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屋内除了戏台,四周灯光迷暗。
“坐久了,我出去透透气。”虞秋烟与梁元星打了声招呼便起了身,她有些晕船。
四周嘈杂,梁元星听罢便说:“诶,你识路吗?我找个丫鬟为你……”
话音还未落,虞秋烟已经走远了。看着虞秋烟身上那一身男子衣裳,倒也稍稍放了些心。
梁元星心想不那么打眼,应当无事。
玉楼中央是一个硕大的戏台,有时候是戏曲,有时候则是乐舞,曲目安排并非一层不变,这也是玉楼招揽客人的手段之一。
画舫分数层,楼上都是厢房雅间。
此外画舫四周围着布幔,外侧临湖还有一圈小案雅座,坐于其中,一面听着屋内的乐舞缥缈,一面赏这湖光水色,也算风雅。
“正是要下雪,才好观湖啊,只怕梁公子不懂此间妙处,一面红尘纷扰,一面白雪孤寂,再饮这绿蚁新醅酒,如此才称雅趣。”
虞秋烟甫从甲板走出,便听得侧方一男子爽朗大笑着说出此话,倒是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确实是雅趣。只此时,又响起一声煞风景的话——
“孤寂?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景色,有几分孤寂?”
说话之人音质醇厚清泠,蓦然间,让虞秋烟感到极为熟悉。
因为近了年关,泠水河便多了许多画舫,个个张灯结彩,白雪之下实则是一片连绵的红稠缎子,衬着十分喜庆。
何况其中娼伶往来,觥筹交错,隐约可闻见男女艳笑声。
先开口的男子饮了一杯酒,不甚在意,笑道:“姜某自罚一杯。”
他放下茶碗,看向梁公子身后:“不知这位兄台,可有甚么事?”
——他眼光直指虞秋烟。
虞秋烟闻见声音熟悉,不自觉循声而至,隔着帐幔往内看。
这三个人只能说形容古怪。
因为他们都戴着幂篱,遮着脸在饮酒,瞧不清面容。
才往内瞧了一眼就被发现。虞秋烟只好收了打量的眼神,从帐幔后露出半边身子,粗着嗓子道:“实在是闻见几位兄台之雅趣,才误入此处,还望兄台勿怪。”
自称姜某的人站起爽朗笑道:“无妨,既不由自主,那便是兴趣相投之人,不知小兄台何解此等雅趣?”
虞秋烟硬着头皮道:“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自然,自然也别有一番乐趣。”
“正是,正是,看来是巧遇知己了。”
那人撩开幂篱饮完手中酒,唇角还带着三分笑意:“既然是知己,今日必然要敬小兄弟一杯……”
“兄台,你不用看他两了,那两位都是俗人,不懂咱们。”他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给虞秋烟。
很快又给自己满上,随后双手抬起举起酒杯敬虞秋烟。
此人实在热情,虞秋烟推脱不掉,举杯仰头,一时酒意冲鼻——可酒还未入喉,便听得“叮”的一声。
对面之人也在仰头,从他的杯底竟弹出一把匕首,刀尖直直向虞秋烟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姜某”身侧坐着的两个男子一同起身,蓦然间银光交错。
——“噗通”
匕首从虞秋烟身边擦身而过,划破了她胸前露出的半面折扇,后被斜侧之人挑飞,匕首落入湖中。
一场危机骤起,又悄然消散。
虞秋烟的折扇从怀中掉落到地上,扇面题诗一分为二,徒留一道整齐的划痕。
虽不过一刹那,虞秋烟却有劫后余生之感,那出手相救之人站到了虞秋烟身侧,伸出一手扶着她。
姜某还举着杯,只是身体却转向了出手之人,脑袋微歪,尽管看不见神情,却透着几分疑惑。
另一人本也要相救,但刀不够快,瞟了一眼虞秋烟低声对“姜某”解释:“不是她!”
