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烟迟迟不动,柏辛走过她身旁时投来一眼,虞烟抽出绣帕,丝毫不遮掩对地道气味的嫌弃。
柏辛没说什么,看了一眼就往下走。
这条地道由来已久,仅有后半截是这两年新挖的,看得出挖掘时十分匆忙,越往前,路愈发不好走了。
柏婴走在前面,离远了灯光便有些微弱,虞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柏婴是如何将墙角的老鼠踢来,她看得一清二楚。
虞烟等柏婴走远两步,蓄足了力气,又将这只半死不活的老鼠踢了回去。
柏婴敢怒不敢言。
接近一日粒米未进,虞烟上坡差点摔倒,柏辛道:“当年你母亲走的路,可比这艰险多了。”
虞烟抬头看向站在前方的柏辛,烛火晃动,他的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
实在是和母亲极其相似的眉眼。
“她铁了心从族里偷跑出来,从来没有试图联系过我们。虞家那个老太婆还嫌弃她,殊不知连他儿子的命都在你娘手上。”
这师徒二人都自视甚高,虞烟默了默,“她从来不提这些。”
“是,她不提,她巴不得永生永世不要回去,把名字也换了。但她忘了我们,我们却没把她忘了。”
柏辛眸中隐现疯狂神色,迈步走向虞烟,“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找什么,你难道从未发觉吗?”
虞烟心口一紧,瞳眸骤缩,柏辛猛地扣住她的手腕,指尖沿着青色血管游走,“谢家那小子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心里没数?”
“你的每一寸骨血都是药引。哪里需要别的东西。你娘不顾族人劝阻,一心下山,还不是为了你爹,还有那些个庸人,放血割肉,实在是蠢笨。”
那又为何要潜入员外家中,把她和谢兰辞送入喜房?
好像看出了虞烟的疑惑,柏辛眼中含笑,低眸看向她腰腹,
“你正当年,要个孩子轻而易举,哪里是难事。初生婴孩是最好的,不论男女,这些不能言语的东西哪里算得上血亲?偏偏你娘看不开,不肯依从,短命几十年也要跑。”
“族中的孩童,年满三岁才取名。满地乱爬的孩子,只要族中还有人,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虞烟汗毛竖起,胃中一阵翻涌。
柏辛打量着她,“所以我哪舍得杀你。你是我那个傻妹妹好不容易养活的。而且,还可以卖个好价钱呢。”
虞烟挣不开,手臂上忽有刺痛传来,撩开袖口一看,她还没如何,柏婴便惊讶道:“师父,怎么用在她身上?”
“各论各的。她爹实在令我生气,这点苦头还是要尝一尝的。你放心,毒不死她,两三日便好了。”
话罢,柏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柏婴是没心狠到那个地步,真怕虞烟一个人死在这里,犹豫着还是没走,看她快倒下时搀扶了一把。
柏婴在疗伤祛毒这上面还是有些见识,看着虞烟神色还算正常,便去看她手臂,自伤口处漫开绯色,像在皮肤下炸开血雾,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向近心端蔓延。
当真与其他中毒者不同。柏婴心下好奇,一点点看着她手臂的变化,发现没什么可看了,还有些可惜。
虞烟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娘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闭着眼睛不理人。爹爹说娘亲身子不舒服,让她不要闹,娘亲睁开眼,还是抱了抱她。
不过小小的她还是很乖的,没有多打扰,跑去拿了最喜欢的糖,很大方地要往娘亲嘴里塞。
很多天过去,娘亲还是恹恹的,没有精神,话也说得很少。
梦里的她开始害怕,数了数日子,又爬到娘亲怀里,“你病了好久好久。”
娘亲叹气,摸了摸她的脸颊,很温柔的样子,“我也没有办法。”
“要不你和我换换吧。我害怕。”
“傻孩子。病了会难受的。”
“难受就难受吧。娘亲病了,我又难受又害怕。”
回应她的,是再温暖不过的拥抱。
虞烟烧得迷迷糊糊,外面的一切都像隔了一重雾,看不明晰。
柏婴把她带到一个房间,但她好像又顶撞了柏辛,柏辛一怒之下把她丢到一个关了许多人的仓库。
还好,还有水喝。
虞烟醒过来时,头疼得不得了,但嘴和喉咙却不难受。
看了眼双手,一边发红,一边发黄,奇怪得很,虞烟觉得自己还挺厉害的,这样也能扛下来。
两只手长得不像一个人身上的,虞烟瞧了两眼便把袖子放下来,眼不见为净。
