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老头嘴里叼着他孙女亲手卷的烟卷,点一根,搁在旁边燃一根,不屑地啐了一口:“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勾引爷们,不要脸。”
他还想再啐几口,可唾沫星子还没出来,门牙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石子给打掉了半颗。他既惊且怒,豁着牙看向村头的榉树,“哪个孙子干的?”到了他这个年纪,牙比腿都珍贵。反正平时有孙女孙媳伺候,他出行都不需要用脚,全靠她们推着。但是牙可就不一样了,他虽是个村头懒汉,可再怎么懒惰,吃的东西总要自己嚼,总不能让别人喂到他嘴巴里吧?
可是,榉树枝叶繁茂,风吹过底下嶙峋的影子,又哪里有什么人影呢?
他吞了口唾沫,身边其他的老头子丝毫不仗义,刚才跟着他笑得很开心,可是遇到这种玄幻的事情,早就一屁股跑得没了影子。
老头烟也不抽了,战战兢兢地爬起身,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往家跑,中途还被自己拌了一跤。
陆雪殊看向身边拍着手的美人,有些惊讶:“没想到,姑姑用石子投人也能投得这么准。”
正中靶心,还是二连击,两颗大门牙一颗都没放过。
她扬眉一笑,很不谦虚:“那是。”
应止玥这次可不是在规则的边缘大鹏展翅、反复试探,而是直接攻击了鬼域里的人,本来还以为这次会受到更加剧烈的攻击,但是却只是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应止玥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眼夜空下的乡镇。
天空万里无云,也没有什么遮盖物,村口的大狗叫得很响亮,驼着腰打哈欠向家行的人也都很真实。虽然这里的榉树漫山遍野,可他们并不是榉木人偶,只是生活在乡镇里普普通通的村民。
那到底是为什么,朱朱印象里活泼调皮的昌十四,最后会变成于昌氏?
刚开始,只是乡下里没事干的碎嘴老头子议论了几句,可很快的,流言越传越离谱,很快就变成昌十四是个朝三暮四,十岁不到就勾引男人的贱种,还害得一生清廉的昌御史被狠狠斥责了一番。
昌十四刚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她年纪小,之前家里人也偏疼她,撒撒娇就都过去了。可是这次不一样,长辈说“牵连了父亲的仕途。”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词汇量有限,说来说去就是这些,应止玥不知道从范老爷嘴巴里听过多少次这样的话,连反驳都懒得。难道不是他后院的妻妾太多,养不起了才送到乡下来的吗?
这些长辈又说,昌十四毫无教养,一点都不像是昌御史这样清廉的才子生出的孩子。
应止玥本来因为困倦打了个哈欠,听到这话,不由得奇道:“男人能生孩子?这确实是第一次听说,看来昌御史果然有几分才能在。”
冷风簌簌,铺天盖地的雪花席卷而来,淡淡的阴气覆盖在身上。
一直消失的旁白音蓦然出现,像是被她触怒,不满至极地开了口。
【小时候不懂事,可是后来才明白,父亲都是为我好的。】
就是在这个瞬间,眼前景色一花。再一睁眼,应止玥从旁观者的角色再次变成了昌十四,被压着跪倒在寒风呼啸的祠堂里,而陆雪殊又是不知道被送到了哪里。
小孩子不懂什么是仕途,只是想赶紧道完歉出去玩,可一向慈眉善目的父亲却沉了面色,冷肃道:“都怪我们从前太纵容你,一个小丫头,却一点姑娘的样子都没有,给我们昌家丢尽了脸。果真是欠教训!”
这一年,村里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水面上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连枯草都见不到踪影。可是这样的苦寒天气里,昌十四被浸到冷冰冰的河水里,打出个哆嗦都要冒寒气。这还不算完,平时对她温柔慈霭的长辈还令侍卫在旁边看着,一旦她有受不了要往岸上冒头的动向,就要命人再次狠狠地把她压下去,活生生地冻上一夜。
现在就是对待死刑犯,也不会这么严苛。
应止玥泡在冰河里,大概猜出了于昌氏的意思,就是要让她体验一遍昌十四曾经经历过的所有苦难。去河里抓鱼这种开心的事情就不必了,大冬天搁在河水里泡一泡则是很有必要的。
她从冰凉的死水里摊开手掌心,原本被五刑玉淬炼的黑色指甲只剩下半颗,其他的都恢复成原本的颜色。指尖细长白皙,触之冰凉,却不见丝毫的冻伤或者皱缩。
岸上的昌老爷穿着个大皮袄,可还是冻得哆哆嗦嗦的,中气不是很足地教训道:“你不是喜欢去河里玩吗,这次让你玩个够!”
