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公子怎么会真和你这样的乡野丫头说真心,他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你不答应,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成了笑话不说,你妹妹的命也保不住。”
一句话如同冷水兜头泼下,她顿时清醒。
“你那时候……什么都骗我,身份,名字,容淮安,我是个从小被骗怕了的人。”
想起了当时的事,她整个人都有些发抖,哽咽着说。
她从小失踪,被丢弃在冰天雪地里,战乱之下,她第一次失去的,是亲生父母的疼爱。
后来被养父母捡回家,小时候爹娘忙,她跟邻居家的姐姐一起玩,姐姐得了一场病死了,她第二次失去的,是一个很好的玩伴。
慢慢长大,她养了一只猫,猫陪着她过了最快乐的几年,有一天忽然丢了,她找了很久,也没有再见过那只猫,第三次失去的,是一只陪着她走过四年的宠物。
再后来,她养父母的身体不大好了,养父病逝于一个很冷的冬天,养母久病在床,被这消息打击得一蹶不振,任凭她再怎么好好照顾安慰她,她还是死在了养父去世后的第三天。
养母骗她想喝一碗粥,她去熬的时候,养母吊死在了屋子里。
那碗白粥最终没熬好,她第四次失去的,是从小养她到大的爹娘。
血缘亲情,挚友,连身边的玩宠,一个一个,在那十三年里,离开她身边,好在她从小性子坚韧,慢慢走出阴影。
十五岁的时候,她捡到了徐盈。
徐盈留在她身边,陪她过养父母去世后的每一天,十六岁,她碰到容淮安,本以为从那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有爱人,有妹妹,她以为那是苦尽甘来,谁料是镜花水月。
“我第五次失去的,是陪着我的妹妹,还有欺骗我的爱人。”
后来的许多天,谢明蕴回想起过往的十七年,她好像总在得到失去的边缘,看似什么都得到过,但最后,却又被上天一点点从她身边剥离。
一个一个地消散,终至大千世界,她如来时一般,干干净净,什么也留不住。
“祯正十八年。”
她仰头看着容淮安,一字一句。
“六月十八,从那一天起,我除了自己,一无所有。”
被骗了太多次,失去了太多,她早已经不能再被欺骗,不能再失去什么。
从小被丢弃,颠沛流离,她活泼的性子下其实那样敏感,敏感地想抓住身边的一切,证明幸福存在过,却每次都因为抓得太紧而失去。
她经受不住欺骗,也受不了再失去,她一定要保下徐盈的命,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也在所不惜。
“她是受我连累,才被抓走,我怎么能让她替我受苦。”
谢明蕴苦笑,她看着容淮安无措又歉疚的眸子。
“我起初是想问你的,但是后来又不问了。”
为什么?
容淮安动了动唇,想问,但又觉得其实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什么都骗我,身份,名字,都是假的,我这种被骗怕了,丢弃怕了的人,怎么敢拿我妹妹的命,去赌你十句里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句真的解释?”
所以她留在琴馆里,用生平最好的演技,演了一出戏给他。
她说。
“露水情缘逢场作戏,郎君……不会当真吧?”
“离了江南,大千世界,北谢三十二座城,你我可能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临别时她说话那样潇洒,可恨他竟一点没察觉到不对劲。
容淮安觉得眼中酸涩,腰腹的剑伤比不过此时真相在他心里凌迟。
“那一天我说出那句话,是真的想着……北谢这么大,你我最好一辈子也不要见了。”
她再也经不起第二次欺骗了。
“我和你分开,又去找他们放了徐盈,没想到他们出尔反尔,要把我们两个都杀死在那,后来险些死掉的时候,有人来了。”
谢明蕴道。
那些人也是一身黑衣,跟这群刺客缠斗在一起,腰间的令牌晃来晃去,她匆匆瞥了一眼,上面写着“容。”
“好像是你的人。”
容淮安跟着这句话,想起当时的事情。
半年时间,已经足够很多人知道他的下榻之处,那时候来刺杀他的人太多了,他带的侍卫压根不够,便从京城调动了人来。
那些人得了命令就在江南清理刺客,他那几日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他们碰见了行动奇怪的刺客自然要杀,没见过谢明蕴,自然也不知道偶然救下来的人是谁。
这一刻容淮安很庆幸他从上京调了人去,阴差阳错救下了他们,不然如今……哪还有好好站在这的谢明蕴。
“那是处悬崖。”
谢明蕴道。
“我昏死过去,再醒过来,就没见过盈儿了。”
她至今不知道徐盈是跌落了山崖尸骨无存,还是被别人带走,亦或者不想留在她身边了,便自己走了。
醒来之后她辗转在江南,找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苦,都没找到徐盈,在三个月后,终于回了琴馆。
而后晏顾就来了。
当年的事寥寥几句这样从她口中说出,执着了这么久想知道的真相,真正知道了,却似乎沉重得让他不敢再听第二次。
“你身上的鞭痕,是那时候落下的。”
良久,他蠕动了一下唇。
“是。”
谢明蕴点头。
时隔很久,她也记得那一天。
她找到了黑衣人抓徐盈的地方,破败的屋子里,徐盈身上已经被鞭子打出了很多血痕,鲜血滴在地上,又被雨水冲刷走,瘦弱的身形让她心中一抖,心疼压过了害怕,她问。
“什么都好,怎样能放她走?”
