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皙瓒猛然沉下脸色,自顾一念飞升起,众人心照不宣掩过不提的事情就这样被揭开。
他下意识看向顾一念,却见她神色平静,甚至略带倦意,淡淡开口:“诚如陛下所言,早在诸君飞升之际,便已斩断一切尘缘,昔日种种,大可不必再提。”
“王者无私,在公言公。仙族今日来访,一为观礼,二为赔罪。陛下若细看过文书,当知我族神主已就此事做出了处置。罪仙公皙鞭三千,夺仙力三成,剖仙骨一节,乃是万年未有之极刑,足见我族之诚意。”
顿了顿,顾一念抬眸看遍殿上,将各家神色都尽收眼底,眸中一片了然。
“玉山今日所护,非是昔日道侣,而是仙族同胞。公皙君性情冲动,言语唐突,却也不是无的放矢。浮空云海地处西天之极,妖皇远赴中天与我族仙君死战,必有所图。今日为我设局,妖乐、旧情、名利轮番上阵,或许,也是为着同样的目的吧?”
拨开繁乱的情爱表象,顾一念一语道破其中的利益纠葛。末了,还不忘递给公皙瓒一道目光,使其悻然闭口落座。
众仙妖神情各异,心里也不知忖度着什么,殿中诡异地静了下来。
〔都不是什么好人。〕914发出唏嘘,十分心疼自家宿主。
顾一念飞升不过月余,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一路半是放任的由着他们,未尝没有先识人、再断事,相机而动的打算。现在看来,在场虽都是旧人,却未必有念着多少旧情。
岑厌之有所图谋,却非要掩盖在痴情之下,以私成公,整个一连吃带拿。
公皙瓒虽是为她讲话,却未尝没有拱火之意。想必他也清楚,彻底撕破和平假面,让两族矛盾盖过他与妖族的矛盾,才是对他来说最安全的选择。
甚至是闻如许一介仙吏,从飞梭到宴上,一路误打误撞竟也为她找了不少麻烦。看似醉得昏沉,不经意间的话语却总是将事态引向愈发焦灼的地步。
914扫视一圈,叹道:〔看来看去,也就谢将军和他那几个手下省点心。〕
顾一念不置可否,微抿胭唇,真心希望人心能够少些曲折。
云虎灵狐二长老尚能沉得住气,冲动如古猿已是气喘不已,怒目而视。最初的寂静之后,妖族议论纷纷,骂她狂妄者有之,忧心事情走向的亦有之。
岑厌之收起愤恨痴情的假面,唇边泛起了真切的笑意,“说得好,洞若观火,不愧是玉山君。”
顾一念不为所动,不软不硬地回刺了过去,“玉山也曾钦佩陛下性坚且韧,永恒如一地坚定目标。事已至此,妖族所求为何,不妨直接讲来。”
“好、好好!”岑厌之朗声大笑,干脆道:“浮空云海身负镇压魔渊、净化魔气之责,朕今日便与仙族言明,这妄渡魔渊,我们守不下去了。”
“什么?!”此言出,最为惊骇的竟是二长老之外的妖族。
岑厌之无视纷繁议论,坦荡地自揭老底:“我非神人,金仙而已。混血龙脉无法完整消除魔气,这三百年来的龙神祭,朕不过是靠着再生之力勉强支撑。如今朕连这项能力也已退化,浮空云海,危在旦夕。”
顾一念心念微动,第一反应竟是帝渊是否知晓此事。牵连如此之大,竟也能放任不管,甚至默许她与妖族翻脸断交。
岑厌之这番话可信度极高,除却可维持的时间不明外,几乎句句属实。顾一念正色回道:“我会将此事禀于神主,两族协力,共商对策。”
岑厌之却是摇头,嘲讽道:“你们仙族若有办法,浮空云海也不会归给妖族。”
顾一念微哽,说不出反驳的话。妖仙势弱,九万里玄天,仅有西天之极这一小块地方归属妖族。若不是唯有他们能够对抗魔渊,这瑞彩千条的极乐之所定然也是仙家的地盘。
“顾一念,你我之间,不必再说什么场面话。浮空云海不能有失,否则,失去制衡的魔渊将吞噬整个玄天。”岑厌之目光犀利,直言索求:“要么将那小海棠送我吃了补身子,要么你来做我的妖后,以天雷之力助我净化魔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顾一念闭了闭眼,心念焦灼。她不是个会受人胁迫的性子,但此事牵涉重大,她一时也无法任着性子断然回绝。
手背上被轻拍了两下,是安慰的力道。公皙瓒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便无法吧。”
顾一念循声望去,见他已敛了先前那副狂肆的神态,勾着唇角,笑得俊逸风流,认真道:“小妖龙,公事公办,强要人嫁给你算什么本事?”
