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裹紧了袄子,揣着暖手炉,只开一道窗户缝,哪怕只是看见一缕月光也能稍微安心些。
眼前忽的遮来一片黑影。
萧吟未见其颜,只凭着那一身略显清冷的龙涎香味便知道是谁。
她多开了一分的窗缝,窥探似的去看窗外踏月而来的杨煜,道:“这么晚了还过来?”
杨煜抓了窗棂轻轻一拉,轻微的一记声响,便将窗户关了。
待他进屋,萧吟还蜷坐在窗口的榻上,烛光照着她未施粉黛的脸,已比之前红润多了。
见杨煜站在屏风处不动,萧吟慢悠悠从榻上下来,趿着鞋到他跟前,将暖手炉递给他,亲自帮他解下氅衣,挂去一旁的架子上。
“送佛也不送到西,你这在世的菩萨道行还是不够。”杨煜一面说一面往屋里走,特意去了萧吟的梳妆台前,将那副她让阿六拿去接济狗蛋的翡翠耳环丢在铜镜前。
明白终于到了杨煜兴师问罪的时候,萧吟反倒不慌了,坐去榻边的铜炉边烤手,道:“我可不稀罕当什么菩萨,我不信这些。”
“哦?”杨煜转身去看她。
房中光线昏暗,浓重的阴影下,她的身子看来更加单薄瘦小。
“不信神佛还去为你娘念经超度。孤倒想知道,你诵的是哪门子的经。”话音落下时,他已停在萧吟面前,“装模作样、信口开河是信手拈来。”
杨煜的语调越是平静,越是犹如黑云压城,强烈的压迫感顷刻间将萧吟包围其中,连从铜炉中升腾的青烟都溃散不成形。
“我娘信佛,一生行善茹素,却不得善终。我当然不会再信佛祖。但为了我娘,我会诵经,并非装模作样。”萧吟未抬头去看杨煜,只轻轻搓着双手取暖,“我是不在乎外面那些百姓,因为自有晋王殿下治理他们,不是信口开河。不知三郎为何要污蔑我。”
她说的好生委屈,表现却是那样镇定自若,似是求饶了,反倒还怪起杨煜来了。
杨煜原是不满她节外生枝,但没闹出动静,阿六和侍女也都各自挨了罚,只算得一件小事,追究或是不追究全在他一念之间。
可萧吟这样一说反而加深了杨煜的不悦,他直接拽起榻上纤弱的身子,微眯着双眼,道:“还会恶人先告状。”
杨煜并用多少力气,可这一拽,手心里像是拽了一把骨头,不免教他暗中诧异于萧吟过于羸弱的身体。
“这就是王喜照顾你的结果?”杨煜沉声道。
萧吟扶住杨煜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手背,眼波流转在他俊逸的眉目间,不舍得挪开,轻声道:“三郎此言差矣,我不是恶人。”
见杨煜没有拒绝,她柔软的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伴着此时暧昧的烛光,指尖缓缓嵌入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
觉得不够,她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捧着杨煜的手,一点一点牵引着,让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起伏的胸口处,道:“我是个早已死了的人。”
杨煜感觉到她稍稍用了些力气,他的掌心因此更贴近她的心口,更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心跳。
“而你,是让这颗心还能继续跳动的英雄。”
杨煜怀里的暖手炉砰然落在地上,四溅起的飞尘融在闪烁暗昧的烛火里,模糊了墙上骤然间贴近的影子。
