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线骤然一凝,昨日听到的闲言碎语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佳怡大哥察觉到什么,示意父亲住嘴,直直看过来,露出个温和的微笑,“原来是大小姐回来了。”
然而,应止玥并没有回应他,而是将目光投向客栈外的小路上,那里有一个摆着字画摊的书生,正懒散地躺在那里。
正巧,陆雪殊已经将行李收拾停当,持着刚出炉的午餐走了过来。
应止玥拿起装有包子的油纸袋,轻盈地跳下马车,径直走向那个书生。
书生颇为惊喜地看她走过来,眼神荡了荡,“大小姐可是看上了在下的哪幅字画?”
应止玥将包子往他面前一递,他眼睛瞬间转不动了。
她懒得再多废话,表示要用包子交换饥肉坊的信息。
“当然可以。”书生的眼睛向佳怡大哥那边瞟了一下,然后嘿嘿笑了起来,迅速抢走了包子,开始狼吞虎咽:“不过大小姐是想知道什么坊啊?胭脂坊?笔柔坊?想要写什么信笺的话,在下也可以代劳的。”
应止玥接过陆雪殊递来的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手。
“我耐性不佳,如果你再多嘴的话,就只好把你做成包子馅料了。”美人眉宇间带着一丝清愁,看上去柔弱无比。
但书生却像是筛糠一样颤抖,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所有的小心思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没问题,在下这就把饥肉坊的一切都告知您。”
饥肉坊,坊如其名,就是贩卖..肉食的嘛。
尸潮来临之前,坊主卖的是猪、牛、鸡、鸭,普通的肉食该有的都有,有些顾客口味比较猎奇,偶尔也会进点猴脑、穿山甲、狐狸之类的野味供他们尝鲜。
至于僵尸大批进攻之后,以前随处可见的米、面粮食都成了稀罕物,更不用说鸡鸭鹅狗了。
但是饥肉坊还是开得红红火火,毕竟鸡鸭鹅狗卖完了,还有家里养了多年的老狗,墙角缩着的耗子,还有不需要再去磨盘上磨粮食的驴。
这些全都卖光了——
不是还有人嘛。
由于压力过大,吃不到饭,饿得颧骨凹陷,只好典卖妻儿换钱,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至于妻子愿不愿意——
这根本不重要吧!当时本来就是花了整整三斗米的奢豪聘礼,才买进来一个给自己洗衣做饭的妻子。现在世道不易,生活艰辛,当然也要把妻子再卖出去啦。
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毕竟家中其他的物件、家畜都已经变卖光了,相信贤惠善良的妻子一定能理解丈夫的苦楚的。
至于女儿——
本来也是赔钱货,那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在太平盛世,或许还有人愿意支付彩礼来娶她们,但现在,生计已经成了首要问题,根本没有人愿意再娶妻。
再说了,没有爹,哪来的女儿?把女儿卖出去换点钱,供家中的男丁生活下去,这是每个女孩应尽的孝道。
马车外,书生一边嘬着手指,似乎还能尝到包子油润的香气,一边嘟囔道:“这个,世道不好嘛。就像我,小时候也进过学堂读书,如果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也不会卖妻鬻子的。”
他还小小地卖弄了一下才华,“大小姐,你说呢?”
应止玥看他一眼,“你说得对。”
书生目露惊艳,结结巴巴地说:“要、要是大小姐感觉好奇,在下可以为你带路。”
应止玥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弯,“那就麻烦你了。”
-
僵尸过境带来的副作用之一,就是饥荒。灰蒙蒙的阴霾笼罩着整条街道,每个行人都没精打采,比僵尸更像是行尸走肉。然而,有一家肉铺却显得异常红红火火。
饥肉坊位于街道的中心,巍然矗立在石板街道的拐角处。
招牌鲜红如血,由古老的柳木招牌雕刻而成,上面还镶嵌着金色的装饰。招牌下挂着一个巨大的猪头标志,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跃动而出。铺面外墙被粉红色的灯笼装饰,夜幕降临时,点亮了整条街道。
肉铺内的柜台上摆放着各种新鲜的肉类,肋条、腩肉一应俱全。这些肉块都鲜红欲滴,切割整齐,展现出诱人的香气。
回头客们络绎不绝,纷纷走进肉铺,挑选各种肉类,有些人甚至要求特制的调味品和腌制品,不时有伙计引着人走向后厨,为他们拿出特殊定制的肉类。
尽管饥荒肆虐,但这家肉铺似乎总能保持货源充足,每个人都能买到新鲜美味的食物。
应止玥下了马车,也没顾路人对她打量探索的目光,直接走进了饥肉坊。
似乎有人向她说了些什么,但是她没听,不做人后她的视力变得极佳,一双眼睛在店铺中逡巡一下,很快锁定了一个掉在角落的荷包。
——荷包的正面呈现出一个可爱的小老虎形象,绣花细致入微,从金色的眼睛到黑色的条纹都清晰可辨。小老虎张开嘴巴,露出尖锐的虎齿,仿佛随时可以发出可怕的咆哮。
唯有一点可惜的是,老虎的牙齿只绣了一半,没有绣完。
应止玥闭了闭目,重新问:“什么?”