“你若有能耐,尽管来捉我,若无,便搂着你的浮空云海坠入魔渊好了。不必觍颜说什么共沉沦,九万里玄天之大,这魔气要蔓延到中天仙境,没个万八千年恐怕是不行的。”
“再说,你们哪里没办法了?”玉扇唰的一展,公皙瓒似笑非笑地环视过在场众妖,犀利指出:“偌大浮空云海,就剩这么一点歪瓜裂枣的狐猴蛇虎,旁的那些,是叫你吃了,还是填了魔渊?”
殿中一片哗然,云虎长老瞋目而视,拍案怒斥:“一派胡言!”
他出手迅疾,扯下颈间金环便朝这头丢了过来。公皙瓒瞳孔一缩,神色骤然紧绷,显然对此并不陌生。
以他张扬嚣狂的性子竟也不敢直面此物,第一时间便仰身向后欲要避开。一旁,灵狐长老眯着眼,爪尖轻点,金环一错化三,包抄而来,使他避无可避。
“够了。”
再度被欺瞒,顾一念深深蹙眉,终于动怒。
尚未来得及做下一步应对,公皙瓒腰间双环玉佩忽然亮起,紫电雷光破空而出,一半裹绯衣仙君玉树般颀长的身影,将其牢牢护住,一半则直直劈向半空金环。
相撞的余威荡开,横扫整座大殿,杯盘狼藉,金属宫灯上犹闪着电光。众妖东倒西歪,越是妖力浑厚,便越是目眩神迷。
除人手一件玉山仙器的仙族外,大殿之中唯有妖皇依旧稳坐。
公皙瓒“啧”了一声,刚想讽刺顾一念的手下留情,却见岑厌之怔然垂首,微颤着自怀中摸出一块龙纹玉佩。
这玉佩显然与护佑他们的那些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不知为何,众仙之玉尚是光华流转,仙力蕴蕴,岑厌之的龙纹玉却已黯淡无光。
伴随着他取出的动作,玉身还泛起了细密的裂纹,而后一声脆响,碎裂无形。
“顾一念……”妖皇怔怔唤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于公于私,皆是如此。”顾一念淡然垂眸,冷冷道:“岑厌之,我的答案,你一直都知道的。”
第17章 别原谅我
盛宴不欢而散,妖族之行却不能就此结束。
龙神祭举办在即,妄渡魔渊的状况,妖族的异常,都要了解清楚才好回去禀报,做出下一步应对。
一行人并未留宿,顾一念指尖掐诀,来时穿云破雾的梭状飞舟转瞬便化为一座碧瓦朱甍,环抱东西的云上仙邸,悬停在浮空云海之畔。
小仙吏被刚刚的雷暴吓到,酒意尽皆散了。一路垂着头不发一语,偶尔回想起殿上那幕,还要轻叹着贴近自家上司,扯扯袖子,皱皱眉,做些惹人怜惜的小动作。
公皙瓒原本心事重重,神色凝重,一路上再三见到这幕,也终是忍无可忍:“装模作样,你差不多得了。”
闻如许低头不语,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轻叹。
谢屿皱眉,不悦道:“公皙仙君这话还是留给自己吧,殿上口不择言的是你,背后朝一个小仙吏发脾气算什么本事?人家初入天宫,刚满十九岁,连仙君的零头都不及。”
“刚满、十九岁。”公皙瓒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调转矛头:“十九岁的小探花,你倒是解释解释,为何你一开口,那猴妖便如言摔倒?酒液精准泼到古猿身上,就连琴弦也在你开口后不久断掉?”
