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安静地坐在角落,听小姐夫人们的鸡零狗碎。
文举叔叔和陆夫人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发生着什么事,到最后我们走的时候,叔叔也没有告诉我。
他只是劝他们“走”。
可是总是“走不成”。文举叔叔有一次醉后,对叔叔说:“我们两个,既看不到这世道的出路,但是在外头又活不下来。也就这样了。你不一样,你走,你替我们走。”
叔叔也就只是叹息了。
我便也只能看到文举叔叔和陆夫人徒自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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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离开杨家的时候,杨文举夫妇还在殷殷目送。
走了一段路,黛玉听见林若山喃喃道:“其实,这样也罢。文举他们,是一对天真鸟。我不该……哎,罢了。”
黛玉不知道林若山和他们夫妇之间有什么事,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黛玉低声道:“我觉得文举叔叔他们不是天真鸟……我觉得他们像、像……”
像谁和谁呢?
她又不说话了。
半晌,她没头没脑地说:“他还在里面,我出来了……我,我想不明白。”
林若山也不深究,摸摸她的头:“想不通,想不过去的事,就先写下来。慢慢再看。”
黛玉低低说:“嗯。”
这天晚上,黛玉在客栈的灯下凝神许久,写下来一篇文,借用了一点西洋式的语言,就叫做《杨柳树》。
“杨柳树,风吹过枝条,吹动了他们的心。
但是他们的根却还是长在土里。空了心,还是拔了根?
都只有死去。 ”
她写着写着,发现笔下的那个人,既是文举叔叔,又多么像宝玉,又多么像曾经的自己。甚至是像没有走出来的,未来的自己。
“幸好”,她喃喃着,“我走出来了”。
尽管,她还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拉住了宝玉,拉住了文举叔叔他们。
但这一刻,黛玉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茧子,竟然有点喜欢它了。
《杨柳树》写了几天,但是没有结尾。黛玉想,等下次见到文举叔叔夫妇的时候,再结尾好了。
接下来的行程,林若山说,往浙江去。在浙江,他有件事要办。而正好,黛玉有点想念渡儿了。
第22章 烈女祠(一)
渡儿跪在灵堂前昏昏欲睡的时候,外面的雨声忽然大起来了。
淅淅沥沥,打在瓦上,顺着屋檐滴落下来。
一只猫叫了一声,叫声绵长凄凉。
渡儿迷迷糊糊中,好像做了个梦。她梦到了自己嫁到祝家那一天。
她嫁到祝家的那天,也下着雨。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
她没有亲人。老仆体弱,也无力一路相送。只有一个雇来扶妆的婆子,跟在花轿旁边,有气无力地丢着炮仗。
鞭炮在雨里,很快就没声息了。最后只剩几个喇叭手有一声没一声的吹着喇叭,无精打采地敲几下锣鼓。
所有喜庆的声音,都淹没在了雨声里。
原本该最热闹的一段路,就这样寂寥地过去了。
她披着有点湿漉漉的红盖头,淋着雨走进祝家门的时候,看见喜堂上挂着白惨惨一片布,看见那个大红的“囍”字下,停着一具乌沉沉的棺材。
这一刻,渡儿竟然有点尘埃落定的安心:哦,怪不得祝家身为当地颇有一些名望的家族,竟然还愿意与她这个孤女履行婚约。
她呆站在那,透过薄薄的盖头,认真分辨这是喜堂还是灵堂的时候,怀里忽然被人塞了一只花冠大公鸡。那个形容憔悴的老夫人塞完公鸡,近乎讨好地对她说:“拜堂、拜堂。”
渡儿看看眼前外穿红、里穿白的老夫人,看看身后一列列身强力壮、眼神不善的的祝家人,一向识时务的她“哦”了一声,说:“好。拜堂。”
于是,渡儿和和气气地,跟那具缠着喜绣球的棺材拜了堂。
然后,抱着花冠大公鸡,一个人在洞房里,数着龙凤烛,打着呵欠睡着了。
外面的祝家人吹起丧乐的时候,她还半梦半醒地嘀咕了一句:“嗯,比我来时的喜乐吹得好听多啦。
第二天,一大早,渡儿就被拉起来,她手里被偷偷塞了一串姜,跟着一大群人去哭灵了。
灵堂上,她素未谋面的那个死鬼丈夫躺在棺材里,上面是一个神主牌。
祝家的老夫人楚楚可怜地慈蔼着问:“怎么不哭呀?”