“我让你自己站在秤上,一斤换一钱三分,到手的价格会随年龄和肉质波动。”
屠夫站在肉铺的后台,面前摆放着一块巨大的切肉台。这块台面铺着厚实的木质切割板,已经被鲜血染红,显得格外厚重。戴着宽大围裙的屠夫,双手操刀如舞,熟练地剁着新鲜的肉块。
刀光闪烁,肉块随之被切成各种形状和大小。每一刀都准确无误,切出的肉片鲜红诱人。
但是没有人会认错,切肉台上的是个女人。
身形干瘪,肚子却因为水肿隆起,屠夫的手法娴熟,一刀一刀地切割,仿佛是在塑造一件艺术品。
鲜血和肉汁溅在切割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屠夫发现她还没站在秤上,不耐烦道:“站秤上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听不懂吗?你夫君和你爹都是怎么教你的?别想着用沾水的衣服骗重量,你们这种小伎俩我见的多了,赶紧脱光了站上头去,一会儿还有别的人等着呢。”
外面的顾客看不到肉铺里面的场景,笑着道:“别生气嘛,实在气不过,你一会儿先别砍她的头,从腿开始剁不就行了?”
“老屠的功夫还是这么到家,一丝肉都没有浪费。”又有老主顾笑着称赞他,“这女人年纪不到三十对吧?难得有这么年轻的,给我来两斤下水。”
顾客们争先恐后地选择自己喜欢的肉品,有些人在等待着烹饪建议,而另一些人则在交流着家常。
切肉台旁边的女人头颅双眼未合,空洞地盯着他们。整个场景充满了欢声笑语和交流声,形成一种友好热闹的氛围。
多么荒谬,而又有趣的场景啊。
应止玥觉得有趣,受到这热闹的场景影响,也和气地问:“女人肉好吃吗?”
“当然好——你这婆娘问这么多干什么?”
就在应止玥从乾坤囊中取出一个瓷瓶的时候,手腕忽然被握住。
她转过头去,神情是一种堪称奇怪的轻柔,“怎么了?”
陆雪殊向她递出一副手套。
手套轻薄温暖,可以挡住寒风……也可以挡住溅落的污血。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些许,转而露出几分素日大小姐的不耐来,眉头微拧,低低地说:“陆雪殊,你真的很麻烦。”
然而,她依旧没有动,默许他细心地将其穿戴在她手上。
屠夫性情急躁,气不打一处来,他生气地摔下菜刀,然后转过头来,咆哮道:“到底卖不卖,你这娘们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在看到大小姐的瞬间,屠夫的表情突然一滞。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些如薄雾一般轻盈的药粉洒在他身上,瞬间将他销蚀成了飞灰。
书生本来还在打量着一块肝脏,转头讨好地看着伙计,想问问能否打点折扣,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惊得腿都软了,“大、大小姐你这是在——啊!!!”
瓷瓶里的药粉已经被扬了过去。
不止是书生,应止玥腰间的五刑玉发着盈盈光亮,她素手微扬,瓶中的药粉顺着她拂起的风向饥肉坊的四处蔓延开,一时之间,男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路人看到此幕,义愤填膺道:“你是哪里来的道士,这么不懂规矩!你以为若是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会想要卖妻卖女?枉那个书生好心带你来,你知不知道他家有年迈的老父要赡养,家里的儿子病殃殃,他暗自挣扎了好久,脸都熬成蜡黄色,迫不得已才卖掉妻子换药钱的。”
路人急红了眼,没了饥肉坊,他还怎么卖女儿?