“这个,这个……”闻如许迟疑片刻,丧气道:“下官的嘴巴确实有几分灵验,不过通常都是坏事,且只有酒后如此,或许是祖上混有几缕妖族血脉吧。”
公皙瓒冷哼:“我竟不知,什么妖还能言出法随?”
闻如许面色微赧,缓缓道:“乌鸦。”
“……”公皙瓒罕见地在言语上吃了亏,深吸一口气,闷闷闭口,不再言语。
挥退相送的妖族侍者,确认好龙神祭举行的时间后,顾一念登上云舟仙邸,自寻了最里的院子住下。
谢屿一路无言,在她平静着欲要关门之时,还是忍不住问:“殿下,此事当真不管了吗?”
顾一念不置可否,只道:“妖族不堪与谋。”
即便要处理魔渊,也断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妖族身上,被岑厌之牵着鼻子走。公皙瓒今日宴上种种,或许有拱火挑刺的目的,却无一句虚言。
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魔渊失控,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是妖族,岑厌之按下这些不提,一会要吃海棠仙骨补身子,一会又要留她做妖后,连吃带拿,好处占尽,姿态放的着实高。
谢屿神色未明,又问:“公皙仙君行事张扬,可要约束一番?”
顾一念当即拒绝:“不必,我答应了会保他,便不会叫他受委屈。”
一块绯色衣角在竹林后动了动,很快消失。顾一念与谢屿简单道别后关紧院门,搬一道躺椅于池畔小歇,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你还觉得他蠢吗?〕顾一念问。
〔不蠢,但更讨厌了。〕914叹息一声,抱怨着:〔我就说我看不了男频,天杀的主系统,非要我去带男主升级流。〕
要不是实在不对胃口,它情感过剩、与其他系统格格不入的事情也不会这么早就暴露。
“没区别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只是他要更贪心一些。”轻抚着914栖身的鎏金戒,顾一念安慰道:“再说了,要不是这样你也不会遇到我,我们现在都自由了。”
突如其来的温情让914些许忸怩,它支吾了一阵,忽然道:〔宿主,如果有机会转生,我给你当爹。〕
顾一念:“……?”
这是不是就叫恩将仇报。
风皱春池,小园繁茂的竹影隔开一切纷扰,顾一念望着近在咫尺的天穹,缓缓落入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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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当空,银辉暗许,阵阵甜香传入,将顾一念自梦中唤醒。
那味道十分熟悉,甜蜜中带着饱满的脂质香气,侧耳细听,仿佛还有果木灼烧的脆响,是她极为喜爱的蜜汁炙肉。
妖族饮食粗糙,宴上又是一波三折,她如今腹中空空,倒真是犯了馋瘾,并未过多思量,顾一念当即起身前去觅食。
转过几道游廊,花园一角正架着小炉温酒炙肉,一旁的蜜汁罐还没来得及盖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顾一念毫不客气地坐下,自储物戒中摸出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还没吃上两口,眼前忽然垂下一条枝叶,悠悠然左右摇摆。
随手拍开树枝,公皙瓒带笑的声音响起:“我去摘两个果子的功夫,你就先吃上了。”
绯衣仙君迤然落座,怀抱一枝缀满红果的枝条,随手摘下两个挤破,为她滴在滋滋冒着热气的炙肉上。
顾一念安心受着照料,一口口吃得惬意,眼眸弯弯,笑吟吟道:“就知道是你,没丢手艺,不枉我昔日调教。”
“呸。”公皙瓒小声唾弃了她一下,笑着嫌弃:“得了便宜还卖乖,吃你的算了。”
顾一念微微耸了耸肩,果真没再反驳,专心吃了起来。她自幼受宫廷礼仪教导,即便是随意坐在小园一角吃炙肉,仪态也雍容得很。明明吃得很快,却半点瞧不出急切,环钗半点不曾晃动,手腕起落间有种奇妙的韵律感。
心绪错乱了一瞬,公皙瓒微敛双眸,没敢过多去瞧,低头一点点为她炙肉烤果子,间或添上一杯温酒。
好一会儿,酒足饭饱,顾一念轻出一口气,餍足地眯起双眸,忽然道:“呀,没给你留。”
公皙瓒摇头轻笑:“没良心的,才想起我。”
顾一念笑眯眯地回着:“早想起了,就是想欺负你一下。”
公皙瓒默了一瞬,无奈勾唇。小丫鬟一般任劳任怨地收整了杯盘,他忽而开口:“今天,对不住。”
顾一念顿了顿,有些不自然道:“怎么忽然说这个?”
