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眠闻此呼吸一窒,不知道该去如何回答,只能转头去看向了谢琼婴。
谢琼婴的面上无悲无喜,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表情,他眼神空洞,视线投向了狱牢墙面上方那处透光的窗户,听到杜嘉乐这样问,他也只是“嗯”了一声,再没有别的话要说。
宋殊眠原本以为杜嘉乐听到这话会哭,但她没有哭,甚至还笑了笑,她笑的真情实意,嘴边的两个梨涡便十分得明显,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这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杜鹤安前几日也这样傻笑,杜嘉乐今日也这样笑。
偏就是这样的笑,看得人里头堵得难受。
杜嘉乐笑着问道:“姐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啊?”
宋殊眠不知道杜嘉乐为何要问这个,但很快便是明了,她道:“估摸着还有一刻钟。”
还有一刻钟,就是午时三刻了。
宋殊眠话音方落,谢琼婴忽出声说道:“往后我会把你送去别的地方,京都这地方不好,你一辈子都再别回来了。”
这地方太可怕了,当年逼走了他的挚友,如今又杀死了杜鹤安。
可怕的到底是京都,还是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天道昭彰,人心公理,在这样的地方,是不作数的。
有罪便是有罪,无罪便是无罪,可在这里,有罪可以成无罪,而无罪亦能成有罪。
他的舅舅,想要推行新政,惠泽百姓,他想要当个好皇帝,享受古代君王最高的祭祀仪式,封禅泰山。而他的老师,斩贪吏,振新风,善百姓,他走到如今,已经足够他将来青史留名了。
可他们竟然为了推行这个所谓的新政,就这样任由他的父亲为了保住谢琼霖,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了杜家的身上。锦衣卫神通广大,皇帝和首辅怎么可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谢琼婴实在是不明白,仅仅是为了实现他们心中所谓的太平盛世,就非要牺牲一些无辜之人性命。
既想要泰山封禅,既想要青史留名,究竟是为什么要做这样授天以柄的事情?
寒风凌冽,呼啸声透过窗户盘旋在耳边。
杜嘉乐知道是谢琼婴救了她的性命,让她离开京都,也是为了她好。可是满门抄斩,凭什么就她还好好的。
她什么都明白,却还故作疑惑不解地看着谢琼婴问道:“可我的家在京都,为什么要我离开啊?”
谢琼婴转回了头,看着突然执拗了起来的杜嘉乐说道:“以后京都不是你的家了,你没有父兄,没有亲人,你可以是任何人,但绝对不能再是杜嘉乐。”
谢琼婴的语气生冷,说的也不过是再直白不过的实话。只是实话伤人,就连宋殊眠都被刺痛了几分。
杜嘉乐的笑容也终于褪去,她看着谢琼婴说道:“自古以来上位者就是这样冷漠无情,不讲道理。我们做了什么竟要被人赶尽杀绝至此,杜家阖府上下两百来条人命,就这样没了活路。”
杜嘉乐怎么可能不恨?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但谢琼婴都没办法了,她又能如何啊。
“谢哥哥,你说得对,我没有家了。”
她像是泄了气一般,眼角终于落下了一滴浊泪,“我还是没有家了......”
“只是哥哥的救命之恩,我恐无以为报。”
寒风死命地从那扇狭小的天窗灌入,冷风砸在三人的身上,谢琼婴脱了狐裘,只穿着一身白色长衫,他却似是感觉不到冷一样,丝毫不见得畏寒瑟缩,他对杜嘉乐说道:“不论山长水远,你从今往后好好的活着,便是于我最好的报答。”
杜家的灭门惨案终究是谢琼婴心头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只有杜嘉乐过得好一些,好好地活着,他的心里才能好受那么一些,对杜鹤安的亏欠才能少下去一点。
杜嘉乐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什么悲痛之情,她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三人出了狱牢,外头空气实在冻人,大雪都把人压垮。这样的天气,一件狐裘还是远远不够,宋殊眠想要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她披在里头,但是杜嘉乐死活不肯穿。
无法,宋殊眠只能拿了伞来替杜嘉乐遮挡了风雪,然方才走出没有几步,杜嘉乐突然急切地说道:“不好了,娘亲留给我的发簪好像落在了里头,姐姐,你们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着便跑开了,宋殊眠拉都来不及拉。杜嘉乐小跑离开了二人,然而没跑出多远,突然停了脚步回过了身来。
杜嘉乐同他们的距离算不上远,却也算不得近,她就忽然停在了那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两人。
风雪太大,快要糊了人眼。
宋殊眠的心中忽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旁边的谢琼婴已经大步朝着杜嘉乐迈去,然而方走出了一步,就听得杜嘉乐喊道:“谢哥哥,谢谢你救了我。但我要和哥哥他们一块去找母亲了,我好不容易才盼来了和哥哥团聚,你让我当别人,我才不要当别人呢,我永远都是杜嘉乐!”