最后的那抹光亮也被熄灭在那一声“三郎”的柔情呢喃里。
第八章
萧吟平素喜欢用甜香,身上便也有淡淡的甜味,在和杨煜越发亲近的接触中愈醇了起来。
“三郎……”过多的气声教她的声音越发娇软起来。
杨煜充耳不闻,难得有些失控地摄取着等待已久的气息。
得到的越多越不满足,甚至有了将怀里娇弱的美人儿吃拆入腹的想法。
指腹原似摩挲雪缎般柔滑,却忽的触到了不太平整的地方。
前一刻的意乱情迷即刻消散,他抓起萧吟的手臂,衣袖滑落,好几个深色却不大的伤疤赫然出现在眼前。
“怎么回事?”杨煜问道。
萧吟抬起另一只手,露出的那一节小臂上,有几个相同的伤疤,是烫伤。
“我已服用逍遥散三年多了,哪里是这半年就能戒掉的?”萧吟早在方才的亲昵里软了身子,靠在杨煜怀中,看似漫不经心道,“三郎不让我再沾那东西,我不会再碰。实在难受的时候,只能这样。”
杨煜仔细看过萧吟手臂上的伤疤,的确新旧各有不同,不像是她扯谎。
“何必这样为难自己。”杨煜捏着萧吟小巧的下巴教她抬了头。
她眼中总跟含着水似的,潋滟着对他别有所图的情绪,再被四下的烛光一照,浓得化不开。
萧吟艳名早在外传开,杨煜又非当真跟传闻中那般清正,私心里对众口相传的陈国萧贵妃是怀有期待的,否则也不会大费周章造个萧吟假死的消息,悄然将她豢养在身边。
所幸,她虽与传言中的形象有所差别,倒也不失为另一种惊喜。
甚至在方才萧吟有意讨饶引诱自己时,杨煜觉得他们本就是天作之合,只是相逢恨晚。
杨煜心情好了许多,嘴角不由自主上扬,道:“宁心院里所有事,都可以找王喜。”
“我这就找他要祛疤的药膏,免得再吓着三郎。”萧吟自杨煜掌中抽回手,想要从杨煜怀里退开。
杨煜却将她按回榻上,掌心钻进她的袖子里,顺着纤细的手臂慢慢往上,鼻尖抵着她的,声音有些含混道:“跟孤这样说话,大胆,要罚。”
她的双手皆被杨煜按住,颈间都是他强势灼热的呼吸,正呼在她怕痒的软肉上。
她笑着往杨煜怀里躲,道:“榻上冷。”
娇媚撩人的笑声随着被抱起的身子肆意起来,萧吟搂住杨煜后颈,道:“三郎就不怕还没将我养熟吗?”
杨煜眸光一暗,更确定他与萧吟本质上是相同的。
他贴去萧吟耳畔,是自信也是挑衅,道:“孤今夜自有办法彻底……”
檀口软唇忽地堵了他的嘴,散着诱人香气的身子也贴得越发紧了,真要与他分个高低一般。
如此春宵缠绵,一夜眨眼便过。
南方的冬季亦是天亮得晚,而萧吟与杨煜又都醒得早,睁眼时外头还是一片漆黑。
杨煜借着房中还未燃尽的最后一点烛火,看着施施然起身穿衣的萧吟,如同赏画,道:“知你起得早,却不知这般早。”
萧吟披了衣裳,只点了梳妆台前的蜡烛,坐在铜镜前,道:“曾经早起是要批阅公文,如今大约是为了适应三郎。”
话虽如此说,萧吟却自顾自在妆奁里找起了今日要穿戴的簪花首饰。
说着,她已听见房外的动静,道:“这不就来人了。”
一夜酣畅放纵,杨煜如今更觉精神抖擞,只是见萧吟还在找首饰,故意沉了声道:“王喜究竟怎么教你规矩的?”
萧吟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看着杨煜,道:“我帮三郎问问王总管?”
“胡闹。”杨煜轻斥,却没往心里去,慢悠悠起了身。
萧吟重新将床头的几盏蜡烛点起,一一为杨煜更衣,处处妥帖细致,教杨煜十分满意。
原本杨煜扬头,是等萧吟为自己整理衣领,哪知他忽然被拽着衣襟低下头去,竟遭萧吟偷了“香”。
“大胆。”杨煜佯装沉下脸道。
“三郎昨夜可不是这样说的。”萧吟毫不在意他的责怪,转身便走。
杨煜连她衣角都未及抓住,只得问道:“做什么去?”
