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女看着文昌的眼睛,他的双眼一如既往的温柔坚定,此刻倒映着她的身影,倘若没有这么多是非,他们这么般配,又深爱着对方,一定会拥有无可比拟的幸福。
只是可惜。
她伸出手去擦拭他眼下一块血迹,突如其来的亲密使他轻微的战栗,眼眶承受不住洪水似的柔情,毫无保留的倾泻而出,他的手掌去追她的指尖,紧紧包裹着,抵在脸颊。
“我绝不愿意见你为难。”他说。
“蠢货。”她轻轻地摩挲着文昌的脸颊,郑重其事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听清楚了,我只解释这一回。”
“只有用诛仙剑刺穿罗睺的魔魂,他才会彻彻底底地消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这就是我接近罗睺的原因。你能拿起诛仙剑,我担心罗睺对你不利,所以对你说的那些狠话,禁锢你,封印你的记忆,全是我的私心。”玄女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浊气,“三十万年漫漫神生,我所珍所爱皆未能留住,文昌,我是真的舍不得你。”
她的冰冷的指尖似乎也被捂热了,他苍白的面孔泛起一点神采,不断地说:“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怪我不好,我不懂你的苦心。”
玄女慢慢地抽回手掌,她眼中有泪光划过,强撑笑意:“帝君,我没能找到罗睺的魔魂,这件事得交给你了。”
文昌有些恍惚,很久没听到她叫他一声“帝君”了,仿佛回到了天宫,回到了琅邪台,好像这一切都没能发生。
“……你说什么?”文昌的声音在风中发抖。
玄女不再看文昌,缓步走向雨凝妖君,平静无波道:“本尊与朱厌一脉的纠葛,你没资格插手。今日文昌帝君留他元神,已是格外开恩。若是本尊动手,就算屠尽小次山也难解心头之恨。”
面对强大的压迫感,雨凝妖君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硬撑着道:“他虐杀妖君,手段残忍至极,我妖界如何能服?!”
“哦,你年纪小。”玄女莫名生出阴森一笑,“本尊也曾于妖军面前一剑刺穿了九婴妖君的元神,与今日的场面十分相似。”
雨凝妖君气焰立刻消散的无影无踪,他知道这场战斗,九天玄女不仅刺穿了九婴的元神,甚至带领神将灭了九婴妖君这一脉,是妖界有史以来最为惨烈血腥的一战役。
“我是给娘娘面子,不是怕了你文昌帝君。”雨凝妖君捏着兵符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这件事没完,来日再向帝君讨教!”
他挥袖示意退兵,匆匆而逃,连一句话都没给罗睺留。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世间最后一位神祇,即将陨落。◎
沉凝在须弥山上空的乌黑浓雾登时散了大半, 罗睺冷笑道:“下三界由此等鼠辈掌控,难怪会被仙界踩在脚下□□,烂泥扶不上墙。”
“妖鬼尚且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斤重。”玄女缓缓地看向罗睺, “你们是愚不可及, 蠢不自知,竟还想成为主神。”
她骂的可不仅仅是罗睺。
“干嘛说这么伤人的话?”罗睺伸了个懒腰, 朝着空旷处吐出一口黑雾,半空中竟然浮现出昆仑镜的轮廓, 镜中倒映出凌霄殿的景象。
西王母的神情陡然严肃, 罗睺竟然能够干涉昆仑镜,怎么会这样?他的修为不是被混元大阵削去了大半吗?!
罗睺勾了勾唇角, 似乎在嘲笑镜中诸仙:“当年的神界还不是要给孤殉葬?天帝算个什么东西?仙界又算个什么东西?全在孤的股掌之上, 玩物罢了。”
天帝脸色铁青, 道:“神界陨落后, 仙魔两界相安无事,并无恩怨旧仇, 魔祖为何一定要搅起纷争战乱,打破和平?”
“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份?”罗睺的尖锐的笑声透过昆仑镜, 回荡在凌霄殿的每个角落。
他打了个哈欠, 目光转向玄女, 都不想拿正眼瞧天帝:“从前你只是神界身后的一条狗,趁着神魔两界斗得两败俱伤,拿着几个法宝翻身做起了大哥。你这个位置, 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实力更是一般, 有什么资格来质疑孤的决定?神界遗留下来这么个宝贝, 你不好好捧着, 还玩起了威逼利诱那一套,天河水倒灌进你脑子里了?”
罗睺骂得毫不留情面,天帝的脸不仅是青了,红一会,黑一会,十分怪异。
天帝被揭了老底,虽然对方是魔祖,但还真别说,骂得极有水平,骂出了西王母等人的心里话。
他气急败坏,指着昆仑镜道:“西王母,你还不把昆仑镜收回来?!”
西王母慢条斯理地施法召回昆仑镜,却见昆仑镜悬在空中纹丝不通,想来是被罗睺控制住了。她耸耸肩,语气轻慢:“收不回来了,天帝见谅。”
罗睺在搞什么名堂?玄女不着痕迹地皱一回眉,道:“你什么意思?”
