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爷没有回过头去,只是说道:“少允啊,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证据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啊。”
即便没有证据,可只要他们说他有罪,那便是有罪。在这一刻,王权狠狠地凌驾于公法之上,闻昌正口中所谓的“悬法于众”被狠狠践踏。
谢琼婴笑了一声,这笑与以往太过不同,夹杂着许多难以说清的情绪,他冷声嗤道:“这就是帝王,这就是天家。”
谢三爷急得想要捂了他的嘴,却只听见谢琼婴道:“我要去见舅舅。”
谢三爷知道谢琼婴不会那样轻易放过此事,他蹙眉问道:“你去做什么?皇上再疼爱你,在国事上面也不会由着你胡来。”
谢琼婴道:“我心里有数。”
他对谢三爷说道:“烦请叔叔帮我把她送回家先吧,我进宫寻舅舅一趟。”
宋殊眠扯着他的衣袖说道:“谢琼婴,我同你一块去。”
此次的事情不比上一回,若是去了,少不得要受些罪,谢琼婴拂开了她的手道:“你回家等我就好。”
宋殊眠知道此遭入宫定不得舒坦,若是从前她必然是要躲得远远的,但今日她却想要陪着谢琼婴一同去。
她固执地不肯走,两人无声地对峙。谢三爷看不下去了,说道:“算了,你就让她跟着一起吧,你这样,还是让她在身边看顾着一些吧。”
谢琼婴见此,只是看了宋殊眠一眼,也不再说抬腿便往外走了,宋殊眠便跟了上去。
年后的冬天更是寒冷,整个皇宫全是白茫茫一片。
谢琼婴一身湛黑长衫,外头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腰间一条宽带勾勒的身形颀长。分明才过去了几日,周身的气度却同之前全然不同。
小厮陈维将谢琼婴的腰牌递给了午门看守的官兵,见是谢琼婴来了,便恭敬地放了行。
两人一路无话,被带去了乾清宫。因为放了年假的缘故,现今宫里头的宫女太监们这会匆忙往来,忙着各自的事情。
乾清宫门口的小太监见到谢琼婴来了,垂首说道:“三公子,这会皇上正和几位阁老商议政事呢。您是要先去皇太后那里还是去偏殿等会呢?”
谢琼婴沉声说道:“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那小太监是跟在掌印太监李进身边的小太监,察言观色的本事跟着干爹学了个透彻,见到谢琼婴这样说也不再多说,只恭敬地退到了一边。
风雪有些许大,在这个透骨奇寒的时节,两个人身上都沾了不少的毛病,这会站在殿门口都快被风吹散了骨头。宋殊眠前些日子被罚跪后挨得冻始终好不利索,染上了咳疾,这一会被风吹得忍不住咳了几声。
谢琼婴见此,侧过身去把她的帽子压得更实了一些,将她身上的斗篷也揽得更紧了一些,嘴上却依旧是不饶人,“今你跟我来了可讨不得什么好,做什么来受这个苦呢?”
宋殊眠的脸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圆眼,她没有回答谢琼婴的问题,只是看着他问道:“真的没办法了吗?皇上和皇太后不是最疼你了吗,求求他们也不行吗?”
谢琼婴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没用的,他们在这些事情上面向来不心软。只有冤枉了你的人才知道你有多委屈,斩草除根,他们不会给杜家留活口的。”
天家无情,当初崇明帝是踩着其他四个兄弟的尸骨才登上这个皇位,他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
“那你来寻皇上做什么?”