嗓音听起来像是梁元星的哥哥。虞秋烟狐疑地看了一眼。
短短三个字,姜一跬懂了,坐下后又喝了一杯,懒洋洋地冲虞秋烟道:“兄台,对不住啊,手滑。”
“可惜了。”他随手一挥将幂篱掀开,露出脸上一道长疤。
姜一跬、梁元朗和肃王到此确实是办案的,三人装作是江湖雅士,谈起奇珍古玩头头是道,又穿着十分打眼,为的就是引幕后人上钩。
谁知那幕后之人狡猾得很,他们在此聚了多日,每回都只是派小厮以手信来相谈,几人也浑不在意继续装模作样,耐心地放着钩。
谁知还会殃及池鱼。
幸好肃王殿下反应快。
“反应快”的肃王此时冷眼瞥着姜一跬,周遭气势转变,连姜一跬也察觉了。
他回看过去,见肃王的眼光落在那位“兄台”身上,而那位“兄台”因刚刚那一遭,精致的脸蛋煞白煞白,仿佛离了魂。
只怕整个人若不是被肃王殿下扶着,能立马倒在地上。
姜一跬又瞧了一眼,这小兄弟长得着实好看,就是有些文弱。他心生愧疚,他刚刚那一下,莫不是要给人要留下心理阴影了。
又心想,肃王这人冷得很,只怕不耐烦这般纡尊扶着人。
姜一跬起身,正要伸手亲自去扶。
结果,他才伸出手,便被一柄剑抵住了指尖。
姜一跬疑惑地看过去,又是一记冷眼,他讪讪收回手。
为缓解气氛道:“小兄台,刚刚确实是手滑,我想在兄台面前抓鱼呢,你看,这匕首一下分错了方向,马有失蹄,便是如我这等高手,也有出错的时候,幸得兄台无碍,兄台可千万勿怪。”
说着,姜一跬抽了梁元朗的剑,走到画舫边,挽了个剑花,看那架势还真准备抓个鱼上来。
又是“叮”的一声,紧接着,姜一跬手中的剑舞着舞着便只剩下半截了——
另外半截“啪”的一声落到了湖里。
章启将手臂默默背到了身后。任由姜一跬在那嘀嘀咕咕,他不再理会,只扶着虞秋烟轻声道:“我带她去休息。”
说罢,抽过虞秋烟手中的酒杯放回桌案上,便带着人转身离去。
“我没得罪这祖宗啊????”姜一跬背对着湖面,举着剩下的半截剑陷入了沉思。
想不明白,姜一跬便干脆将剩下的半截剑反手往背后一扔,也丢进了湖里。
梁元朗还没来得及阻止,剑已落了水。
他冲到了栏边张望:“那剑穗是我心爱之物……你怎么就扔了!”
姜一跬咳了咳,拍了拍梁元朗:“什么心爱之物,大男人的,大气一点,莫小女儿作态。”
扶着船沿的人脱了幂篱,也不装了,咬牙直接吼出了声:“那是我的剑!我的剑穗!”
姜一跬自知理亏却毫不愧疚,厚着脸皮无耻道:“扔都扔了!”
他见梁元朗咬牙切齿的模样,敷衍地伸出手:“要不然...在这给你刻个记号?”
姜一跬的手指了指船沿。
第10章 遮面
◎是他……◎
虞秋烟本是因头晕胸闷才出来外间透气,遭了那一刹那的惊吓,又被剑气所伤,导致她有些腿软。
好在身边那人的手隔着衣衫紧紧箍在她的手臂上扶住了她,才让她不至于跌倒。
他高出她许多,便是用一只手臂撑着她,也感觉像是虞秋烟主动依偎在他怀中。
船舷边的风一吹,能嗅到他身上沾染的几分雪意和酒味。
一路穿过长廊,他伸出另一只手,用剑柄推开了一扇门。
丝丝甜香涌向鼻尖,厢房正中的三足瑞金兽炉吐着寥寥青烟。
虞秋烟绕过青炉,坐到了黄梨木弯足炕案侧。
待她坐稳,男子才收回手。
长指曲起触了一下桌上水壶。而后,他转身推开雕花房门,向外喊了名小厮,将水壶递出去:“去换热的来。”
继而与那小厮又讲了几句话,虞秋烟只听得那小厮一迭声的“没有没有”,余下一概没听清。
之后,这人才回到虞秋烟身前站定,等了片刻,似是确定虞秋烟还有答话的气力,方才低首问:“刚刚,可有受伤?”
他脸上戴着幂篱,无一丝装饰。
虞秋烟吸了口气,道:“方才是某唐突了诸位,多谢兄台相救。”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着,从桌案上的瓜果碟里挑了个最大的蜜橘,慢条斯理得剥着。
每一瓣蜜橘都被整齐划开,露出内里澄透水红的果肉,最后整齐匀称的被摆放在瓷碟上。
期间小厮送来热茶,他接过,将茶水倒入白瓷茶盏里——
第一杯被推到虞秋烟手侧。
紧接着,他又将装着蜜橘的瓷碟也推过去。
“吃了。”
虞秋烟歇了片刻已有些缓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茶水与蜜橘有些晃神。
受了惊,吃茶水尚可理解,蜜橘……也不知这人何意。
她犹犹豫豫地伸手接了茶水,抿了一口:“多谢兄台。”
那只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白瓷盘边缘:“此物可缓晕船之症。”
虞秋烟这才明了,伸手取了蜜橘,又是一声:“多谢兄台。”
方才,在屋内听了半晌戏,着实有些晕。
“不必多言谢。”
那一瓣蜜橘触到唇边,听着这话让虞秋烟有些失神。
在很久以前,她劫后余生,醒来时虚靠在床榻上,也曾对一个人说“多谢相救,多谢相救”,说了好多遍,那人也只是淡淡的,甚至听了谢字还有些不开心,但每一句都会答“不必多言谢”。
幂篱之下的面容隐隐约约,瞧不真切,虞秋烟不错神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尽力不错过他所展现的一丝细节。
身形是像的,只是他一身白衣,整个人的气质潇洒落拓,仿若江湖人士……
晃动幂篱间隐约可见清俊的面容轮廓,从虞秋烟的角度还能清晰的看到幂篱之下,他喉间微微隆起的弧度。
——很像启言。
她曾经许多次伸手抚过启言的脖颈……
虞秋烟打量的视线实在露骨,身侧之人很难不察觉。
章启转过头,目光落在虞秋烟身上如有实质。
虞秋烟失神地望着,她的眸子愈发显得水润,仿佛里头荡漾着一泓清泉。
章启咳了咳。
反应过来的虞秋烟有几分不自在,赶紧低回头,手指尖紧捏着衣角摩挲,一派肃容。
章启也收了视线,拿起茶盏拨了拨茶叶,旁若无人的饮着茶。
虞秋烟按着指尖,心想真是疯了,怎么能就光凭看喉结断人呢!
