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羡元打断他:“带路。”
仆从:“什、什么?”
司羡元道:
“哪个偏房,带路。”
他倒要看看,是多金贵的身子非那株艾藤草不可。
救不活?
明窈昏迷着躺在偏房的床榻上。
沈大夫开的药早已喂她喝下去,冻疮膏药也仔细涂抹。但她的烧仅仅退下去一会就再次烧起来,病怏怏地躺在榻上,脉搏丝弱近无,呼吸几不可闻。
沈大夫正皱眉思索,司羡元就走进来,目光落在榻上。
仆从捧着乌木匣跟随走进来道:“司大人,艾藤草在这。”
“甚好!”沈大夫下意识抬头,看向司羡元,“司大人,这药……”
司羡元:“若没能救活,白白浪费本官这么好的药材……”
沈大夫接了乌木匣道:“在下一定尽力。”
小厨房里早已备好煎药药材,沈大夫小心翼翼地将艾藤草磨成粉放进去。这方子药效极强、祛病活血肉骨,将死之人都能被这药吊命,再救不活,他也没办法了。
夕阳落下,日暮斜飞,转眼已至酉时。
艾藤草药汤已经喂下两个时辰了。
明窈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睡颜很沉,沈大人收拾包袱回了院子。
司羡元从书房过来时,就见偏院零星几个仆从正在给人准备后事。
他眉梢微微挑了下:“没救活?”
仆从垂首应了声。
司羡元负手走到塌边。
小姑娘脏兮兮的,气若游丝,面庞却漂亮得很。她五官比同龄小孩要精致许多,因闭着眼而稍显冷清,但面颊奶气的婴儿肥冲淡了整体的清凌感,所以看起来更像个俏生生不说话、脾气软绵绵的木娃娃,一个珍贵的瓷器,透着易碎感。
司羡元没感到有多意外,只觉浪费了一株百年难遇的好药材。尚未收回目光,榻上的木娃娃睫毛忽然颤了颤。
像是夕阳下的蝶翅一般,翩跹飞舞落下一片阴影。
司羡元目光停在她脸上。
下一秒。
明窈睁开了眼睛。
木娃娃一双眼眸大而圆润、乌亮濡湿地看向他。
沈大夫听闻明窈苏醒后急匆匆赶来,一番把脉后连连称道“命不该绝”,一口气开了数个方子。
小姑娘不说话,睁着眼睛看他们,发烧未退也不闹,安安静静的,像是有些怕生,却并不胆怯。
她好像只是在单纯在难得清醒过来的时间里记着屋子里出现的每个人。
直到她目光落在远处金丝楠坐塌上的司羡元,眸子里终于有了其他情绪。
没等明窈做出合适的反应,司羡元移开视线,垂着眼,百无聊赖地把玩起了指骨上的白玉扳指。
明窈的思绪迟钝地回拢。
这个府邸的主人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个念头闪过后,明窈就多看了几眼。
脑海中第一念头是那个温温润润的玉样物件看起来很漂亮,温和白玉中点缀着火苗一样的朱红,宛如奔流的血焰。
第二念头是,这个据说是宦官身份的府邸主人的气质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难以接近。
只是她尚不太懂,宦官究竟是什么?
没等明窈再看几眼,床塌边就围过来一个人。她目光挪回来,看到一个长着胡须的面善叔伯站在塌前。
明窈模糊的记忆中,这个人在府邸门口抱起了自己。
于是明窈轻轻开了口,对他说:“谢谢。”
这是众人听她说的第一句话。
嗓音虽然有点沙哑,但轻软甘甜,像山涧落满桃花瓣的雪水,清冽绵绵。显而易见是一把极好听的嗓子。
司羡元抬眸淡淡看过来。
明窈说完这句话便感觉乏了,闭上眼睛轻轻喘着气。她没注意到司羡元看了自己一眼,也幸好没注意到那抹毫无善悯的眼神。
她才八岁,自小气弱体虚,有三岁记忆之后就没出过明府大门,只读过寥寥私塾,自然读不懂那双瑞凤眼里一划而过的思绪。
司羡元视线收拢,对沈大夫道:“尽快用药。”
司府不养闲人,这般体弱娇脆、病病清清的模样,难以养活,他不会留下她。
一旦她痊愈,他便会将她送走。
明窈暂时住在了司府的偏院里。
大抵是身子骨虚弱的原因,她的烧总是反复,意识也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吃进去的东西都会吐出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明窈在睡醒的时候,除了仆从端来熬好的汤药,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为她诊治的男子过来给她把脉,有时针灸。
明窈知道了他姓沈,是司府自个儿的郎中。
她乖巧地唤他一声“沈大夫”。
沈大夫的汤药难喝极了,不像姨娘那样每次都会给她喂几颗蜜饯。明窈唇舌发苦,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但为了好起来,每次都强忍着吐意把沈大夫的药喝完。
待仆从送药走后,她就躺下来睡一会。
不知道是不是没人居住的原因,偏房安静且寒冬,被衾里冷得跟冰疙瘩似的。
她总是睡不好,昏昏沉沉缩在被衾里,手脚冰凉,有时还隐隐发痒。
冻伤之处可以慢慢治,但反复起烧却能要她半条命。
有时候,明窈难得有几分精力,下了床塌去四周稍作打量。门口有条幽路,旁边是枯萎的树桠和一片青竹林,了无人迹,相当荒僻。
明窈在门口站了一会也没见有人来。她很快就觉得冷,也没了体力,扶着墙壁慢慢走回屋子。
有些孤独,也有些怕,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偏房布置很简陋,一张床塌、一个木橱、一张案几和两个乌木凳。
木橱里有两套下人的衣裳,是男衣男裤,明窈吃力地踩在乌木凳上,伸长手臂在木橱里翻了翻。
发现衣裳是崭新的,她垫脚,艰难地把两套衣裳拿出来。
只是做这一点事情,明窈就感到累了。
她抱着衣裳,扶着凳子往下踩,不知是凳子太冰了还是其他原因,她绣鞋底踩在地板上猛然打了个滑。
“啊!”