她恰好停在屏风旁,侧身回望杨煜,盈盈笑道:“领子歪了,可失礼呢。”
杨煜整重新收拾仪容,萧吟已放了王喜与侍女们进来。
杨煜没在宁心院用早膳便去了衙署,萧吟和过去一样,没问他什么时候再来。
待送走了杨煜,王喜前来见萧吟,停在屏风外,说话比从前更客气,笑意更明显,道:“殿下命奴婢给萧娘子送件礼物。”
萧吟正梳妆,对礼物之事不以为意,道:“王总管只管拿进来吧。”
自王喜身后走出个人,瘦小的身形,一直低着头,即便绕开了屏风,却也不敢走近萧吟,隔了七八步的距离,跪在地上,叩首道:“拜见萧娘子。”
萧吟神色大变,原要佩戴的发簪被她近乎丢在梳妆台上,转身看着那伏在地上的人,惊道:“狗蛋?”
那人闻声抬头,当真就是曾经隆兴寺里衣衫褴褛的小贼。
见王喜识趣退下,萧吟朝狗蛋招手,道:“过来,我看看。”
狗蛋匆忙到萧吟跟前,又觉得失礼,仓皇地再后退一步才站定。
改头换面后的少年看来跟先前大不一样,总唯唯诺诺地垂着脑袋,紧张得双手死死攥着衣角,生怕挨骂似的。
萧吟一时间不知现今的局面对狗蛋来说究竟是好是坏,难免心疼起这本该在外头自由自在的少年,道:“狗蛋……”
“王总管说要留下服侍萧娘子就不能再叫狗蛋了。”说着,狗蛋又跪了下来,道,“请萧娘子给奴婢重新起个名字。”
“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萧吟道。
“萧娘子帮我娘找大夫,安排她的后事,奴婢除了一辈子为萧娘子当牛做马,没有其他报答的方法。”狗蛋终于抬起头,分外认真地注视着萧吟,如同起誓,道,“我没读过书,但也知道做人要知道感恩,要回报自己的恩人。”
“我是你的恩人,你要听我的,是不是?”
“是。”
“那我说你不用留在这里,这里危险,你听不听?”
少年虽有片刻迟疑,最后依旧昂首挺胸,信誓旦旦道:“那我更应该留下来保护自己的恩人,保护萧娘子!”
这一片拳拳热忱烧在少年坚定清澈的眼眸里,终于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热情与飞扬。
那一句“萧娘子”被萧吟失神听成了“小娘子”。
记忆里那个策马而来的少年郎仿佛又一次出现,在人声喧闹的金阳长街上弄伤了她,满是歉意地问:“小娘子,哪里伤着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第九章
往事猝不及防涌来,萧吟沉吟良久方才回神,只见狗蛋一直耐心等在自己身边。
她非圣人,非要“救人一命”,既是狗蛋坚持留下,她便不再驱赶。
坐着思忖片刻,萧吟起身去书案后,想要写字,可砚里没墨,她对狗蛋道:“过来。”
狗蛋快步上前,问道:“萧娘子有什么吩咐?”
“我教你留在我身边要学的第一件事,研墨。”
狗蛋忙摇头道:“我不行的。我只能干粗活,萧娘子说的这种细活,我干不了的。”
萧吟不似先前和蔼,语调微冷道:“我不缺使唤的下人。”
以为萧吟要赶自己走,狗蛋忙改口道:“我能学,萧娘子教我。”
萧吟坐下,一步一步教了起来。
狗蛋头一回接触这些,手脚难免笨拙,又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好被萧吟嫌弃,一直暗暗咬着牙,只觉得研这一会儿的墨比他过去出去要饭一天都累。
见墨研毕,萧吟提笔。
狗蛋眼尖,看她的手在发抖,关心道:“萧娘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萧吟未做声,握紧了手中的笔,聚精会神写下了两个字。
“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萧吟将写了新名字的纸交给狗蛋。
狗蛋哪里认得是什么字,只觉得字写得好看,却不敢扯开话题,问道:“这是哪两个字?”
