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透着理所应当的亲昵。
甚至坐在椅子上后,还自然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只是那杯酒端到手中尚未触唇,便被人伸手打翻在了桌面上。
“啪——”的一下。
铜杯倒扣在桌上下酒的小碟蒸肉上,酒液洒出了不少。
虞秋烟立即起了身,拿出帕子擦了擦被波及到的袖摆。
章启微微眯起眼,揉了揉眉头:“虞小姐见谅,一时忘记告知,这是别人的酒盅。”
“无事,本就是我自作主张才……”
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虞秋烟心下实在慌张,又一心惦记着那栋院落的事情,因而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此处,还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真是糊涂了。
虞秋烟还在慌里慌张擦着桌面。
章启起身走到了屋外。
再返回时身后跟了名小二,小二恭谨地送上一壶茶水,替虞秋烟斟了一杯茶。
“姑娘坐着就好。”小二目不斜视地擦完桌面立在一侧静静候着。
虞秋烟捧着热茶,坐在桌椅边,神色不安地觑着窗外。
“你要传什么话,与他说就是。”
章启往身后之人示意,便折了步子负手站到了窗沿一侧不再看她。
那小二收到示意,立即道:“奴一定将姑娘的话传到。”
虞秋烟望着章启的背影,走到窗沿,毫不避讳地指着寻风:“你告诉他,在巷口守着。”
“好嘞。”小二应了声,连忙退了下去,看了一眼那冷肃的背影与那人身侧绿衫裙影,小二贴心地合上了门。
“今日幸遇王爷,否则阿烟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绿色的衫裙很衬她,清风吹过窗沿卷起一丝兰花的甜香。
她自称阿烟时也让人听得心颤。
她时而亲密,时而疏远。章启想到接下来他安排的事,心下愈发烦躁。
他不着痕迹地望进她的眼眸中:“虞小姐知道那屋中之人是谁?”
“自然,”虞秋烟轻嘲道,“是宋成毓与盛家小姐。”
“虞小姐不生气?”章启眼神微眯。
“生气?”虞秋烟愣在了原地,冷哼着咬了咬牙道,“确实生气!”
在她前世躺在病榻之上,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地琢磨与宋成毓相处的点滴之时,她怎会不生气?
她想不明白宋成毓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害她。
可现在亲眼见到宋成毓种种行事,虞秋烟才惊觉自己毫不意外。
宋成毓或许是为了脸面,为了虞衡才不得不讨好她,这些都不重要了,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
章启拧了眉,问:“你可想过,方才若被他知晓你在屋内,他会如何?”
虞秋烟顿住,沉思了一会,嘲道:“他那样的人,若发现被我看到了,指不定会放火烧了那屋子。”
章启的视线仍落在她身上,似在判断她这话是真心还是玩笑。
“你可知宋成毓今日为何在此?”他追问。
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和盛玉英行苟且之事。
可这话叫她怎么开口?看着章启神色严肃的模样。虞秋烟本能的装傻,摇头回避道:“不知……”
“不知?”章启瞧出了她眼神中的闪烁,语调陡然升高。
“宋成毓背负与虞府的婚约,私下行如此行径,此为不忠;宋将军将其托与太傅时曾言若非年至不惑膝下无子绝不纳妾,背弃父辈约定,此为不孝;
更枉论他在梁府之事不顾礼法,行事不择手段此为不仁;
如今其与盛小姐鬼祟行迹早已败露,受太傅教训而后,仍不知悔改,此为不直;
他与盛小姐自幼相识却哄骗人与己无媒苟合,此为不义……”
他长指一下一下有条不紊的敲着轩窗,就连说出的话都与启言相似。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光景。
前世,虞秋烟有一阵子躺在病床上食欲不振,那时候是虞秋烟刚刚知晓了宋成毓被流放后下场不大好的消息之时。
那天启言以为她是为宋成毓而伤心难过,便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堆宋成毓的坏话,想来也和如今这情形十分相似了。
最后,启言不赞同地端着粥碗厉声道:“你还要为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直之鼠辈绝食吗?”
那时候还是她第一次见启言发脾气,听着听着卧在病榻上便哭了起来,哭完后又拿着粥碗乖乖喝完了粥。
如今,虞秋烟再看章启那冷厉的眉眼,却有些想笑。
她乖巧地坐到了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混不在意地笑起来,道:“是啊,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直之鼠辈,王爷认为当如何处置?”
“自然是……”
他话未说完便怔在了原地,僵直身子问道:“虞小姐此话何意?”
“那王爷此话又是何意?”