这个仓库堆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除去她,还关了八人。
许是认为关到这里的都是可怜人,虞烟还没问,其他人便告诉了她一些消息。
柏辛把她带来了山匪的贼窝。
说是山匪,实际上却是有人暗藏在山间的一股势力,必要时为人出手做些不干净的事。
八人中间,有三人出气多进气少,是试药不顺的小孩。
其余几个,都是被抓进山里,想跑没跑成的镇中百姓。
听完这些,两个时辰就过去了,虞烟又靠墙昏睡起来,但越睡越暖和,朦胧间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睁眼一看才知有人烧了柴火取暖。
上次被抓还没这么冷,虞烟感受到温暖,舒服地叹气,唇角轻弯,朝旁边不远处的男人道谢。
她昏睡的时候,倒水也是人家帮忙。那些水又不能自己跑她嘴里。
看一看她的手就知道,现在她的脸也称不上好看。
他能在自身难保的时候施以援手,很是难得。
谢兰辞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一整夜,已然忘记自己现下顶着阿柳的脸,虞烟道谢时他身形微滞,摸了摸面具边缘。
见虞烟醒了,对面的老头笑了笑:“人年轻,就是好。他昨夜没睡,你呢病成这样,还能清醒过来。”
虞烟心下一动,往那几个孩子身上看去,月光下,平躺在一起的小小身躯无端地令人心惊。
虞烟咬了咬唇:“他们这是……”
旁边那个沉默的男子开口了。
“他们用了解药,但效用不好。”
他的瞳眸漆黑沉静,无端给人一种熟悉感。
虞烟又看了眼,回想一番,确认自己从未见过他。
戴了□□的谢兰辞任她打量,瞧她目光清明,一颗心渐渐落归原处。
夜里旁人睡去,他便表明身份,也好让她安心。
老头颔首,跟着解释:“听说以前没控制住局面,如今毒药解药一道研制,这些孩子受两重罪,但好歹留有一条命在。你们年纪小,没见过当年活下来的人,断手断脚都是轻的。”
虞烟听得心里沉甸甸的,但没一会儿,又难受起来,躺下捱过这一阵,那个叫“阿柳”的男人又去添了柴火。
在他手上,虞烟看到了和自己类似的血斑,这是那三个孩子身上没有的。
虞烟纠结片刻,在他看过来的时候,还是朝他伸出手,一颗沾血的糖滴溜溜滚了出来,她又抬高了手臂。
谢兰辞目光微顿,心下没来由地掠过一丝怒气,克制着没有表露出来,“你真是大方。自己留着吧。”
虞烟当然知道这糖沾了血,但是她的血对他来说应该是灵丹妙药呢。
都落得这般境况了,还嫌弃什么。
虞烟仰头看着他,等他来拿。
但他始终没有动作。
老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笑呵呵的:“小姑娘,他不领情。你自己吃吧。”
虞烟收回手,她倒是不嫌弃自己。
但尝自己的血,总是怪怪的。
他嫌她脏?
虞烟看他一眼,发现人家从头到脚,都很干净。
替她找的被褥也是。
作者有话说:
看起来很生气,等烟烟睡着又跑过来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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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 72 章
◎没病也让她折腾出病来(修)◎
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寨表面上安宁静好, 实则处处有人把守。
关押虞烟的库房离柏婴住处不远,他一日里能看三五回,虽没有进门,在外面多问几句, 看守之人看他重视, 里面要水要粮的时候也跑得勤快些。
柏婴起初知道她是师父在山下唯一的亲人, 心下还有些异样,但师父不闻不问,他便有样学样, 现在只把虞烟当做能蹦会跳的一座金山。
守卫说今晨里面多要了热水, 柏婴就明白,她差不多清醒过来了。
“大哥您看这人也醒了, 要不要找身干净衣裳,带她去见大当家的?”
柏婴摆摆手:“不用。看紧她别让人跑了就成。”
守卫咧嘴一笑:“这哪能呢?我们外边几个兄弟又高又壮的,她前夜里险些熬不过来。”
柏婴这两日想明白许多事,师父从前对来处讳莫如深, 不肯细谈,但这层窗户纸戳破后, 其他的便也能拼拼凑凑明白个大概。
柏婴在空旷处站了一会儿, 才慢慢地往回走, 今日的功课还没完成, 师父近来无暇顾及,但他没一日偷懒。
一推房门,柏辛早已在屋中等候多时了。
柏辛放下手里的书册,不冷不热的:“又去看她了?”静了两瞬, 声音又温和起来, “你会不会觉得师父心狠?”