应止玥:“……”
她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等他因为眼睛瞪得太久,终于受不住闭目养神的时候,才犹豫着道:“……谢谢?”
昌御史:“……”
于昌氏怕是忘记了,应止玥做人的时候本就厌热喜寒,更不用说她现在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变成了一个鬼,怎么可能会怕这种阴气森森的河啊。
简直是大补好吗,没看到她原来残缺的指甲都快恢复一片了吗?
第31章 软硬不吃
旁白音强忍怒气, 比她更像被河水里冻过一遭似的,声线也变得虚弱起来。
【在河水里被冻住的时候,我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是我不好, 该罚。可是, 怎么能这么冷啊?】
【数九寒天, 冰封十里。要是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能救救我, 该有多好啊。】
话音到尾端,显出点虚无缥缈的感觉, 好像说话的人并不在往下看,而是陷入了美好的幻觉当中去。
“姑姑。”
随着她声音的远去,冻得脸都变青的老太爷和昌御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担忧的清冽声线。
应止玥循声望去, 原是陆雪殊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 还是一身世家公子哥的贵气装扮, 正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无奈道:“只是这么一会儿不见,姑姑怎么变得这样狼狈?”
应止玥欲开口的动作一顿,停顿半秒,转而露出个开心的笑,“你总算是来了, 我等了你好久。”
不等对方反应,应止玥将手伸出水面,被水浸过的袖子湿漉漉地贴在手臂上, 遮掩住了手指的痕迹, 她似笑非笑:“既是来了,怎么也不拉我上去?”
月影斑斓, 淡色的衣服浸了水,可罩在她身上都是如梦似幻的易碎感,任是美人的脾气再不好,旁人也愿意多包容。
岸上的陆雪殊也不例外,他赶忙叫身边的丫鬟把她拉起来。昌十四的长辈心狠,身边的小丫鬟倒是都很心软,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老爷怎么这么心狠?小姐错了,说一说也就是,哪有这么体罚的?还好有于二公子英雄救美,不然我们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来,这个剧情里陆雪殊变成了于绝嗣,而这个小丫鬟……
应止玥却突如其来打断她:“你也觉得是我的错?我只是下河里捉了几次鱼,大哥可是在元宵节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蟾蜍丢进过二姐的衣裳里,那时候父亲不是还夸他聪明机灵?我可不仅会捉蟾蜍,我连大哥不敢上的树都能爬,怎么不见父亲夸我一句?”
应止玥认真盯住这个面露窘色的丫鬟:“晓红,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晓红卡了壳,倒是旁边的陆雪殊解了围,他无奈叹口气,语气中却有淡淡的纵容:“姑姑这嘴,惯是不饶人的。”
这时,晓红终于回了神,含羞带怯地劝着她:“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于公子这样天神似的人物来救你,难道不是天赐良缘吗?”
世家公子眉目如画,身姿舒朗,又这么好心肠,不嫌弃别人湿漉漉的狼狈,亲自俯身下来救人,也不怪没见过多少外男的昌十四会动心。
可是,应止玥到底不是昌十四。
应止玥语气淡淡:“就因为救了我,我就会喜欢上他?”
少女裹着裘衣,眉眼被水濯洗而过,更显得清且绝丽,一种不谙世事的冷淡感。
若是如此,那要是个蟾蜍救的她,她也要非蟾蜍不嫁了。
应止玥接过丫鬟递来的汤婆子,没有生气,反而对着她笑了:“可是你看,你不怕冷,亲自到河里拉我出来,又给我塞汤婆子和锦衣,可比于二公子更适合‘救命恩人’这个头衔。何况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难道我不应该嫁给晓红你吗?”
晓红呆了一呆,这自然是不符合原来昌十四遇到的情形,可是村庄鬼域中的人也生出了自己的喜悲,因着并非出生下来就是偶人,便更带了点人味。
过了半天,她的脸突然涨出了一大块红晕,比刚才还情真意切:“小姐这是,这是说的什么话?”
旁边的陆雪殊也没想到这样的发展,尴尬地咳了一咳。
被这声响提醒,应止玥转而看向他,少年人面带些许的窘色,可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心上人。
不得不说,他这样的表情倒是让应止玥更司空见惯些,也比他从前的样子顺眼。
应止玥心情不错,于是问:“你觉得我美吗?”
