角,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但他既然这么问了,宋卿时想了想,慢慢地出了声:“我不知道……但是我是真的想放弃你了。”
一言毕,周遭的气氛忽地变得诡谲起来。
魏远洲肉眼可见地敛去笑容,原本清隽气质也变得阴沉乖戾,不怒自威,一字一顿道:“不喜欢了?”
她神色僵住,动了动唇,忽然有些不敢说话了。
是了,这才是他。
他数次的低头,几乎无底线的纵容温柔,让她差点忘了,往日的他是如何的沉郁强势,杀伐果断,一个能坐到首辅之位的人,骨子里那不容随意冒犯的尊严和底线是不会变的。
宋卿时心中犯了怂。
魏远洲却不给她喘气的机会,前进一步,气息沉沉压向她,冷不防将她按在冰冷的红柱上。
啪嗒一声,灯笼倒地,那道一路照耀着她的光,灭了。
魏远洲眼梢之下,冷目灼灼:“真的不喜欢了吗?”
“你……你别这样。”
宋卿时咽了咽口水,抬头一看,他下颚绷得紧紧的,眼角似乎都印上些许微红。
“真的不喜欢了?”他沉声重复。
声音低至仿佛在自言自语。
而他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带着克制不住的重,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狮子,下一秒就要将她拆吞入腹。
她吃痛委屈,鼻子一酸,也顾不得什么了,梗着脖子硬刚:“是,我就是不喜欢你了……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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