“怎会。师父是长辈, 略施惩戒而已,她该受的。”柏婴不假思索。
徒弟一心向着自己,柏辛露出一丝微笑。
按族规,他做过的事把族人一辈子能犯的错都犯过了。
“这人间的日子,是比山上好过。”柏辛指腹抚过书脊,唇角轻勾。
“若不是师父走到一个地方便换一个名字,这些年师父治人无数,哪里比不得那些名声在外的神医?不提别的,这里的大当家二当家,恨不得把师父当神供着。连宁王也要求师父救命呢。”
“这话是不错。”柏辛起身站到窗边,“这些年你学的不错,再过一两年也能独当一面。你这小子运气不错,我还有些本事在身。”
“世间再难寻的医书,在我来的地方,也是不值钱的。虞烟她娘若能为族里生两个孩子,也就不愁将来了。她偏偏不肯,铁了心要走,好在生下的这个根骨不错,还算有用。”
柏婴看了眼窗外:“她不哭不闹的,还挺安分。”
“虞烟她娘不到三十便走了,却把她养得很好。只是过分天真了。”柏辛笑道,“在通州对人好,还能换些好处。这回若让他知道她的用处,还能落得好处?”
“她要是乖一点,我这个做舅舅的还能发发善心,早些将她养好。”
柏婴默然。
虞烟就是一只走哪都被人盯着的肥羊。
毒发时的疼痛常人难忍,宁王纵有华屋美人作伴,也是难捱。
谢兰辞世家嫡子,这些年除去体内余毒,从未尝过其他苦楚。
对于这种生在富贵之家的病患,再无病痛的诱惑有多大,柏婴心里很清楚。昨日提起谢兰辞,虞烟的神色明显不同,却要落得这个下场。
柏辛瞥他一眼,像是见多了这种场面,淡然道:“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你再静静心,少往她那儿跑。”
“好。”
-
虞烟在家总有很多事要忙。
用哥哥的话说,她是怎么玩都不会腻。
疼得睡不着,她左右无事,有了空闲去想些别的。
头一个想起来的就是谢兰辞。
先想了想他的病情。虞烟掰手指头算算,前两回见面,要么他有些脸红,要么她不敢看他,从面色上完全看不出异样。
其他的,想起来便有些吓人了。
昨夜还梦到他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太医还在旁边盯着让她不要乱动,说这样比较新鲜。
怪瘆人的。
虞烟拥被坐起,惆怅地叹了口气。
“小姑娘愁什么呢?让阿柳再给你倒点水喝,几个小的都喝了药,你的呢?”老大爷又关心起来。
“她喝水就够了。”
说话间,阿柳走了进来,淡声道。
虞烟看他这般照顾自己,又朝他笑了笑。
谢兰辞看在眼里,一口浊气闷在心口不上不下。
初见时一门心思要救他,眼下和“阿柳”相识才多久,又没了戒心。
有血糖的事在先,虞烟尽到应有的礼数便收回视线,一门心思地喝水。
三个小孩嗓子不好,白天醒了也安安静静的,瞧着挺让人心疼。
二十年前的事,虞烟没听人讲过,从他们身上看到的这一星半点,就不太受得了。
昨天把青柚留在外面全是无心之举,上次是谢兰辞在她面前鲜血淋漓的,经了这遭,也是磨了性子,现在落到这般田地不至于太过慌乱。
不过,旁边那老大爷的安慰也有功劳。
“你才来一天。我都在这里待了半个月了。”
“丫头别怕。身上若有银两,逢五逢十的还能找门外那人换点吃的。”
“外边管得紧,但还没怎么死过人。”
阿柳不爱说话。老人家一开口,便不无聊了,虞烟不疼的时候也会答两句。
许是见熟稔几分了,他便说了点别的,“看你这衣裳,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吧?或许明日后日就来赎你回去。晚上安心睡吧,明日说不准就回家啰。”
虞烟不知这离京城到底有多远,抿了抿唇没说话。
老人家看她没有底气,担心惹她伤心,又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你瞧我。出去了说不定还得去蹲大牢呢。明知道他们不干好事,还帮他们修了马车,喂驴喂马的。”
虞烟:“这些不算。你放心。”
他见虞烟胸有成竹,面露希冀:“家里有人是做这个的?衙门有人好办事,找起人来也方便。”
虞烟想着她如今和谢兰辞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没答。
小孩看她又躺下,过来看她,嗓音嘶哑地问:“姐姐又难受了?”
虞烟心烦意乱的,闭着眼嗯了一声,随即便听到了脚步声,他停在两步外,虞烟慢慢睁开眼,果然是阿柳。
“我是自身难保了。”虞烟幽幽道。
话罢,对上阿柳的眼神,想起对方的照拂,又道,“如今还能活着便好,我明白的。”
谢兰辞唇线慢慢绷紧。
不知她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昨夜糊里糊涂,一会儿不许他浪费,一会儿说他咬得不好,哭得脸颊湿漉漉的,又小声哀求他不要把她吃掉。
再这样下去,没病也被她折腾出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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