罗睺态度与先前大相径庭,低头认错一气呵成:“孤错了,不该联合下三界向仙界出兵,也不该逼你成亲,险些伤害了文昌帝君。从今往后,孤就留在魔界,绝不再做搅乱天地秩序的事,你看如何?实在不行,孤给你立个誓,如有违誓,天道难容,灰飞烟灭。”
……
昆仑镜的另一头彻底没了声音,须弥山上也陷入了死寂。罗睺这一步棋,走在了意料之外,甚至是从未设想的地步。
文昌慢慢走上前拽住玄女的袖角,轻声道:“不可信他。”
玄女忽然笑了,断断续续,像是被扯碎了抛在空中。她静静凝视着昆仑镜的另一端,她的眼睛还是很亮,闪烁着冰冷锋芒,笔直的看穿了他们的心思。
“希望我答应,是吗?”她问了,但并不在乎他们的回答。
西王母上前一步,眉眼之间挂满了忧愁,传音入耳:“玄女,妖界已退兵,罗睺又生了悔意,不如就此收手,有什么事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玄女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问道:“文昌帝君前来须弥山,你与东王公当真是事后才知?”
西王母愣了一下,斟酌着开口:“我当时确实不知,只是……有所预感。”
玄女又问道:“既然有所预感,为何不提前准备,既不阻拦,也不告知我,分明是早有预谋。”
西王母彻底没了声音,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没有借口去掩饰。玄女说的对,她确实早有预谋,文昌帝君既然是变数,就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或许会成为转机。
玄女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失望与疲倦:“我说过,我不希望文昌帝君被卷进来,为什么连你都来逼我?”
西王母止不住地摇头:“不是逼你。文昌帝君既然与你有缘,我想你应当顺应天命,事情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
“那是我的命,与他何干?!”玄女突然爆发,压抑在心头的怒气再也无法被默默吞咽,她勃然大怒,甚至忘记了文昌就站在身边,“我问你,他能帮得了我什么?!”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文昌攥着她袖口的手一寸一寸的滑落,手臂无力的荡在身侧,尴尬地神情挂在脸上,局促不安的退至玄女身后。
玄女没说错,他确实没帮上忙,还倒添了不少麻烦。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只是不想站在她身后,哪怕为了她去死也心甘情愿。
难道他错了吗?
三十天矜贵无双的文昌帝君,此时却被这一句“实话”伤的体无完肤,满面羞愧。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卑的滋味,爱使他自卑。
罗睺十分敏锐的洞察到文昌帝君的怪异,他的指尖跳动着魔焰,目光漫不经心的从上到下打量了文昌一回,最后停留在他的双眼,四目相对,罗睺轻佻一笑,似乎在对他说:我懂你。
啧啧,多么诚恳又毫不留情的一句话啊,戳得文昌帝君心口直冒酸水,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埋进去。
什么海誓山盟那都是假话空话,这种不经意说出来的话才是真心话。
罗睺曾以为玄女变了,以为自己是善良崇高的神女,散播着虚伪的圣德。那多没意思?幸好她还是那个睥睨世间,目空一切的战神玄女。
“呵。”罗睺的嗓子眼没憋住,滚落一声古怪的笑。
玄女没有意识到话中不妥,更没有察觉到文昌反常。她被罗睺这一声莫名其妙的“呵”激怒,又将视线转向罗睺,劈头盖脸道:“你笑什么?”
罗睺耸耸肩,故作无辜道:“有感而发。”
玄女渗着寒意的眼睛紧盯着他,森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怕我一意孤行,与你共灭,不如先低头,编个瞎话哄骗。”
罗睺低低笑了起来:“怎么会是哄骗?分明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孤放过文昌帝君,也不再集结大军与仙界为敌。你认清了仙界的嘴脸,又抱得美男归,岂不美哉?”
他也不是善茬,顺着玄女道话又是故意往文昌帝君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文昌掀眼看向罗睺,心跳震耳欲聋,巨大的恨意充斥着胸腔,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无比渴望手刃罗睺。因为他的羞辱,更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的胁迫玄女。
玄女冷笑:“倘若我不愿放过你呢?”
“啊?孤还以为你心系五界,不忍见生灵涂炭,地狱血海。”罗睺笑眯眯地看着她,他吃准了玄女一定会退步,此刻也放松了许多,假模假样地劝说起来,“上古的恩怨,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呢?玄女,你也该放下了,沉溺于过去并不是一件好事,嗯?”