“姑姑都不觉得羞吗?”过了半晌,陆雪殊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无奈地摇摇头,发绳上的铃铛都发出清脆悦耳的响音,还刮了刮脸羞她,“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应止玥也跟着他笑起来,可下一秒,深黑色的厉鬼指甲直接穿破他的喉咙,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笑道:“你既然不觉得我好看,那死了也就死了。”
衣领掩映下,他的脖颈白皙修长,下面延伸着漂亮的锁骨线条,可是半点红痣都寻不见。然而,应止玥也不需要去看,已经径直甩开他僵硬的身体。
【咳,咳咳。】
旁边晓红惊讶的叫声停滞住,昌充成陆雪殊的于昌氏咳出一口血,深灰色的夜空被撕裂,空间出现波动,所有的乡村田园景色都褪成黑白观感。
应止玥笑了:“于夫人,既然于绝嗣如此爱重你,为何连鬼域中的角色都不愿意亲自出演?”
“倘若你觉得自己再正义不过,又何必再抹除掉晓红的记忆呢?”
露出原貌的于昌氏唇角敛平,看向她的眼神毫无遮掩,已然充满了怨毒的仇恨。
再次一抬眼,香灰逸散,纸钱团团洒落在地,血红着眼睛的木偶抬着头目视从天而降的少女。
应止玥衣襟湿透,可未消融的雪也偏眷恋美人,坠在她清凌凌的眼角,缓慢地迤逦下去,湿尽嫁衣的裙摆。
她却什么都没有看,双手直接卡住身边人的脖颈。
寒泠泠的杀意逼近,她是受了伤的绝色美人,可也不需要英雄来扶,唇角沁笑:“你要是变成于铯冢,我就亲手杀了你。”
这次不是玩笑,是真心话。
可陆雪殊什么都没问,也不探究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顺着她的力道偏了偏脑袋,让最脆弱的红痣紧贴在她的掌心,“好。”
神态既专注,又漫不经意,应止玥有时也摸不透他的想法。
不过,他才是真的陆雪殊。
-
“新娘子到了。”
喜堂中传来榉木人偶高亢的喊叫声,旁边的客人开始小声议论:“于家二公子和昌家的十四小姐果然郎才女貌,看上去撘对得很。”
门口的火盆噼啪燃烧出火星,被焚烧的纸钱纷飞,一股浓重的草腥味。
在回到最初的喜堂之时,应止玥的厉鬼指甲已经尽数断裂,幻境中冰河的寒气还裹在她身上,顺着单薄的衣裳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们被不知何时分开后,应止玥重复了一遍昌十四童年的悲惨遭遇,还遇到了装扮成于二公子的假昌陆雪殊。她遍身湿透,发丝都在冒着冰凉的寒气,无需发问就能看出受到了极大的折磨。然而,陆雪殊看上去竟是比她还更惨一些,露出来的皮肤都是伤口,还不是刀剑划出来的贯穿伤,而是细碎的、翻卷的菱形口子。
像是受了凌迟之刑。
怎么会被折腾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喜堂里的榉木人偶无知无觉,最前面的司仪更是对这对“新婚夫妻”的狼狈样子视若未见,咧着红艳艳的嘴唇喊——
“一拜天地。”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在重演。
只是因为缺少了独白音的解说,两人倒是不需要再接吻,榉木人偶也只是在按照程序走流程,很快眼前一花,两人又重新来到了乡下的田野。只是这回头顶不是静谧的夜空,星子淡去,变成布满血丝的眼球,堆在翻滚出灰雾的模糊天空里。
虽然这样的情形很诡异,但应止玥没有多关注,她径直绕开地面上翻着肚子的蟾蜍,伸手把陆雪殊的袖子往上卷了两圈,语气不明:“解释一下?”
过了这么长时间,这些细碎的伤口竟然还没有止血的迹象,渗出的血缓慢地从伤口边缘往下坠落。
陆雪殊却没看她,唇瓣乌白,皱着眉看向她后面:“有人来了。”
——踏、踏、踏。
村民驼着腰走路时,木偶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昌十四童年回忆中的村民也都变成了榉木人偶,嘴角僵硬地上咧,伸出手和她打招呼:“哟,这不是昌御史家的十四小姐吗……”
阴潮木头的湿气袭过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可应止玥头也没回,直接将衣摆撕下来一段,因为被水浸润,即使是一小块布料也很有重量。
“啪”一声,湿透的布料糊在村民的脸上,缺少润滑的木偶关节应声而碎,欲上前掐住她脖子的手一顿,顺间化成齑粉。
应止玥神色淡淡,看上去心情很平静,只有了解她的人才会知道她这时已经动了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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