正要破口大骂,却正好对上大小姐含笑的眼。
她露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轻轻叹口气:“原来,他有这么多苦衷啊。”
路人干咳了两声,声气莫名其妙弱下去,下意识松开紧攥着女儿的手。那小姑娘眼睛转了转,一闪身就跑开了,虽然步子踉跄,但是头也没回,一溜烟就没影了。
断人财路如夺人命,他冷笑一声,正要让这一看就烂好心的单纯美人赔钱——赔不上钱,就让她以身抵债好了,却蓦地听她轻巧道:
“想杀就杀了,算他倒霉。”
说罢,又是一捧药粉直接糊上他的脸,刚才还慷慨激昂的路人瞬间被腐蚀得不成人形。
她轻轻地“呀”了一声,“你也很倒霉。”
街道上的行人瞬间退避三舍,像看僵尸一样畏惧地看着她。
不对,大小姐简直要比满是嗜血气息的僵尸还可怕。
应止玥发现瓷瓶中的药沫被用净时,漫不经心地合上它,将其随手抛至一边。
是了,饥肉坊中的伙计、屠夫可能不想杀人,但是世道不好,哪怕要剁杀、烹煮女人,也只好咬咬牙接受这份活计。
同时,光顾肉铺的老主顾可能也不是什么薄情人,正如那个书生,都是肝肠寸断地挣扎数番后,才做下卖掉妻子的艰难决定。
甚至于,有些妻子女儿是为了家人能生存下去,在丈夫和父亲的默许下,“自愿牺牲”的。
或许,每位表面热情笑容的男子都在心底默默哀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怀念着亲人,每个人可能都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悲情故事。
但是……
她管他们呢!
应止玥索性召出来所有的引火符,指尖轻弹,原本弓着腰想逃掉的人又被大火逼回饥肉坊里,不久便发出肉被炙烤的“嗤嗤”声音。
旁人的难处和不得已,那是思想健全的好心人才会去考虑的事情。
然而,大小姐并不属于其列。
她是什么来着?
大火腾空燃起,烈烈的火焰舔舐过她的眉眼,散发出一种灼然的病态美意。
哦,对了——
疯子。
疯子发疯,难不成还需要什么理由?
无数生命如飞灰般,融入浓郁白雾之中,在应止玥身上染亮一线氤氲的光,复又深深扎入了那浓重的夜色之中。
唯有尘雾中一点皎洁的月,沉浮飘荡在她身畔,像是盏随时都会被吹灭的蜡烛。
说来可笑,哪怕是尸潮来临之后,别说是僵尸,只会伤春悲秋的大小姐连蚂蚁都没踩死过一只。
然而,今夜有如此多条鲜活的生命,却没有一个人能挣扎一番,便在她手下尽数灰飞烟灭。
在这片满目赤红的人间炼狱中,无数人在凄厉的惨叫声中翻滚着,火焰灼烧着他们的肌肤,热风掠过她雪白的裙角。大小姐却仍如旧时赏花望月一般,轻轻地笑出了声。
哪管什么善恶正邪、黑白曲折、是非对错、伦理道德——
“全都去死吧。”
第101章 一只小鸟
浓烟滚滚, 黑烟熏天,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味道,熊熊火焰在燃烧着, 将周围的木质结构吞噬殆尽, 化为飞灰。
彤火汹涌, 饥肉坊的墙壁和屋顶被舔得通红,仿佛要将它们吞没。火苗噼啪作响, 伴随着崩裂声,被热气蒸发。
肉架上的鲜肉开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散发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熏香味。骨头在高温下发出嘶嘶声,仿佛在哭泣。
人们惊恐地尖叫着,试图用水、土等方法扑灭火势,但火势猛烈, 难以遏制。
整个场面一片混乱, 火光映红了天空, 烟雾弥漫在空气中, 使得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火光照亮了远处的街道,将大小姐的随风而起的长发映成剪影,营造出一种末日般癫狂诡异的景象。
直到一点儿疏濛的新雨气息盈过,应止玥未曾转过头,她仍然浅笑着, 注视着近乎冲天的恐怖火势,“你现在知道了吧,我就是个疯子, 识相的话趁早——”
然后, 她的手臂被轻轻抬起。
陆雪殊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件厚实的大氅,试图将它披在她的身上。
应止玥环着手臂, 冷静的神色维持不住,整张脸都皱起来,恨不得天降彗星一口气砸扁他,“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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