对面给出了条件,她起初不答应,她不答应,他们便用鞭子抽打徐盈,徐盈硬着骨头咬牙一个字不吭,她想冲上去挥开鞭子,却是那样无力。
而后黑衣人说出了那番话,她犹豫之间,领头的人阴森地笑了一声,接过下人手中的鞭子上前。
一扬,卷着血痕的鞭子落下,狠狠地抽在她手臂。
他力道很重,一鞭下去,疼痛瞬间席卷了她,火辣辣地撕扯着她的皮肉。
她摔倒在地上,紧接着第二鞭子呼啸而至。
男人的力道自然是极重的,她手臂上落下了三道鞭痕,皮开肉绽,鲜血弥漫,顺着白皙的手臂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
人也有些眩晕。
第四次鞭子要落下的时候,对面的徐盈突然爆发出一阵力量,狠狠扑在她身上,替她挡了。
她推着把她推了出去,嘶吼着。
“走啊,快走。”
她挡在她身后,瘦弱的身子替她挡去了伤,黑衣人不耐烦地扔了鞭子,本身都抽出剑打算杀了徐盈再追上来,领头人目光一转,改变了主意。
“我相信她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那一天,大雨倾盆,她手臂上落下三道鞭痕,半年时间,依旧好不得。
和容淮安分开后,她第二次去找黑衣人,他们带着徐盈来到了悬崖边,她告诉他们已经和容淮安分开,要把妹妹带走的时候,领头的黑衣人忽然放声大笑,嘲笑她的天真。
那把剑抵在徐盈的脖子上,她已经被折磨的那么惨,然而他们不仅不放过她,也不放过谢明蕴。
领头人抽了剑,走到她面前,寒光闪过,将要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来了另一批人。
两批人很快打在一起,下雨地滑,她去扶徐盈的时候,撞在了一块石头上昏死了过去。
醒来后,再也没见到过徐盈。
思绪止住,容淮安看着她,只觉得喉咙堵塞得厉害,山中的风很冷,他却觉得比不上心中更冷。
“你该恨我的。”
他说。
该恨他的,如果不是他,她不会有如此无妄之灾,受了苦又丢了妹妹。
谢明蕴看着他,一滴清泪从眼尾滑落。
“你以为我不想恨吗?”
起初知道那些人要她离开容淮安的时候,她就是恨他的。
“我恨你骗我,身份,名字,恨你为何不坦诚,为何明明有未婚妻,还要在江南和我纠缠。”
她不怕困难,也不怕阻碍,但她怕容淮安骗她。
她怕相爱的两个人不坦诚,以至于兜兜转转,终究错过又面目全非。
“对不住,我……”
容淮安往前坐了坐,想去给她擦脸上的泪,最终手又僵在半空。
他起初并没有想那么多,他的身份说出来就容易被人发现,他去江南是有皇命在身去办事的,容府上下要追杀他的人那么多,他不想说出来,惹了无妄之灾。
却忘了,假的终究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就有被人知道的时候。
“后来我就不恨了。”
她倚着树桩子,看天上繁星点点,觉得今晚的星星真多啊,多得她都不觉得哪颗星星孤寂了。
“恨一个人太累了,何况你也是受害之人。
那些黑衣人我至今不知道身份,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起初为取你性命而来,我想后来要我离开,也无非是觉得我离开能给你重创,让你难过罢了。”
既然都是受迫害的人,又如何分伤害深和浅呢?
