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彦舟好歹和宋殊眠在一起生活了六年, 宋殊眠的心思他自然能轻易察觉得到。
刺骨的寒风倒灌进了衣服,宋殊眠拢了拢衣领, 把脖子捂得更加严实了一些,她道:“徐彦舟, 你弄错了。就算我离了他, 也不会再愿意回到你的身边了。你以为你又比谢琼婴好在了哪里啊,你从来都瞧不起我, 我在你的眼里头就是一个消遣的玩样。怎么,当初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弃我若敝屣,如今怎又念得我的好了?”
徐彦舟被气笑了,“消遣的玩样?宋殊眠,你好大的脸啊,我把你当作消遣的玩样,还教你识字读书?我就该把你教得蠢笨如猪,没了这些花花心肠,在你大婚那一天就给我老老实实滚回来才是。偏生把你养得这样方头不劣,一堆的小心思给我自己找气受?”
两人还从来没有吵过这样的架,就算是那回徐彦舟让宋殊眠替嫁,他们之间也不过是不欢而散罢了,没有闹得这样难看。
风雪声大,仆侍们又站在稍远的地方,就算是两人大吵也没人能注意到这处不寻常的动静。
宋殊眠终于忍不住对徐彦舟骂道:“你这样说,也便是承认对我意。而当初我的心思你难道不知道?我们郎有情妾有意,可是你倒好,转头把我送去嫁谢琼婴,到了现在反而开始故作深情。”
“郎有情妾有意又如何,你以为谁都是像谢琼婴一样不顾世俗言论,离经叛道吗?徐家嫡长子的正妻,宋殊眠,你如何配?”
徐彦舟的话如同一把刀一样刺了过来。
宋殊眠也没必要再跟徐彦舟有什么好脸色,她冷笑道:“是,是不配。那你凭什么会觉得我放着谢琼婴正妻身份不要,去当你徐彦舟的妾?你疯还是我疯?”
宋殊眠这会被他气得已经开始报复似的口不择言,“如今我嫁作人妇,表哥又来招惹,难道是将自己比作曹操。别人的妻子就特别吸引你一点,徐彦舟你这不是有毛病吗?”
宋殊眠看着徐彦舟猛地起身,便知道他这是怒极了,宋殊眠被人掐怕了,怕他也来掐自己,起身拔腿就跑,结果猛地撞上了一个硬朗的胸膛,宋殊眠被撞得发懵,抬头一看,是穿着一身黑色大氅的谢琼婴。
谢琼婴除了脸色有些苍白,除此以外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眉头微皱,问道:“你慌成这样做什么,还怕他打你不成?”
谢琼婴本以为两个人在这里再续前缘,结果方来就从不远处可以看出来徐彦舟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徐彦舟不管干什么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倒不知道宋殊眠说了什么话叫他能气成这样。
方到了亭中,就见得那宋殊眠着急忙慌地想要往外跑。
宋殊眠看谢琼婴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只是揉了揉鼻子,躲到了他的身后。
徐彦舟见到宋殊眠这样,面上尽是讥讽,“好好好,宋殊眠,我倒还成了你的冤家对头了。”
徐彦舟说完这话便面色冷沉离开了此处。
谢琼婴还是头一回看到徐彦舟这样失态,气到了就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他有些好笑,把宋殊眠从身后拉到了跟前,“你同他说了什么叫他气成这样?”
宋殊眠自然不会把这些话拿去跟谢琼婴说,只是说道:“你怎么出来吹风了?一会冻到了可不好。”
谢琼婴那三十大板打在背上宋殊眠看着都疼,他再折腾来折腾去,这年过完了他身上的伤也见不得要好。谢琼婴只是低头睨了她一眼,答案显而易见。
还能为什么出门?还不是来找她了。
宋殊眠分明没有做什么亏心事,然见到谢琼婴这样心里头没由来地发虚,好在谢琼婴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面深究,只是看着宋殊眠说道:“同我一起去看看鹤安吧。”
谢琼婴的声音低沉,带着些不可捉摸的哀伤。
杜家的人被管在了大理寺里面,他们被定在了正月初八砍头,现在想要见上一面也没有那么容易。好在谢家三房的那位爷是大理寺少卿,借他的面通融一二也不是不行。
今天正值正月初五,官员们已经放完了年假开始上值。
两人动身往大理寺去了。
当初谢沉对谢琼婴动家法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谢家,而在他们的眼中谢琼霖受罚停职一事也全都出于谢琼婴,若不是为了谢琼婴,谢琼霖又怎么会通融杜家呢?