章启顿了片刻,背过身,望着窗外。
虞秋烟看着这一桌子酒菜,自然不可能是章启一个人吃的,显然方才这里还有一人,只是现在却不知去了何处。
她望着那被扔进了菜碟中的酒盅,还有那吃了一半的花生米,隐约觉得与今日之事有关。
“王爷为何在此?”虞秋烟问。
竟然还能恰好发现她。
章启站在窗沿的身形未动,敲动的手指停了下来,眼风扫向楼下,忽然抬手。
“本王相信姜大人会秉公处理,”
他又向着窗外作了个手势,“有劳姜大人。”
“姜大人?”虞秋烟作出惊讶的神色。
-
广安巷外,姜一跬带着一列侍卫,搜查而来。侍卫早有准备将整条巷子四周通通围住了。
姜一跬抬脚就踢开了院落的门。
院中一个小丫鬟抖落着身子尖叫:“你们是什么人!小姐!小姐!有人来了!”
那嗓门大得生怕左邻右舍不知道似的。
姜一跬眯着眼瞪了一眼那丫鬟,眼里却透着些赞许。
他身后的侍卫立即走上前,弯刀的长鞘对准了那丫鬟的喉头:“奉命搜查!”
丫鬟当即瑟缩着身子,眼神飘忽。
姜一跬只往屋内望了一眼,到底没进去,退开了些许,站到了广安巷中,斜着眼睛往巷子尽头瞟了一眼。
他斜靠着门,静静地等着侍卫进屋搜查。
丫鬟立即尖着嗓子道:“我们小姐在午休,你们怎么能进去!”
侍卫望着姜一跬,姜一跬摇了摇头,随手指了那丫鬟:“你进去,你们小姐收拾好了将人带出来。”
日头西斜,广安巷前瞧着倒是一片寂静。
可巷后却并非如此了。
宋成毓衣衫不整的跳到小巷外时,正好被两名锦衣卫逮个正着。
一名侍卫架着刀,呵斥道:“站好!”
宋成毓拧起眉推拒,那刀没挪动分毫。
“大胆,我乃当朝朝廷命!”
侍卫看了一眼他气虚的样子,显然不当一回事,还带着刀往前伸了伸:“笑话,爷抓的就是你这样的命官。”
那侍卫架着宋成毓硬生生绕了一整条小巷子,将人带着往广安巷行去。
一番动静闹得不亚于游街示众。
那侍卫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又因今日休沐,饮了点酒,临时被姜一跬带来搜查要犯,看宋成毓一身衣衫凌乱的样子,当即呼喝道:“大人,抓到了个嫖客!”
这话一出,左邻右舍已然有那胆子大的偷偷开了门缝往外观望了。
宋成毓甩了袖子,一时敢怒不敢言,被架着脖子亦步亦趋地绕了一整个巷子。
侍卫将人带到姜一跬面前时才道:“大人,他说他是命官。”
“命官?”姜一跬反问了一句,抬起剑鞘打了宋成毓一巴掌。
他嗤道:“什么鼠辈竟也敢在此冒充当朝命官。”
半炷香前,章启与他正喝着酒忽然道,被肃王安插在外的术尘已然寻到了先前在集市闹事的一干匪徒的藏赃点,便在这广安巷中,今日既要入户搜查,不妨在搜查之余做番举手之劳。
正喝着酒被人坑了一道,姜一跬本就满腔不满,一心想着难怪肃王从方才起便一心盯着窗外,合着根本不是喝酒来的。
连侍卫都替他安排好了。
他们休个沐容易吗?什么唱大戏,还真是一出大戏,合着还要他姜一跬唱给肃王看。
偏偏这自荐帮忙的话头还是他自个儿起的,都怪他一时得意,嘴贱,张口就来……
而那厢唆使姜一跬的人确实还站在窗前看戏。
虞秋烟早已站起了身,往窗侧凑近了些,却见章启伸手合上了半扇窗。
这是何意?
她有些气闷地站在章启身后,却只堪堪从他衣袖的缝隙里瞧见宋成毓像是被架着走了过去。
“王爷这又是何意?”
“锦衣卫执法严明,怕吓着虞小姐。”章启并未转身,背对着她道。
“可我怎么瞧着那人像是宋成毓?”
“姜一跬抓着宋成毓了?”虞秋烟有些幸灾乐祸,“那我下去瞧瞧。”
章启身形有些僵:“虞小姐不难过?”
“难过什么?”虞秋烟已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抬步往外行去,还喃喃道,“若可以,还想叫上父亲也来瞧瞧他的好学生呢。”
-
望着眼前这倒霉鬼,姜一跬满腔怒火。
他皮笑肉不笑,连打了数下才装作不经意道:“哟,这不是宋大人吗?宋大人这般模样,倒是叫本官一时没认出来。”
“姜一跬!你不要欺人太甚!”宋成毓面色沉郁,很快琢磨开了眼前的景象,索性也不装了,一脚踢开了架着脖子的刀。
姜一跬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成毓腰间那尚歪扭着系扣的鞶带,嘲道:“欺人太甚?宋大人如此行事也配称作人么?”
宋成毓这才惊觉方才情急之腰间的鞶带竟然歪扭了两道才系上,这一番挣脱一整个散开。
方才这是在盛玉英的催促之下才系扣好的……
宋成毓抖着手去系盘扣,强自安下心神辩道:“何等行事?此处院落本就是本官私宅,姜大人擅自闯入意欲何为?”