家人都死了,她一个人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若是未来的岁月都将孤身一人残喘苟活于世,那她倒宁愿去死。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家,谢琼婴让她走出京都,让她当别人。
她走不出京都,也当不了别人。
周遭的杂声太大,杜嘉乐的话却还是一字不落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宋殊眠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但隐约之间觉得她一定是笑着说了这些话。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谢琼婴始终是慢了一步,没能阻止她。
一抹艳红在漫天的白色之中格外扎眼,血珠自杜嘉乐的脖颈之间炸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藏了方才那碎掉的瓷片在手上,后便用了这块残破瓷片于这一刻自刎。
那样粗劣的瓷碗,划在脖子上该是怎样的疼啊。
谢琼婴将好才接住了杜嘉乐要倒下的身体,她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眼中还带着将要解脱的笑意,杜嘉乐笑着说道:“我不疼,对不起哥哥......还是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这小姑娘死前还怕麻烦了别人,难怪方才死活也不肯要宋殊眠的衣服,原来也是怕再弄脏了一件。
谢琼婴死死地捂着她那正在喷血的脖子,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殷红的血从他的指缝之间不断渗出,杜嘉乐终于是在他的怀中渐渐没了声息。
宋殊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们的身边,谢琼婴的手上全是血水,他今日穿得白衣,也沾了不少的血水,而身下的雪地也不用说了,被血水浸染更是一桩惨案。
宋殊眠双腿止不住地发软打颤,最终还是瘫坐在了地上。
这是她第一回 ,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她的眼前死了。
谢琼婴的喉咙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来,只无措地看着眼前的宋殊眠。
还是死了,还是骗了杜鹤安。
小姑娘死在谢琼婴的怀中,与此同时,午门那处,杜鹤安也在这一刻人头落地,彻底没了声息。
宋殊眠颤抖着伸手将杜嘉乐睁着的双眼阖上。
偌大的天地之间,皆是一片苍茫白色,唯有他们这处的红色格外刺眼。
瓢泼的大雪,却怎么也冲刷不净这座皇城的脏污。
他们终究什么话也没说,谢琼婴亲自把人抱上了马车,带着杜嘉乐的尸体回了谢府。
回到谢府的时候,两人恰好撞见了谢妙蓉从外头回来,她看上去失魂落魄,就跟丢了魂魄一样。
谢妙蓉纵使是大小姐脾气,却也不是没有心肝的。她今日去了西市那边看杜家行刑,虽她之前吵着嚷着要把杜鹤安杀了泄愤,但真见到人被砍了头,心中却又莫名堵得慌。
她看着谢琼婴怀中已经没气的杜嘉乐沉默了许久,终究是什么也没说,逃也似的离开了此处。
杜家的人死得倒霉凄惨,被人卷到了草席里丢到了乱葬岗去,谢琼婴找人去把他们全都挖了出来。这是一笔巨大的钱财,而且还得偷摸着去做,不能被发现,好在崇明帝即便是知道,对此也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谢琼婴不在明面上做,不被人发现,倒也没什么大碍,便由着他去了。
这些时日谢琼婴一直忙着这事,宋殊眠也跟在一旁帮忙,约莫十来日才完了事。
夫妻两人前些时日因着身上都染着病,就算是用膳也只是在春澄堂里头用,这会子身上的病都差不多好了利索,就去了荣德堂的大膳厅用了晚膳。
膳厅里头坐着二房的几人。
当初谢琼霖行刑的时候谢沉就站在一旁,用眼神威逼利诱着行刑之人,行刑的人自然也不敢往狠了打。是以谢琼霖屁股上的伤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躺个没两天早就好的差不多了,这会面上看着容光焕发,哪里还有当初那方被打完凄凄惨惨的模样。
长宁已经用完了饭先行离开,这处只坐着谢沉、以及谢琼霖夫妻,许是没想到他们夫妻二人突然来了,膳厅之间本其乐融融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古怪了起来。
见到谢琼婴来了,谢琼霖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第五十二章
谢沉面上倒还没些什么, 见到人来了也只是问了一句,“病好的差不多了?”
