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打开,她便发现出纸包是空的。
第三章
急速爬满四肢百骸的痛痒教萧吟根本来不及愤怒杨煜对自己的戏弄,也没有精力去回味王喜和杨煜同她说过的话。
没有逍遥散便只能硬生生忍下所有的折磨,若还有能将她从这地狱中解救出去的,便只剩下她的三郎。
然而无论她如何回忆与三郎的过去,蚀骨的难耐和钻心入肺腑的奇痒都未曾得到任何缓解。
意志和身体都在经受一次强过一次的折磨,虚弱的身子无法再支持萧吟站立,瘫软着倒了下去。
隐约间,她终于又像是看见了三郎。
不同的,只是过去三郎都会主动奔向自己,而现在他只是站着,不知是不是在怪她没有早些去找他。
尽管浑身无力,萧吟仍旧一点一点向着三郎的方向挪去。
她以为,这一次,只要能够接近三郎,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
可无论怎样努力,她仿佛永远没办法再靠近到三郎身边。
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她好像感受到另一种钝痛突然被钉入身体,再醒来时,身边依然只有侍女。
杨煜就像是从未来过那般。
日子又恢复了如先前一样的平静,萧吟甚至变得更安静了些。
再见杨煜已是九月底,金阳一片秋景萧瑟,宁心院里也早都换了一批菊花,品种不少,花姿万千,看起来才热闹一些。
萧吟是无心欣赏这些景致的,只每次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权作苟且偷生。
正压着香灰,萧吟感到头顶压来一片阴影,她不曾抬头,只努力控制着发抖的手,修饰着即将被压平的香灰边缘。
只是她越专注,手抖得越厉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扶着,才勉强将香灰压得平整。
看她终于松弛下来的神情,杨煜笑道:“很难吗?”
听不出是真的困惑,还是故意嘲讽。
萧吟找了一枚秋菊花纹的香篆,放去香灰上,自顾自舀出香粉填满花纹。
杨煜看她每一个步都很仔细耐心,再想起上回她因压不好香灰生气的情景,猜她或许是终于认清了现今的处境,知道足够安分听话才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心情由此好转三分,杨煜挑了衣摆在萧吟对面坐下,观察她接下去的动作。
一直到萧吟小心翼翼地填完香粉,用香勺轻轻敲了几下香篆,脸上泛起了难色,杨煜唇角才不经意扬起,但未笑出声。
萧吟此时抬起头去看杨煜,轻轻将香炉推到他面前,是要他帮忙起篆。
杨煜深深回看着萧吟。
那双依旧憔悴的眼里有他的倒影,浸在萧吟似是恳求又仿佛飘远了的眼波里。
从未有人这样看过他,分明眼里都是他,又好像根本不是在看他。
杨煜并不习惯更不喜欢萧吟这种目光,不觉散去了眼底浅淡的笑意,神色微凛,道:“萧娘子至今都未曾问过一句金阳城中之事,就不怕孤出尔反尔,全然不顾城中百姓的性命?”
萧吟眼睫垂下,彻底掩去了此刻的神情。
她像是入睡了一般,默然坐着。
窗外有风吹过,吹得本就稀疏的树叶簌簌作响,吹了好些枯黄的叶子离枝,有些落在了地上,有些直接被风吹过墙头,不知会漂泊到何处。
萧吟的沉默像是对杨煜如今身为上位者的无声挑衅,自然惹得他心生不满,脸色更是难看,微沉了声恫吓道:“萧娘子。”
萧吟只是露出一抹复杂浅笑,重新抬头回应杨煜的注视,反问道:“会牵挂金阳百姓的是陈国的萧贵妃,与我萧吟有何关系?”
未料到萧吟是这样的回答,杨煜先是一怔,再回味一番便明白了她的归顺之意。
前一刻短暂的不怿烟消云散,杨煜抬手捏住面前香篆的顶端,果断起了钻篆。
一个完好的秋菊香灰图留在了洁白平整的香灰之上。
看着萧吟点香,杨煜道:“王喜说萧娘子改了主意,不再求逍遥散,还主动让人绑着戒断。原本孤不信,今日倒不得不信。”
萧吟盖上香炉盖,看似云淡风轻,道:“大难不死,便好好活着,我也不想让晋王殿下食言。”
香炉盖顶的铜鹤喙里冒着袅袅青烟,在萧、杨二人之间散开,衬得杨煜衣袍上绣的那只鹤仿佛真是腾云驾雾,将登仙境一般。
比起飞鹤的仙风道骨,杨煜则让人难以捉摸。
萧吟认定,眼前这位晋王并非像外界流传的那样温文尔雅、淑人君子。
不过,当她看见杨煜的模样,看见那一双像极了三郎的眉眼,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关系?
如她所言,既去不得想去之处,便在这世上得过且过,何况还有一个像极了三郎的影子在。
在“三郎”身边活着,便没有那么痛苦了。
见萧吟失神,杨煜轻扣长案边弦,待萧吟看向自己,才道:“萧娘子既有心,等再养好些身子,便该跟王喜学学晋王府上的规矩。”
萧吟失笑,道:“学晋王府的规矩?我能进晋王府?”