谢三爷这会正在少卿厅内办理公务,见到谢琼婴来寻他也知道是意料之中,谢琼婴和杜家交好,杜家抄家灭族,谢琼婴自是要寻到大理寺来的。
可是谢沉前些时日才吩咐过他万不能叫谢琼婴再去见了杜家的人,若是叫他们见了面,杜鹤安求着谢琼婴救他们该怎么办?谁晓得谢琼婴会闹成什么样子。
门子把两人引到了少卿厅便离开了,此时,屋内只剩下了三人。
谢三爷说道:“我知晓你来是何意,并非是我不愿意,只是杜家的人如今被判了死罪,你还是莫要见的好,见了也是无用,徒惹伤感啊。”
谢琼婴知道谢三爷是怕他闹,便说道:“我不见到他也会闹,叔叔就让我见他一面吧。”
谢三爷知他性子执拗,没了法子,只能亲自人把领到了大理寺的监牢之中。
谢三爷把人送到了监牢,等在了外边,只是嘱咐了他两句话便让人进去了。
大理寺的监牢不如都察院监,都察院监关着的都是一些朝廷命官,而大理寺则不一样了,定了罪的,有没有官阶的,都被关到这里头。甫一进去,便是扑鼻的血腥味,混杂着寒冷的空气十分地刺鼻。里头灯火昏暗,狭小的窗口里头透进来了一缕缕微弱的光亮。
杜家的人被关在了狱牢的最里面,越往里头血腥味越发凝重。
女眷和男眷被分开关押,杜鹤安这会正颓然地靠倒在铺着茅草堆的小床上,好在也见不得什么伤,只不过身上乱糟糟的,全然没了往日的风流之态。而他旁边的牢房里头关着一年纪四五旬左右的中年男子,想来此人便是杜风。
杜风的身上明显是被动了刑的,此刻整个人就如同一摊烂泥似的瘫软在了地上,身上的囚服尽是血污,露出了的皮肤已经溃烂生疮,想也知道是受了极严苛的酷刑。
这样的场景太过刺眼,又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叫人忍不住作呕,宋殊眠好不容易才强压下了心口那处涌上来的恶心。
谢琼婴和宋殊眠与这周遭的气息格格不入,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的人视线。
然而没有一人说话,里头仍旧只是一片死寂。只有丝丝寒风在窗口疯狂叫嚣,似乎在替他们诉说着自己的不甘。
杜鹤安本来躺倒在床上,余光的视线瞥到了来人。监牢里头太冷了,他的身躯都快要冻僵了,艰难地起了身,走到了围困着他们的栏杆那边。
杜鹤安早就已经蓬头垢面,脸上也灰扑扑的沾了不少的灰尘,只不过声音一如往常响亮,看着谢琼婴笑道:“谢琼婴,你可算来了啊。”
谢琼婴见他这样也笑出了声来,“杜鹤安你要死了知不知道啊,还傻乐着什么呢。”
杜鹤安笑着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得死。谁叫我爹对不起我娘,她在下面都看不下去眼了,要来收他了。”
杜风习惯了和杜鹤安拌嘴,也不期从他的嘴巴里头能听得什么好话,况说他现在这样也没了力气和他拌,闻此也是白了他一眼。
杜鹤安若是哭了才好,他就是这样才更叫人难受,谢琼婴垂眸说道:“对不起,全是我的错的......”
谢琼婴哪里低过头啊,杜鹤安看不得他这样子垂头丧气的样子,“瞎说什么呢,你垂什么头丧什么气呀,我跟你说嗷,这事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说着朝杜风的方向扬了扬头,“瞧瞧,人被打成了这样,也没说过你的坏话呢。我们晓得,这件事情和你没关系呢。”
杜风听到了这话猛地咳了两声,杜鹤安见此眼神之中明显有一二分着急,然而面上却不显。
杜风捂着胸口,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谢琼婴转身去了他的那边。
第四十八章
杜风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面上皆是疲态,他的眼角处似挂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晓得我不是个好人, 但我确确实实没有做过这些, 我知道皇上是想要一个靶子, 把新政推下去。我死了没事, 反正这么些年也活够了。只是我的儿女们如今才这样大的年岁啊,为何非要杀我们至此等地步!”