明窈身体骤然失衡,衣裳从怀里落下去。
就在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摔的时候。
一道赭色身影踏入偏房,在她跌下去的下一瞬间身形移闪过来,粗鲁地伸出手捏住她的后衣领。
明窈被勒住脖颈,脸涨的通红。衣领子上的力道骤然卸去,她坐在地上咳了几下,泪花都咳了出来,胸膛起伏着,似要碎了。
终于,她平复呼吸,抬起泪意朦胧的眼睛。
一声道谢还没说出口。
忽而,一柄利刀贴在她纤白的颈间。
赭色锦袍的主人皮肤冷白,五官旖丽,斜上挑起的瑞凤眼紧紧盯着她。唇角勾着些许笑意,却也冰冷。
他轻而易举地攥住她的衣领:“胆敢在本官眼底下偷东西……谁派你来的?”
动作称得上慵懒,杀意从恶鬼骨子里透出来,只隔一层囊皮。
“咳咳咳。”
明窈呼吸微窒,脸色憋红,咳个不停。
许久,衣领口的力道微微松开了些。
明窈努力仰头,眼尾潋滟着咳出来未褪的红痕,眸子很清澈,嗓音清靡绵软:
“幺幺没有偷东西。幺幺想借衣裳穿,摔跤了。”
她看着他,带着稚童的安静坦然,道:
“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司羡元低眸看着她,小女童白皙如软嫩豆腐的脖颈上起了一道鲜明通红的印子。
看起来挺骇人。
明明他没下重手,这红印却像小孩遭到虐待了一般。
司羡元眼里没什么明显情绪。
心里只道,太娇气。
第4章
“幺幺有点想留在司府里。”
“不知晓司大人同不同意。”
——《幺幺手札》
司羡元松开了手。
明窈下意识伸出小小的手掌,等人来拉自己一把,下一秒,她想起这里不再是秋姨娘的院子,收回手,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
眼前有些头晕眼花,她轻轻晃了晃,站稳后,视野逐渐清晰。
这才看到司羡元身后还跟着个人。
沈大夫刚刚赶到,没看到方才的小冲突,探手给她把脉,道:
“明姑娘这几日可有其他不适?”
明窈先是看了司羡元一眼。
见他坐在一边的乌木凳上,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她收回目光,软声答道:“睡不醒。昏。还有……没有力气。”
沈大夫思忖良久,蹙着眉头写药方:“你自幼伤了身子,阳弱体虚,极是难补。以前小时候经历过什么吗?”