“今日你与谢屿说的话,我听到了。”公皙瓒仰首饮了一杯,静静道:“此行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善了。你保得了我一时,保不了我一世。不撕开妖皇的真面目,搅乱这池浑水,我永远也无法再去做我的逍遥散仙。”
神主对妖族并不在意,对他们纷争的缘由更是无暇多顾,只想随意递个台阶了事。但对公皙瓒来说,妖族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一旦事情真正的原因被掩盖了去,他必将独自承受妖族的追击,余生都再无宁日。
顾一念能保他,帝渊亦能保他,不过这些都仅限于天宫辐射范围之内。更何况,请神主出面代价极高,若非遇到顾一念执刑,他还不知要损失多大一截仙骨。怀璧其罪,两方于他而言同样危险,只是神主坦荡交换,而妖族诡诈强夺罢了。
他本无力对抗任何,直到顾一念给了他一份底气、一个机会,搅弄风云,让妖皇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今日殿上来看,他几乎已成功了,只是……
“神主信重你,这是你第一次领命,意义重大,实是对不住。”
吃人嘴短,顾一念抹了抹嘴角,诚实道:“你不要太感动,不完全是这个原因。我自认为比你要聪明,你都想得到的事情,我不会不知。”
公皙瓒一哽,怒道:“……顾一念!”
他倒也不蠢,略微想想便也明白了过来。
顾一念了解他们,不论是从二人的性情论之,还是从那些剖骨断尾的血仇论之,此事都无法善了,哪怕表面达成和解,背地里也定是不死不休。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他老老实实地赔罪求和,今日一番吵闹得来的信息,才是她预想中要报予神主的内容。毕竟,维持一段虚假的和平,远比不过深入挖掘隐秘,拿捏住对方的命门。
顾一念唯一没料到的,是岑厌之的贪心,端着高入云端的姿态,公私不分,强要她做出选择。
“你……我到底是比不过玉山君。”公皙瓒怔愣片刻,大笑出声。仰首倾酒,他声音朗然,洒脱道:“不过,今日殿上那些话,也是我真心想说的。”
“你是顾一念,你不该被旧事烦扰。归根结底,是我们对不住你。”公皙瓒摇摇晃晃起身,月华洒落在他艳极的眉眼上,竟也失去了冷清。
他此刻神情出奇的认真,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如叹:“顾一念,别原谅我。”
直到劫云聚起,公皙瓒才明白所谓的道缘究竟是什么。
每一个借顾一念道缘飞升的人,都曾在天道的见证下断情绝缘,彻彻底底地舍弃她。
渡劫之时,他真切感受到了天道的恶意,要她道心破碎,要她万念俱灰。他不是没有看到她眼中刹那的黯淡,可他还是那样选择了,在两心相许,数百年倾心相伴之后。
公皙瓒并不后悔,只是,他也无颜再以朋友以外的身份出现在她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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