且此人气势非凡,定非寻常人。
他其实与启言也不太像,启言的气质是暖的,这人却冷冰冰的,她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可这人行为举止又如此体贴,她不免又怀了些希冀。
“还不知公子姓名?”虞秋烟问。
按理说问人姓名前总要报上自己的名字,虞秋烟却没有。
喝茶之人也不甚在意,放下茶盏:“衍卿。”
虞秋烟扯出个笑意:“真是好名字,启言公子,多谢启言公子。”
喝茶之人终于掀起眼帘看过来,虞秋烟一瞬不眨地看过去,表情十分无辜,心下却如擂鼓。
片刻对视,可隐藏在幂篱下的那双眼睛只闪过一丝疑惑,转瞬即逝。
章启很快收了视线,并未察觉不妥,他耐心纠正道:“是衍卿。兄台……说错了。”
反倒是他说兄台二字时顿了片刻。
虞秋烟的试探落空,扯了个极别扭的笑,道:“是我头晕竟听错了名字,如今坐了片刻,也缓过神来,尚有要事,不便久坐……”
她的视线不再落在这人身上。自然注意不到身侧之人听了她这话后,投来探究的眼光。
“要事?”他重复道。
“正是。”虞秋烟点头,起身欲离去,却在慌忙间不小心弄翻了茶盏——
“啪嗒”一声,杯与盖分离,茶水从杯中洒出,顺着桌案流出,竟打湿了虞秋烟的衣袍。
所幸她穿的男装,一身青灰,若非细看也不大瞧得出来。
她还是抱拳欲将剩下的话讲完,还强扯出三分勉强的笑意:“茶不饮盏,看来我确实该走了。”
身侧的人又伸出那只好看的手将歪倒的茶杯扶正,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半晌他左手微抬——
虞秋烟见着这个手势,猜测应是“请便”的含义。
她又言了句多谢,才往外走。
只是手才触到厢房门,甫一拉开,门便被一阵风吹合上。
她继续拉,“啪”——门又合上了。
虞秋烟看了片刻。
门,确实没问题,窗,也没问题,今天的风也没问题。
显然有问题的只能是屋里的人了。
她抬头仔细察看,果然发现又两枚棋子被钉入木门之上,黑白二色排得整整齐齐。
虞秋烟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却还是面带笑意:“公子知道我是女子罢。”
那人低着头,似乎在擦拭被虞秋烟弄洒的桌面上的水痕,停下点头道:“知道。”
虞秋烟指着门沿的棋子:“那么……公子这是何意?”
“我救了你。”
可谓言简意赅。
虞秋烟却皱了眉头:“公子若是图报,可往回春堂递信,力所能及,我必回报。”
回春堂的张大夫受虞府之恩,因而对虞秋烟甚为照拂,虞秋烟上次被人所救,便也说的是可去往回春堂找张大夫。
坐着的男子避而不谈,问了个在虞秋烟听来不相干的问题:“你为何生气?”
虞秋烟笑了:“公子怎么知道我生气了?”
那人不再回答,拿了面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桌上的水迹。
“那不知姑娘穿成这样是有何要事?若是找人,我兴许能帮上忙。”
大多女子身着男装出入风月场所,只怕都别有目的。这画舫虽是正经梨园,但也有不少达官纨绔为捧那些伶人一掷千金。虞秋烟如此虚饰打扮会叫人心生误会也不是没可能。
他莫非以为她是来捉奸的?
虞秋烟气笑了。
她和启言相处如此之久,还没有揭下他的面具便一命呜呼。如今重活一世明知道启言在身边却找不到他。
而现在她还因为举止古怪被人误以为是来抓奸的……
不过这一点生气转瞬即逝,能够重活一遍本是上天给予的恩赐。
她刚刚也确实有些失态,如此想着,虞秋烟往案上之人瞧了瞧。
傍晚黯淡的光晖照在雕花轩窗上,漏出的光线照的黄花梨案桌半明半暗,那人伸着手在桌面擦拭着——
他手下捏着一张素白的帕子,帕子翘起半角,瞧着甚为眼熟。
“莫非公子便是上次救我之人?”虞秋烟赶紧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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