她是最该被赵军诛杀的“逆贼”之一,即便杨煜为她做过安排,也需谨小慎微地处理她的行踪,否则一旦暴露,杨煜很可能万劫不复。
如此想来,她留在金阳都需小心外头的眼线,更何况是在建安的晋王府?
那里只会有更多试图抓杨煜错漏进而打击他的人。
便是萧吟远在金阳,也知道赵国国内太子一党盯着那如日中天,名望已超东宫的晋王许久,随时都可能发难。
杨煜闻言沉了目光,盯着萧吟,却无法从她的反应里看出她是有意挖苦,还是当真困惑不解。
四下的空气伴随着两人间的沉默生出寒意来。
萧吟即便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免为这过□□速的变化而感到不安。
她如今行动还不甚自如,不便直接回避,索性靠着长案边,一手托腮,在杨煜目色微凉的端凝下重拾笑意,问道:“还是殿下乐不思蜀,想要在金阳也安个晋王府?”
杨煜看她眼里笑意渐浓,似有嫣然桃花绽开,勾人却不世俗。
杨煜心头一动,随即拂衣起身,将袍上的褶子尽皆抚平,居高临夏下地看着萧吟苍白却依旧姣好的面容,反问道:“有何不可?”
萧吟会意,只听得高兴,见杨煜转身要走,她不禁唤道:“三郎!”
第四章
杨煜才至屏风旁,听身后萧吟那一声轻唤,骤然转身问道:“你叫孤什么?”
杨煜虽是天潢贵胄,但如今的名望、地位也是他处心积虑才积攒起来的,否则凭他只是皇室第三子的身份,如何能在太子与其他兄弟的虎视眈眈之下走到如今?
而这其中的关键之一,便是“三郎”。
这是赵国皇后周氏对他的称呼。
周皇后是这世上唯一这般亲昵唤他的人,即便是那与他恩爱的晋王妃,也需称他“殿下”。
杨煜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披在萧吟身上朦朦胧胧的,竟有些像下凡的女仙一般不太真实。
只是萧吟这一声“三郎”未免太有亲近之意,刻意得教杨煜顿生厌恶,纵是天仙也不想多留。
萧吟看得出,杨煜已微微眯起的双眸里满是戒备,另有……杀意。
她伏去案上,抬手去拨弄从香炉中升起的青烟,因为近来消瘦得有些厉害,过去莹润白皙的手露出了明显的骨节与经络。
此时的僵持是对对方的试探,萧吟的余光始终落在那片雪青衣角上,久久未等到他接下去的反应。
她放下拨弄青烟的手,轻轻吹散了原本有形的烟雾,懒懒坐起身,只看着杨煜,不做声。
杨煜还是走了,未留下只言片语,算是留了体面。
在之后的日子里,王喜在萧吟跟前出现的次数频多,无不是提醒她各种规矩。
萧吟十五岁入宫,最开始并不受宠,学过的“规矩”比在宁心院多过百倍,王喜如今的“教导”比起当初根本不值一提。
她清楚,这不过是杨煜用来驯化她的手段。
从她发现自己居然能够逃过所有人的视线活下来,她就断定杨煜不会轻易让她死。
至于原因,只要想通了,那位惯有“清流”之名的晋王在萧吟心里也就不过尔尔。
萧吟在王喜的监视下又平静度过半个多月,十月初,她在又一次忍过了逍遥散药性之后,见到了杨煜。
方才从痛苦中缓过来,萧吟手腕上还留着被束缚的红痕。
身体尚且虚弱,精神还依稀飘忽着,她只愣愣躺在床上,听着房中响起的脚步声,觉得不太真实。
察觉到床边有人靠近,萧吟吃力地去看,视线还不太清晰,她只无意识地唤道:“三郎……”
王喜之前全程在场,的确听见萧吟在最痛苦的时候一直喊着“三郎”。
因他知道杨煜的忌讳,当时特意堵了萧吟的嘴,免教在外头的杨煜听见了。
察觉到杨煜又阴沉的脸色,王喜忙找补道:“萧娘子这会儿还未回神,胡言乱语的,殿下……”
话音未落,王喜察觉到杨煜的神情动了动,立即命人搬来椅子安置到床边,再带人退了出去。
杨煜坐下,一面整理衣容,一面道:“当真难捱可以想其他办法。”
说完才将萧吟虚弱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
她这副非人非鬼的样子实在让杨煜失望,但想着方才她忍受逍遥散药性折磨的模样,以及从破国至今,再痛苦她都没有求死或是向自己服软求饶的坚持,杨煜又似乎从她身上找到了其他兴趣。
萧吟的思绪还是一片混沌,只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的来源投去目光。
“三郎……”气息很弱,尾音发着颤抖,明显带着哭腔,委屈得很。
眉头微拧,杨煜警告道:“这不是你该叫的称……”
“三郎……”仍是很弱的声音,哭得更厉害。
杨煜蓦地烦躁,起身要走,却发现萧吟的视线始终锁在自己身上。
她瘦削的脸一如既往地苍白,一双眼睛因此看来更是幽黑,之前的目光还看来有些浑浊,此时不断有泪水夺眶而出,反而洗得干净了,里头都是杨煜的身影。
杨煜只是立在床边,微微偏头看着萧吟,脸色未尝好看过,只是起初是不满萧吟对自己的称呼,这会儿好似是看她哭得这样委屈变得无措起来。
他已娶了晋王妃,建安的府邸里还有两个侍妾,不是不懂男欢女爱,只是没遇见过萧吟这样不顾他心情的任性举动,即便她正在最虚弱、情绪不受控制的时候。
王喜隐约感到情况不对,在屏风外问道:“殿下可有吩咐?”