“怀章。”萧吟道,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又柔和了起来,“记住了吗?”
怀章用力点头,道:“记住了,我以后就叫怀章。这可比狗蛋好听多了。”
“你喜欢就好。”
“只要是萧娘子起的名儿,我一定都喜欢。”怀章将那张纸横看竖看,简直爱不释手。
新的名字代表新的人生,他原本要在烂泥里摸爬滚打的一辈子,因为萧吟的意外出现有了新的可能,他如何能不高兴?
“萧娘子,你能教我萧,就是你姓的萧怎么写吗?”怀章问道。
“怎么,自己的名字还没学会,就想学新的了?”萧吟嘴上打趣,笔下已写了出来。
怀章脸上笑意更浓,乐呵呵地接过又一张纸,道:“其实我是我娘在一只狗窝旁捡来的,所以才叫狗蛋。我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姓甚名甚。我就想,我既跟了萧娘子,也该有堂堂正正的姓名,以后就叫萧怀章,一听就是萧娘子手底下的人。”
萧吟原来不知狗蛋还是这样的身世,不免更加怜惜这知恩图报的少年郎,也坚定了要留他在身边好好教导的心思,道:“我要个认字识文的书童,你先认得字了,我再教你读书。”
怀章闻言喜出望外,赶紧跪在萧吟跟前扣头拜谢。
萧吟自此多了桩事打发时间,闲来无事便教怀章识字看书,两人既是主仆,也算有了师生的名分。
怀章一面由王喜亲自教着学规矩,一面在萧吟的指导下勤学,一个月下来已认得不少字,也会了一点诗文。
杨煜再来时,正瞧见萧吟自己跟自己下棋,怀章在一旁给她读一些浅显的话本子。
见是杨煜,萧吟丢下手里的棋子便起身迎上去,不顾身边还有旁人,楼了他脖颈,笑道:“三郎。”
杨煜看怀章待着不走,冲萧吟皱了皱眉。
萧吟对怀章道:“去问问王总管还有什么没吩咐的。”
怀章这才放下手中的话本,垂着头退了出去。
杨煜此时终于揽过萧吟后腰,拉近了两人之间距离,仍有些不满道:“你与那小子相处得倒是融洽。”
话如此说,杨煜这会儿却格外惬意,神色放松得很。
“什么那小子,他有名字的,叫怀章。”说着,萧吟想拉杨煜去将剩下的残局走完。
杨煜却箍着她的身子不教她走,贴去她耳边质问道:“这就护短了?”
薄唇轻轻蹭着萧吟的耳廓,他又道:“孤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萧吟没有追问缘由,那本也不是她在意,顺势压下他圈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转而拉起他的手,到棋盘前,道:“三郎替我解局。”
杨煜纵观全局,挑了衣摆坐下,捻起白子道:“下棋还要有人在侧聒噪,不怪这棋走得漏洞百出。”
萧吟待他落了子才落,道:“是挺聒噪的。”
杨煜瞥了她一眼,故作认真地下棋,道:“聒噪。”
见萧吟要走,杨煜问道:“去哪儿?”
萧吟莲步轻移,视线倒一直锁在杨煜身上,怪里怪气道:“去不聒噪的地方。”
她拿了怀章留下的话本,去了另一边的榻上。
杨煜不理会她这难伺候的脾气,专心自己博弈着消磨时间。
他本一心在棋盘上左右互搏,谁晓得没一会儿的功夫,身后忽地贴来一阵软玉温香,还轻轻摇着他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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