“因为我答应了杜鹤安要救杜嘉乐。”
宋殊眠想到了杜嘉乐,她那样的懂事,若是知道自己的家人全都死了,只剩下了她的话,该是怎样的崩溃啊。这种苦楚宋殊眠也明白,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让人窒息了。
两人并肩站在大殿门口,有些许的风雪飘到他们的身上,落在他们的肩上。生了病之后,两个病号的脸上都带着几分苍白,这会白蒙蒙的光透过无边的天际照在他们的脸上,更显得他们的脸白净无瑕,恍若璞玉。
不知道等了多久,里头终于传出了动静,想来是内阁的会议开完了。
几位年纪稍大的阁老从里头相继走了出来,见到谢琼婴在这处都露出了不喜。
这些阁老们最诩人间正道,谢琼婴这样的人自然是入不了他们的眼。
四五位阁老从里头走出,最后面的那位便是闻昌正。
许是过了年,他的身上也沾了几分的喜庆,看着没有前些时日那样病重了。
见到闻昌正,谢琼婴的眉眼不可遏制地冷了几分。
第四十九章
谢琼婴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是退到了一边给他们让路,就连礼也不曾给他们行过。
内阁里头的人,都是大昭最厉害的几位文官,谢琼婴这样, 实在是有些不把人放在眼里头了。
有位和阁老说道:“我倒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晚辈, 当真是首辅教的好学生。”
这位阁老向来和闻昌正不对付, 也难为他还记得四五年前的事情, 拿出来刺闻昌正。
闻昌正只是咳嗽了两声,旁边任职户部侍郎的明阁老就出来说道:“哎呦,李阁老这是哪里的话,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况且我当初人在首辅底下教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学生后来犯的的事情怎能怪到了老师的头上去呢。”
明婉琴的父亲明侍郎也是内阁的几位阁老之一。
李阁老只比闻昌正小上一些,也蓄着一长络的白胡须, 他身体微胖, 肚子稍挺, 这会皮笑肉不笑说道:“这俗话说得好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怎么就不能说子不教父之过呢?”
这些阁老都是些个人精, 朝堂上争, 散了朝后还要争,这会当着当事人就打起了嘴仗, 丝毫不顾及闻昌正和谢琼婴两人还在一旁。
宋殊眠察觉到了谢琼婴身边的气压微沉,在两人争得起劲的时候, 只听他忽地轻笑了一声, “子不教父之过?我倒是不记得首辅大人教我什么了,那可是整整一年的时间呐, 首辅大人只顾着......”只顾着欺压他,斥责他,贬低他......
谢琼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闻昌正沉声说道:“好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休要再提。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是好是坏,谁都改不了,也干涉不了。”
谢琼婴如今这样闻昌正全都推说是他的命数。
好一个改不了,干涉不了。对,姑且就算是他谢琼婴道心不稳,到了如今这样的境地全算他自食恶果。
谢琼婴听到这句话嗤笑出声,“首辅大人的意思便是命由天定吗?”
“但学生倒是更相信事在人为。”
他许久没和闻昌正再有见面,从前他当闻昌正的学生也只奉他的话为圭臬,这一回是二人是实实在在的第一回 交锋。
闻昌正究竟为何如此崇尚命由天定之说,其中缘由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他做了这些亏心事,全都推说是天,是命,像话吗?
闻昌正闻此神色微变,谢琼婴双手环抱交叉于胸前,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眉眼之间的气息却又让他觉得无比熟悉。
明明只是这样一句话,却让闻昌正心神不定。
闻昌正终不忍再看,转身离开了此处。那些阁老们见到首辅离开,也都相继离去。
掌印太监李进方才在殿内目睹了一切,见到事态平息才从里头出来了,他到了谢琼婴的跟前说道:“三公子,皇上说若您是为了杜家的事而来,那还是请回吧......”
李进怕谢琼婴要闹,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神色。谢琼婴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他自哂一声,转声说道:“那如果不是为了杜家的事来,是不是就能带我进去了?”
李进原以为谢琼婴定是为了杜家的事情而来,见他这样子说便有了一瞬间的错愕,好在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了谢琼婴的意思,道:“那是自然。”说完这话便领着二人进去了。
宋殊眠在一旁有些摸不着头脑,谢琼婴分明就是为了杜家的事情而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崇明帝方才商议完政事,这会有些疲累,让李进回来了之后替他捏肩捶背。
他阖着眼睛,面上也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沉声问道:“你今日不请自来,是何事?”
谢琼婴直截往地上跪,宋殊眠见此也忙跟着跪了,只听他道:“我想求一个人的命。”
崇明帝闻此兀地睁开了眼来,转头看着李进说道:“不是说了为杜家的事情来的话别把人带进来吗?”
李进也十分委屈,方才谢琼婴分明说不提这事啊。
谢琼婴道:“是我骗了掌印,舅舅勿怪。我不奢求能要杜家的男丁,我就要一个女眷。”
男丁万不能留,就算是杜家年纪最小的孩子如今只有五岁,也留不得。
但女眷,若是留的话,也有隐患,崇明帝也不放心。
他道:“女眷?为何?”