“本官奉命搜查。先前只知宋大人不止喜欢翻别人家的院墙,倒是没想到宋大人在自家的宅子里也喜欢翻墙进出,还是宋大人觉得如此更有趣味些?”姜一跬暗讽道,又夹枪带棒地提了一嘴那则医馆传闻了。
宋成毓面色铁青。
“姜大人也是那等捕风捉影之徒?”
“非也非也,宋大人有所不知,风闻奏事是下官职责所在,下官以前是不信的,今日倒是不由信了些。”姜一跬丝毫不收敛道;“里头的小姐不会还是盛小姐吧?”
像是回应姜一跬一般,那厢丫鬟抚着梳妆打扮好的盛玉英往外走。
“盛小姐?”
姜一跬觑了一眼盛玉英,又觑了一眼宋成毓,眼中玩味。
盛玉英手持帕子立在庭中,捂着面咳了两声,眉眼不适飘向宋成毓,十足的含情脉脉。
宋成毓拧着眉,知道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兀自狡辩道:“此事与姜大人何干?本官这可没有姜大人要查的东西,姜大人还是快些搜完离去罢。还是说姜大人如今连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也要过问了?”
姜一跬使了个眼神自然有人往屋内搜去。
“我姜一跬从不管闲事,只用眼看,用耳闻。”
锦衣卫本就是天子耳目。
宋成毓怒目却不敢再多言。
而姜一跬依旧站在门廊前下,笑道:“不过,今日既然遇到了,便没有不问清的道理。宋大人也说了本官捕风捉影,本官今日倒是想问个明白,以免日后又落宋大人口实。”
“你!”
宋成毓被激怒了,可他又拿姜一跬这副模样无可奈何,锦衣卫确实有刺探之责,且今日姜一跬显然是故意与他针锋相对。
“宋大人不如先说说盛小姐为何在此?又是为何翻墙而出?”
宋成毓别开视线,本能地觉得应当扯了理由圆过去,可移开视线便冷不丁瞧见个眼熟的身影。
正是寻风在门外睃着眼偷看。
“盛小姐,你昔日虽与我有恩情,但我宋成毓自问早已偿清,宋某有婚约在身,今日相见已是越矩,日后……”
“明轩,你这是怎么了?”盛玉英却忽然扑上去堵住了宋成毓的话头,她指着宋成毓颊侧的红痕,几欲落泪。
宋成毓暗道不好,急忙撇开她扑过来的身形。
盛玉英眸中含泪,缓缓地摇着头。
她当即泪水涟涟,跪倒在地,哑着嗓子道:“大人,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宋郎来此,怪我行事无矩,与宋郎无关。我对宋郎一片苦心,自登郡便倾慕与他,无奈苦不得法,今日才出此下策,一直以来亦是我以信件诓骗了他将他哄出了门与我相会,是我之错,是我枉顾礼法,有负于盛府家教,做出此等事,宋郎只是苦于纠缠,别无他法才与我相见……”
“怪我,都怪我……”
“你住口!”宋成毓厉声呵斥。
只是于事无补。
丫鬟扶着盛玉英,似是不忍她如此妄自菲薄,紧跟着匐下身子。
“小姐,小姐……”丫鬟见止不住盛玉英的哭声又眼神闪烁地挪到宋成毓身侧抓着他的衣袍,“宋大人,宋大人,您快拦住我们小姐啊,小姐她身子不好,需得情绪平稳,不能如此大恸啊!”
巷口一片寂静,因而那唯一喧闹的院落里传出的声响就格外清晰。
盛玉英跪在地上,哭诉着自己是如何倾慕于宋成毓又是如何与宋成毓相约,哭得楚楚可怜,瞧着确实是一片痴心。
况且一个弱女子将责任以一己之力全拦在了自个儿的名下,真真是个痴情的苦命人。
姜一跬身后的不少手下看得动容,一时有数道愤怒的视线落到了宋成毓头上。
可盛玉英口中的宋郎却无动于衷,几近冷漠道:“盛小姐莫要血口喷人!”
盛玉英有些咳嗽,虽悲恸得不能自已,可言语间还是不住地念叨着“怪我”。
她似被宋成毓的怒意所震动,最终喃喃着软倒了身子。
那丫鬟赶忙行过去扶着她,指着宋成毓:“宋大人怎能如此狠心,我们小姐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处处为宋大人着想,宋大人却还道她是血口喷人……”
这一番闹剧还真是越闹越难看。
恰逢此时,先前进屋搜查的侍卫不知是查出了什么,将一锦囊递给姜一跬,姜一跬只略微瞧了一眼便拱了手还了回去。
他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忽而退开道:“与搜查无关,走吧!”
听得丫鬟声声控诉,身侧的侍卫斜着眼暗啐了一口宋成毓“敢做不敢当不是东西”,方才跟着姜一跬往外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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