他知道最近谢琼婴老实了许多,脸色自然而然也比先前好上了一些。
谢琼婴自顾自往凳子上坐,旁边马上就有丫鬟端了水盆给二人净手, 谢琼婴净完手后拿帕子擦了擦, 才回答了谢沉的话, “托您的福, 好了大半。”
当初也是谢沉把人打得半死不活,这会子说着是托他的福,不过也是讥讽他罢了。
得, 当初还哭天抢地来求他,这会伤一好就有了力气来拌嘴, 他就多余去操这个心。谢沉见他如此,便也知道伤是好得差不多了, 也不再问, 只继续用了膳。
那厢谢琼霖见到人来了, 起先表情还有几分怪异,不过很快就收敛了情绪,他问道:“这些时日琼婴都在忙些什么呢, 怎么经常见你往外头跑?”
话里话外看着是关心, 实则不过是在试探。
谢琼霖还是以前那副做派,一副贤良淑德好大哥的模样, 丝毫不觉得两人已经撕破脸皮。
见到谢琼霖这样问,谢琼婴放下了巾帕, 弯唇说道:“我忙着去捡杜家人的尸体呢, 他们的头被砍了,为了不让他们当无头之尸, 我还得叫人把他们的脑袋给一个个缝起来再下葬呢。”
谢琼婴说这话的时候在笑,言语之间就像是在说什么再正常不过的家常便饭罢了,谢琼霖听到这话,脑海中竟不自觉地有了那个画面,一时之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明氏还怀着孕,被这话恶心地当场呕了起来,谢琼霖回过了神来赶忙安抚了她。
谢琼婴这话听着就跟假的一样,故意说出来恶心人罢了,毕竟杜家整整两百余人......谢琼婴是疯了不成才想着去做这些事情?
但只有宋殊眠知道谢琼婴这话并非是骗人,她前几日去一处院子找谢琼婴的时候,不慎就撞见了一堆藏仪师在缝着杜家人的尸身,还有道士在一旁念着超度人的《太上洞穴灵宝救苦妙经》。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道士口中辗转念着经文,声音又低又沉,屋里头香火缭绕,尸体腐烂的气息夹杂其中,而谢琼婴则端坐在一旁,一边听着超度经文,一边看着那些藏仪师缝制尸身。
那场景太过有冲击力了,宋殊眠就那么看了一眼都连着做了几日的噩梦。而谢琼婴,却一直坐在旁边看着。
谢沉显然也是被这话恶心到了,他把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摔,斥道:“人死都死了,你还说这些晦气话做些什么!”
谢琼婴看着谢沉这副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他反问道:“父亲就是这样听不得杜家的事情?”
是他和谢琼霖害得他们到了这样的地步,原以为他是个没心肝的,竟也会害怕。
眼见谢沉又要生怒,谢琼婴没待他继续发作就急转了话题,“我要参加今年的县试。”
如今谢沉是谢家的家主,谢琼婴也真不能如何。谢沉如此偏心,即便是出了如今这样的事情,将来还是会把世子之位传给谢琼霖。光从谢琼霖如今这样不死不休的样子来看,届时,谢家迟早天翻地覆。
县试在每年的二月份举行,若是想要参加科举,必须先通过了县试,后再过府试,最后只有通过了院试,才能成为“生员”获取参加了八月秋闱的资格。
其实当年谢琼婴十五岁的时候本来早就可以参加科举,但闻昌正说他年纪尚小不着急考虑这些。那是闻昌正第一回 同谢琼婴主动说话,谢琼婴就这样听了他的话。
在场的人听到了谢琼婴要参加科举皆是一惊,独独宋殊眠不觉得奇怪,她察觉到谢琼婴这段时日已经变了许多,具体哪里变了她说不上来,但想来最近发生的事情想来对他还是有不小的打击。
谢琼婴若是真的能好,宋殊眠自然是开心的。
但他真的行吗?
宋殊眠还是有些忐忑的。
这科举又不是这么简单容易,说考就能考的。有些人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个“童生”,就连院试这关都过不了,而年近五十才中个举人更是大有人在的,像徐彦舟那样年不到二十就能中探花,已经是老天爷赏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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