杜风的声音虚若游弦,这会也就只剩着一口气了。他原先本是想叫杜鹤安去求谢琼婴出面转圜清丈土地一事, 可到了后头经过杜嘉乐的一番肺腑之言便也做罢,不就是钱吗, 再挣就是了,大不了小老婆们都不要了。
但他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朝廷给他定罪:收买官员, 干扰新政, 谎报田地......就这样将他抄家灭族。
他不认罪,他们便给他施加酷刑逼他认罪。
他受尽了酷刑也不肯松口,却在他们说要对杜鹤安也施刑的时候认了这莫须有的罪。杜鹤安这绣花骨头, 没两下就能给人打死了, 何苦让他遭这些罪。
杜风认了,他不认也得认。
这样的世道, 他们哪里有什么活路啊。他们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们是执权者手上的棋子, 只能任他们摆布。
只要他们的眼睛盯上了自己, 没有这回,也会有下一回。
谢琼婴先前见过杜风几面, 这会只听他带着长者的慈爱恳求道:“少允啊,我知道我活不了了,你能不能救救鹤安啊,他如今才十九岁啊,还有嘉乐啊,她才回来没几年啊,其他的孩子我也不敢奢求了,只求你救救他们俩吧......”
宋殊眠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了,转身过去以帕拭泪。
杜鹤安见到往日里头气焰熏天的老爹如今都这样了还在为他求情,他心中苦痛万分,却还是在笑,“琼婴,你别听他的了,我活不活真的不打紧的,你救救嘉乐吧,她真的太苦了。嘉乐七岁那年,怀荷大街,是我没看住她,让她被人拐跑了。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了,喊了很久很久,也找不回她。她好不容易回来,还没过上几年的好日子,不能就这样子死了啊。”
杜鹤安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见谢琼婴不说话他急道:“你答应我啊,谢琼婴,你答应我会救她啊。”
杜家满门抄斩是圣旨,他怎么救啊。谢琼婴不忍心看杜鹤安这样,良久才点了点头。
杜鹤安见到谢琼婴点头才放心了,毕竟谢琼婴从来都不骗他的。他既然应下了,那杜嘉乐就是能活。
杜鹤安过了许久又说道:“谢琼婴,你振作起来吧。”
大牢里头静得没有声音了,杜鹤安的话显得十分突兀,他看着谢琼婴认真说道:“我虽然糊涂,但一直都晓得,你和我不是一路的人,我是真爱玩爱耍,但你不是啊,我说你这混账日子也过了四年,已经够了,走出来吧,往后别再错下去了。”
谢琼婴面色已经灰白一片,“杜鹤安,是我害死了你们啊。”
杜鹤安听到这话确是在笑,笑到眼角都沁出了眼泪,“哎呦喂,大佬。你可千万别这样想。纵我早早就知今日有这样的结局,也不后悔认你这个朋友啊,只是你别日子久了就忘了我,每年可要记得给我倒几壶酒下来,杜康什么的你可别舍不得。还有啊若你真过不去这道坎,那千万要支愣起来,往后要来给我家来翻案啊!我爹是黑心,却没有做这些事,他被安了这个罪名死得也是不清不楚的。”
谢琼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处出来的,到了门口之时,迎面便是万丈光芒,和里面黑漆漆的地方宛若两个世界。宋殊眠和谢琼婴都听到了杜鹤安在放声大笑,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牢房里头传了出来。
“此一别,山一程水一程。”
“自此三千里路,君相潇湘我向秦,你千万不要来送我!”
杜鹤安叫他别去再送他了,他不要让他看到他被斩首的样子,那样,对二人来说,都是一种残忍。
宋殊眠侧过头去看身侧的谢琼婴,听到了这话他的身形摇晃了几下,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宋殊眠赶紧上前撑住了他。
谢三爷一直等在外头,天气大寒,他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见到谢琼婴这样也知道他心里头难受,只是叹道:“这些时日是多事之秋,都察院的奏章一呈了上去,皇上就龙颜大怒。知晓青良也牵扯到了这件事之后,还破天荒的和二哥吵了一架。没法子啊,谁叫杜家只是商人呢,自古以来,太过有钱的富商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如今西北那边战事迭起,要军需。”
他摇了摇头,暗忖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呢,最后也只是说道:“你好好回家养伤吧,我年轻时皮痒也挨过这家法,十棒子就把我打得半死,你这样闹腾来闹腾去,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啊。”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要领着谢琼婴出去,却听得谢琼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罪定得这样快?你们有证据吗?说杜风贿赂官员,干扰新政,难道仅仅是因为谢琼霖的一句话吗?”
谢琼婴心里什么都明白,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就因为这样,就只只是因为这样。
说杜家犯了错,可没有证据就把他们全都抓到了大理寺强行让他们认下了罪名。能这样吗?可以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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