杨煜没再顾及情绪崩溃的萧吟,负手到了外厅,对王喜道:“找大夫看看。”
“是。”王喜道,见杨煜要走,忙跟上,道,“南方的事急不得,殿下还是需要注意身体。奴婢看着殿下又瘦了,若让王妃见着,该心疼了。”
王喜是周皇后的心腹,从小跟在杨煜身边照顾。
这嘘寒问暖的话并非虚情假意,但杨煜不觉受用,只在听见提及王妃时有所触动,足下停顿,道:“建安来信,王妃问王总管好。”
口吻和善了许多,又是人前谦逊温柔的晋王殿下。
王喜受宠若惊,躬身拜首道:“王妃金安,奴婢盼着王妃与小世子母子平安,殿下与王妃情比金坚。”
杨煜不为这些恭维之词所动,叮嘱了王喜几句就此离开宁心院。
有了杨煜口令,萧吟戒断逍遥散的过程有所好转,必要时有大夫开具的药物辅助,适当减轻了痛苦。
如此到了十一月,萧吟虽还不能完全戒断逍遥散,但药性发作的时间和反应已有所减缓,加之王喜更注重对萧吟身体的调理,最初消瘦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的身子已丰腴了一些,尽管仍看着瘦弱。
这日杨煜又突然造访,萧吟正在下棋,怀里揣着暖手炉,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显然是下了多时。
杨煜扫过一眼棋盘,见双方势均力敌,而萧吟凝神看着,正在思考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他不教人做声,直接坐去萧吟对面,捻起一枚黑子,落下道:“添香。”
萧吟这才发现炉里的香已燃尽,便起身去换香,舀了旧香灰出来,添新的,重新压平。
期间两人都未再说话,各做各的,仿佛互不相识。
萧吟的手还会发抖,有时控制不好力道,香灰上总有压痕。
她道:“三郎。”
杨煜方才落下一枚白子,面色一紧,未曾去看萧吟,道:“自己压。”
第五章
杨煜听来不甚耐心的回应只教萧吟莞尔,又开始在一旁的箱子里翻找起来。
杨煜听着萧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指腹摩挲棋子的力气加大了些,依旧未去看萧吟,问道:“吵什么?”
“我那枚万字纹的香篆不见了。”萧吟取了另一枚莲花纹的香篆放去香灰上。
“让王喜换套新的就是。”杨煜思索之下落了子,道,“还有什么要更换的,一并告诉王喜。”
萧吟开始填香粉,道:“他做不了主。”
“孤若是不来,你也不会给他出难题。”杨煜道。
萧吟自从到了宁心院,至今五个多月,除开某些时候,从来“乖”得很,即便杨煜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也是安安静静的,从未提过任何要求。
杨煜此言是在夸她。
她却不以为意。
“月底是我母亲的忌日。”萧吟道,情绪平静得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杨煜神色一滞,磋磨着棋子的手亦停了下来,转而将手中的黑棋放回棋盒里,转过身子去看萧吟。
萧吟倒是神情如旧,低头填着香粉,小心仔细地扫除多余的部分,最后用香勺轻敲了几下香篆。
叮叮的几声,有条不紊,声音清脆。
她没有直接起篆,只看着不远处的杨煜,道:“因为找不到母亲的尸首,所以只在隆兴寺设置了灵位,每年清明跟忌日前去祭拜。”
萧吟的声音始终不怎么有中气,虚虚飘着,轻轻柔柔的,再因她口吻淡淡的,听着便不像是在说要紧的事。
可她坐得正,腰板挺得格外直,跟被戒尺量着似的。
“既寻不见尸首,又如何知道忌日?”杨煜问道。
“萧政说的。”萧吟道。
萧政曾在陈国实际掌管南省,但在赵军进入越京的前三个月被陈君处死。
事情是萧吟挑起的。
萧政是她的父亲。
狐媚惑主、扰乱朝纲、戕害生父、通敌叛国,哪一桩说出来都足够严惩萧吟,可杨煜看着她却不以为然。
杨煜没有立即给予回应,四下静默的空气里也没有过去沉闷森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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