她只恨那些黑衣人,还有背后的人。
“起初恨你的时候,觉得整夜难眠,想起这件事就让我喘不过气,后来又觉得……不恨了吧。”
她找徐盈的那三个月,什么苦都吃了,吃的苦足够多,见的东西和事足够多,就越觉得恨一个人也不过是不放过自己罢了。
后来不想爱了,便也不恨了。
她不是想放过容淮安,她是想放过自己。
“可是不恨了,还是睡不着。”
那一场雨像梦一样,把她困在那里。
徐盈的失踪,受她牵连,她想邻家姐姐的死,想爹娘的死,想丢失的猫,也想失踪的徐盈,便觉得……
“也许我真是天煞孤星,也许是因为我靠近谁,就要给谁带来不幸,也许不是因为你我才受苦,是因为我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回到京城之后,见到容淮安,她是想离他远一些的,但是和亲与朝堂上的事闹得纷纷扬扬,她不想给皇后太子添麻烦,害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又如镜花水月,便如履薄冰,应承下来。
但她害怕和容淮安相处。
不是因为心虚,也不是因为恨。
而是她害怕自己在一个地方摔两次。
这人如罂粟一般,靠近了,便忍不住再近一些。
敢独自闯北角救她的容淮安,得罪太后为她出手的容淮安,为解开她心结……拿命去闯陷阱的容淮安。
还有……
“舍不得我和亲的容淮安。”
他动了动唇。
“你知道?”
“你如果真想折磨我,要我去和亲,其实是最能消解心头恨的办法。”
可他偏偏骗自己说,留在身边,才最好折磨她。
他找了千万个理由,也抵不上,忧心南湖地远千里,忧心夫婿对她不好,忧心她颠沛流离来到上京又要背井离乡。
他舍不得她吃苦,哪怕她抛下他,又骗了他。
于是接下了皇命,甚至为此放下城东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领兵权,将所有事情都堆给了副将。
容家主骂他分不清轻重,容溱在府中揽权弄势,他却什么都管不得,那时他只想。
万一他不做这个太傅,别人的身份压不住流言,万一皇上松动,又把她送去和亲怎么办?
他留在公主府,下命处理了谢明哲弄出来的几个乱子,又喊人上书助太子周转了几番,才终于把她留下。
后来来到上京,他做的诸多,其实早已经抵消了那时在江南骗她的事。
到她真正从容淮安口中知道那封信的误会,对他最后一点怨也没了。
抵消了,却似乎不能两清。
他与她,好像总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纠缠在一起。
面对容淮安,她总是忍不住有些心软。
他和她的遭遇太像了。
一样觉得幸福如履薄冰,一样孤寂,一样独自一人。
于是除夕夜,她出宫找他,碰见容溱骂他,她忍不住出言责罚,她对他总有些心软。
但又不敢再迈出那一步。
她不恨他,却也没办法在面目全非的半年后,再和当时一样对他。
她想让容淮安离她远一点,也许慢慢远了,对两个人都好。
“可在那场惊梦后,你却又……拼了命,来这找徐盈。”
在她终于察觉到自己快要第二次掉进这人的温柔乡的时候,她想要离他远一点的时候,他偏偏又为此……闯寒鸣山,丢半条命来为解她的心结。
兜兜转转,又成了死局。
容淮安这一身伤,她又该如何去弥补?
“这样止步,不好吗?”
“不好。”
这一次,容淮安回答了她的话。
身上的伤牵动着疼,皮肉之苦却比不上此时心中的苦,他往前坐了坐,执着地与她对视,又重复了一遍。
“不好。”
“你也看到了,谢明蕴,我宁肯没半条命,也要解开你的心结,这世上所有人,你都可以和他们这样止步,但我不行。
我们不行。”
他孤苦了半生才这样抓到的温暖,说自私也好,说怎么样都好,他不想放手。
“你或者恨我,怨我,我不会放手了。”
他抓住谢明蕴瑟缩的手,两只好看的手交缠,血色浸染,她从他眼中看到执着。
“那时候的事,有我几分责任,我如今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不要负担,但也别想这样和我止步分开。”
就算强求,他也想求来。
“当时骗你,就算事出有因,是我的错,后来你受我牵连,丢了妹妹,又受苦,也是我的错,我赔多少都弥补不了当时的那些苦,但是阿蕴……就算是如此,我也不想放手。”
他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们是一类人。
上京城再遇的那一天,他就没想过这辈子,他还会和别人有纠葛。
想到这,他苦笑一声。
“你若不解恨,便再给我一刀。”
他抓着地上的匕首递给她,谢明蕴不动,两人这样僵持着,终是她拿着那把匕首扔了出去,咣当一声,同时她被容淮安抱在了怀里。
“我会找到幕后人,也会找回来徐盈,你想取我的命,那这条命就交代在你手里,不管如何,我活着,就不会再放手了。”
最后,虚弱的声音落在她耳边。
他紧紧地抱着谢明蕴,将她纤细的腰身揽在怀里,她听见他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在这样寒凉的夜色里,这怀抱予她最后一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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