明明罗睺与天帝才是心怀不轨,祸害五界的那一个,却非要逼着她去做决断,就好像解决了她,所有的难题就不复存在。
哦,事当如今,她才是那个祸患。
玄女的心忽然有一阵猛烈的抽搐,神识中的一段记忆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而变得清晰,在宁武关的牢房里,刘夫人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哭腔告诉云霁:你是懦夫,是无能者,是刽子手。她们宁愿在栩栩如生的谎言中长眠,也不愿意睁眼看清地狱。
罗睺不会收手,天帝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无止无休的斗下去,直到决出谁才是真正的霸主。
那么她呢,是冷眼旁观,还是深陷漩涡?玄女知道,罗睺与天帝都不会放过她,今日的场面只会一次又一次的重现,她有了软肋,再坚硬的盔甲也抵抗不了。
玄女感受到身体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倦意,好像三十万年来的辛苦和痛楚全都杂糅在一起,没有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强烈的发作起来。
她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去看清他们的神情,最终转过身去寻文昌的眼睛,轻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些什么安慰我吧,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冰冷的哀愁。
文昌的目光里浸满了柔情和深深的伤感,她凌乱的长发垂在身后,在寒风中瑟瑟飞舞,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匣,取出那支她不肯承认的金莲簪。
“物归原主了。”他轻轻颤抖的手拂过她如缎的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清云净的午后,三十天墨池边的风吹到这里,吹进了心底。
目光一交一缠,文昌的神情像初春的天色,温柔明朗,看上去分外宁静。
“云霁,是自由的。”他说。
在眼神交换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明了她心中所想。
玄女将诛仙剑直插于地,炽热的岩浆穿透黝黑的泥土,浩浩荡荡的阵法在脚下显现,她低声笑了起来,混元阵法随之开启。
神力化作白光从身体里倾泻而出,在天地间形成一道接天连地的漩涡,不断地吸纳荡漾在世间的一切灵气、清气、浊气,不分昼夜,不见日月星辰,乾坤又变成了混沌未开的模样。
天地共震,阴阳不稳。
昆仑镜难以承受混元阵法的威力,“哐”地一声砸在凌霄殿的地上,三清灵宝亦被干扰,纷纷落了下来。
仙界祥光骤暗,人界四季紊乱,下三界鬼哭狼嚎。
世间最后一位神祇,即将陨落。
西王母脸色惨白,踉跄着走出大殿,望着一团浆糊般的天空,捂着心口几乎失声:“云……云霁……”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除了极苦冰冷的孤独,再也等不到一捧春风。◎
混沌之中, 神力伴随着上古神咒源源不断地从玄女的身体里涌而出,昏黑的天地里,那一种难以目视、无法抵抗的光芒。
开启混元大阵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只要念出枯涩饶舌的咒文, 再毫无犹豫点燃神魂,倾泻全部神力, 此阵便成了。
玄女想,比不上诛仙剑阵的十分之一, 却有着毁天灭地的功效。
“难道你不遗憾吗?”——心底忽然翻涌出一句冰冷的发问, 是诛仙剑灵在说话。
玄女摇一摇头,道;“我从不为本就无法完成的事遗憾。诛仙剑阵伤不了罗睺分毫, 即便我找到了他的魔魂, 仅凭左手之力, 也无法将其彻底消灭。我注定是要开启混元大阵的。”
“天地不再需要神祇了。”她目光深邃, 平静的面孔上没有一道波澜,“我们曾拥有无边的神力, 崇高的地位,无上的权力。我们制定法规, 却自诩公正;我们崇尚和平, 却也有战神四处讨伐……剑灵, 倘若神是世间的唯一主宰,那么诛仙剑就不会被魔神所铸造,也不会注入诛仙屠神之力。与你缔结契约后, 我四处征战, 平定八荒六合, 使得神界达到了极盛。自那一刻起, 神界的陨落便已是定局。”
“为何?”
“万物在秩序中稳定, 盛极必衰,这就是天道。”她说。
“狗屁天道!”罗睺阴阳怪气,“分明是你冥顽不灵,非要与我不死不休。我且问你,替神界征战万年,你记得清手上沾了多少怨念亡魂吗?你们的清屿主神,当真一尘不染,全无私心吗?”
“因为仙界臣服于你们,所以你们对仙界格外放纵。朱厌妖君屠杀小次山的仙者不假,可小次山的仙者在修炼时将妖族投入炼丹炉中也是真,只是因为天帝在清屿面前哭闹了两回,他便派你前往小次山平定妖族。朱厌设伏欲杀你,可你也别忘了,结果是你差点诛了他全族。玄女,论心狠手辣,你并不输我。”
玄女冷冷看着他,道:“朱厌一脉屠戮仙人两族,吸食其精元修炼,这样的阴损招数,若是没有魔界的指导,恐怕他到死都想不出来。罗睺,我还没有到耳聋眼花,神志不清的地步。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满手杀戮,但我从未戕害不辜。若我有罪,天道自会降罚。而你的罪,今日必须由我执法。”
罗睺见她软硬不吃,化作黑雾不断地像四周冲击,试图闯出一条生路,暴怒的声音在混元大阵中回荡:“玄女,你休想杀了我!与你一同陨落的不过是一副躯壳,而我的魔魂则会重诞世间,到时候我一定会带领魔界血洗五界,建立新的秩序!”
玄女充耳不闻,她以绝美之姿走向阵法外的文昌,一线之隔,刺目的光辉忽然变得柔和。
文昌试着眯起眼睛,看着玄女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正在凝视他。
“文昌,我要走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凤眼仿佛真的化作了凤凰,实在艳丽到了极点。
文昌伸出手去抱她,玄女没有抵抗,顺从的投进他的怀抱,耳朵抵在胸膛处,数着一下一下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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