明窈想了想。
家主不喜她,她一直都待在姨娘院子里。姨娘虽没什么富贵银两,但把她照顾得很周到。
再往前……三岁之前,她便想不起来了。
明窈抬手捂了下心口,摸到衣裳里面突出来的颈坠触感,移开手摇了摇头。
沈大夫低头写着药方,没看见她这个动作。
司羡元从乌木凳上坐起来:
“就这吧,去库房里拿些好药材给她用上。”
沈大夫应了声是,司羡元抬步走过,出了偏房。
“汤药记得喝。”
沈大夫嘱咐完也离开了屋子。
明窈说了声好,从地上捡起方才掉落的衣裳,躺回床上歇着了。
“幺幺会乖乖喝药的。”
她抱紧被角,小声说。
她很感谢司府的司大人。虽然感觉大家都很怕他,但她觉得他是个好人。
可她察觉到了司大人并不想留下她。
明窈只想表现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微微期盼着司大人发现自己很乖,然后回心转意,同意她留在司府里。
这样她才能活下来。
冬日寒风肆虐,朱红灯笼被挂上枝梢,过年的气氛渐浓。司府的偏房屋子简陋,但勉强提供一方庇护。
大抵是沈大夫又换了药方,明窈明显觉得汤药更苦了些。喝下之后很反胃,想吐,整日整夜的睡。
睡着的时间里,她断断续续做了个很长的梦。
明窈梦见了小时候。
三岁的年纪,她发了场浑浑噩噩的高烧。
她记不起前因后果了,只记得睁眼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眼前,弯起眉眼把她抱起来,自言自语道好漂亮的小孩,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明窈对幼时的记忆极为模糊,烧得断片,只知道秋姨娘把她从寒冬雪地里抱了进去,精心养着她,给她降温、驱寒、喂药,把鬼门关的明窈拉了回来。
有时候她吃不下东西,吐个不停,姨娘就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她,轻轻唱歌给她听。
姨娘藏起她的事情被明家家主发现了,家主要把她撵走。姨娘跪在他脚下苦苦哀求,跪了数个时辰,才成功留下明窈。
秋宛娘手里有一两间铺子,虽比不上明府其他人奢华富贵,但吃些好食、穿些好衣还是没问题的。
她把所有金钱都投在明窈身上,给她买药养身体,不舍得她十指沾阳春水,把瘦猫似的小明窈一点点拉扯大。
明窈记得,姨娘还偷偷做针线活攒钱,笑眼温柔地说,幺幺是娘的女儿,娘要给幺幺攒嫁妆。
那是明窈最快活的几年。
明家出事以后,姨娘更是拼着最后的力气,用性命换她活下来。
骤然梦醒,明窈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简陋偏房,思绪逐渐回笼。
她忽然感到真切的难过来。
姨娘死去、族人入狱、府邸被抄……桩桩件件仿佛黄粱一梦。这些天里,她第一次体会到无家可归的感觉。
如今,她被仇家献给了朝廷上最为冷漠狠辣的大宦官。
她记得,当时那些人曾说,她会是个漂亮的小女婢。
可他似乎不太喜欢她。
她有点害怕,他却没有使唤她、狎|玩她。明窈觉得,司大人与外面的人说的并不一样。
明窈撑着起身,发现身上都是汗,被衾浸湿一团。她摸了摸额头,迟钝地意识到——
烧好像退下来了。
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走出来了。
明窈扶着墙壁下了床榻,试探性地走了几步,身体不复往日昏沉,遂大着胆子走出偏房。
现在是晌午的时间,待会就会有仆从送来膳食。难得感到几分饥饿,明窈扶着粗糙的树干慢慢往远处走去。光秃秃的枝杈打着卷儿,落了一地萧索。
明窈拨开枝杈,转头看去,发现旁边有个很大的池塘。
她踩着松软泥土走过去,蹲下身子,低头对着半结冰的池塘照了照。
寒冷水面倒影出她的脸,明窈看着水面上的大眼睛眨了眨,捏了捏瘦了一些的婴儿肥脸颊,“咦”了一声。
她的脸上脏兮兮的。
明窈歪头闻了闻自己身上。
臭臭的。
她好像该沐浴了。
司大人应该不喜欢脏小孩,她不能让他讨厌她。
念头刚闪过,门口幽路上就传来脚步声。
明窈从池塘边站起来,眼前猛一黑之后逐渐清晰,她慢慢走回去,看到仆从端来今天晌午的膳食。
在仆从准备走时,明窈叫住他,有些不知道怎么措辞,嗓音透出些许踌躇和怯疑:
“请等一下。”
仆从:“明姑娘有事吩咐?”
明窈道:“我有事要禀报司大人,我能见他吗?”
明窈决定要沐浴,她只知道得禀报司大人。
仆从道:“司大人忙于朝政要事,现在不在府里。”
明窈有点紧张:“拜托您了。”
她睁着大眼睛,嗓音清甜靡软,让人难以拒绝。
仆从想了想,道:“小的先带明姑娘去乌螣堂外面候着,司大人平时就住在乌螣堂主屋内,待他回来明姑娘就能等到他。如何?”
明窈道:“好。”
她匆匆扒了几口饭。
她一直都吃得慢,哪怕狼吞虎咽都会显得有几分斯文。以免让仆从久等,她很快放下银箸。
仆从带着她穿过小竹林,踩着石子幽径往偏房外面走去。
午风吹寒,天光骤亮。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座宅子里偏房以外的地方。
入眼的是一片宽阔的庭院,庭院里假山碧塘重峦叠嶂,四角分别各有香檀木,檀木后有幽路,通向四个方向。他们现在出来的就是其中一条路。
庭院两方是东西厢房,一边是小厨房和小膳堂,一边是贮寸食材及材料的杂屋。而庭院中心最前方,三级台阶之上矗立一个敞亮的屋堂,墙壁挂着大儒明家的诗画,中间摆放着案几、凳子,是主人用膳及客人拜访之处。
3/8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