谢琼婴垂眸说道:“我心悦她,见不得她死。”
宋殊眠没有想到谢琼婴竟然如此说,他心悦杜嘉乐?但很快便猜到这是谢琼婴弄来的借口说辞。崇明帝问他为何要救杜嘉乐,他还能怎么回答,这是最稳妥不过的说法,况且谁都晓得他为人向来不正经,这样的说辞倒也不会惹人猜忌。
崇明帝看了一眼宋殊眠,又看向了谢琼婴说道:“你当着你妻子的面说你心悦别人?”他冷哼一声,“你还真说得出口。”
宋殊眠看了一眼旁边的谢琼婴,见得他也转头看着自己,谢琼婴朝她眨巴了几下眼,宋殊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对崇明帝说道:“民妇非有容人的雅量,但只愿郎君好,郎君若是真心心悦那姑娘,民妇也见不得郎君因那女子的死而心伤。”话毕她还故作忧伤地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皇上愿顾及民妇一二分,民妇感激不尽,但郎君好,民妇便好。”
宋殊眠本就生得娇俏明艳,这样的姿态谁看了不心软。
宋殊眠这话听着倒是没什么纰漏,崇明帝闻此只是对宋殊眠道:“如此看来,你还是不太喜他。”
“朕倒是没见得,哪家的妻子会对丈夫这样宽宏大量。就拿长宁来说,若是有人跟明净沾了一点边,真真恨不得杀了那人才能舒畅。”
见到崇明帝还提到了谢沉和长宁,宋殊眠一时之间也摸不准他是什么心思,却崇明帝对谢琼婴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谢琼婴知道,若是回答不好了,那杜嘉乐的命便保不住了,他思忖了片刻后说道:“她被抄家灭族,家里没有父兄子弟,也没有家财了,孤苦一人无所去处,留她在身边,又恐碍了殊眠的眼。舅舅留下了她的命已经是恩赐,我给她一笔钱让她能去多远就去多远吧。”
说是碍了宋殊眠的眼,其实是碍了崇明帝的眼。
此人留在京都自然不行,天子脚下,万一她闹出什么事来可不好。崇明帝问道:“朕怎么能确信她这株火苗不会烧起来?纵是星星之火亦可燎原,虽是一介弱女子,但朕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下后患?”
谢琼婴看着崇明帝说道:“我为她担保,若她要闹,舅舅只管来取我的命。”
谢琼婴眼神坚定,话音在大殿里头经久不落,他以他的命来作担保,是铁了心的要救杜嘉乐。
不过只是个弱女子,送走也无妨。
崇明帝思虑了良久,最后终于说道:“好,你把人送得远远的,永生永世不得踏入京都半步。”
谢琼婴磕头道谢,“谢主隆恩。”
谢琼婴和宋殊眠离开了这处之后,崇明帝看着谢琼婴的背影看了许久,良久,他才对着旁边的李进问道:“你瞧着,他是不是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看着是长大了一些。”
崇明帝听到这话竟笑了笑,“好事,是好事,总是要长大的,也不能一直这样子下去。”
李进不知道崇明帝这话是什么意思,揣摩一番之后还是说道:“可皇太后忌惮他。”
皇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先皇并不怎么喜欢她,以至于她当皇后的时候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成了皇太后之后,便一心只有了权势,不再会落入当初那样困窘的境地。
崇明帝知道皇太后存得是什么心思,面上她是最疼爱谢琼婴的人,可是呢?背地里头却怕他怕得要死,就怕谢家有一天爬到了朱家的头上去。长宁只有这一个独生子看不明白,便把谢琼婴当成了个宝,她也在一旁当个顶了天放纵他的皇祖母,为的不就是叫谢琼婴走上歪路吗?
崇明帝说道:“他是个好孩子,朕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不会看走眼的。他被首辅和母后逼成了如今这样,心死则道生,欲灭则道存,如今经了杜家这一遭,总该要走出来了。”
崇明帝一直都知道,知道谢琼婴经历的事情,只不过他一直在旁边漠视着一切。
谢琼婴若是能振作起来的话,他也乐见其成,他是谢沉和长宁的孩子,那便应当是他最疼爱的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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