人们也都问:“怎么不哭呀?”
渡儿看了看,赶紧低着头,拿袖子一遮,把生姜擦了擦眼睛,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她本来就生得可怜可爱,适合穿素净衣服。穿着白衣,系着麻绳,哭起来显得更脸色红润,梨花带雨了。
灵堂上来祭奠的人,倒有一半在盯着渡儿看了。
没几天,祝家附近的顽童都唱开了:“新娘子,入洞房,入洞房,披起麻,戴起孝,穿得一身俏。”
祝家的老爷和老夫人听到这童谣的时候,祝老爷气得胡子都抖了:“荒唐!媳妇这样的好人儿,愿意嫁给六郎冲喜,我们家怎能叫人亏了她的名声去!”
老夫人听了,也是哭得肝肠寸断:“是啊,他们怎么忍心编排那样一个好孩子。”
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渡儿就进了庵堂。
庵堂上面,供着她丈夫的神主牌。下面点着香,青烟缭绕里,摆着一副佛经、一串木珠,一个木鱼。
渡儿晚上念少了一段经,打起瞌睡,旁边就有一个丫头提醒:“六奶奶,您难道不会因为想念六少爷而睡不着吗?”
渡儿恍然大悟,晚上从此熬夜念经。
渡儿中午把送来的全素菜拿起来,正待一碗吃光,旁边的奶嬷嬷抱着神主牌哭得捶胸顿足:“少爷啊,少爷啊,老奴想你想得连一粒米都吃不下去啦!”
渡儿瞄了瞄奶嬷嬷丰伟的胸怀,最后被感动得只吃了半碗饭,两根青菜。
渡儿早上起来穿衣裳,想离开庵堂去花园里喘口气。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哀哀戚戚:“这穿红的戴绿的,花花草草的,全没了生息。不如归去!”
不知道系谁的声音,但是渡儿听了,觉得自己也该赶赶时兴。她就赶紧把手里唯一一件带点花纹的肚兜都换成了麻布的。
一个多月后,有在祝家当差的人偶尔看见了嫁进来的六少奶奶,见她脸颊凹陷,脸色苍白,身形瘦弱得好像风一吹就倒。不是拿着个佛经坐在庵堂里,给六少爷念往生经。就是在灵堂前擦眼泪。
于是,那些在乡间市坊里传的童谣,渐渐都变作了六少奶奶虽然系青春寡妇,却情深意重、忠贞不二的美言。
祝老夫人泪眼汪汪地对祝家老爷、祝家人说:“万幸我们没有亏待了这好孩子,好歹保住了她的名声。否则,以后哪里有脸去见亲家,见六郎。”
祝家上下深以为然。
渡儿家里的老仆得到消息,哭了个肝肠寸断。
渡儿却托人带消息安慰他:“不要紧的。我觉得也还不错啊......”
至于有多不错呢......这个嘛......
渡儿一低头,一个激灵,清醒了。
灵堂里寂静无声,外面只有雨声。猫还在叫,间接还有些咿咿呀呀的锣鼓声乐传来。
渡儿侧耳听了一会,确定连看灵的老婆子都溜出去看送灵戏了。她踉踉跄跄,头重脚轻地爬起来,从灵前摸了个馒头就啃,含含糊糊地对着猫叫的方向说:“喂,原谅我哦。他们又要满府抓你了。”
啃了大半个馒头,因为馒头数量最多。少一个轻易看不出来。别的都不能拿。
不行,她还是感觉自己走路越来越轻飘飘的,坐下还被骨头咯得慌。
渡儿望了那个灵位一会,先叹了一声:“有辱斯文。”接着,就毫不犹豫地往厨房摸去了。
摸过去的一路很顺利,因为路上的祝家的上上下下,都跑出去看戏了。
为了安抚亡灵,据说祝家要把青年早逝的丧事,像八十老人去世的喜丧来办。所以既有酒席流水宴,又有送灵戏。送灵的戏,讲究的人家,可是要唱满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戏。乡里乡外,碰上这种大戏,都喜欢去热闹热闹。
何况听说最近出了一个新戏,叫什么《杨柳树》的。是根据什么话本子改编的。据说很好看。一般的戏班子还演不来。
渡儿当年专心这些“不正经”的话本子,即使是锁在佛坛灵堂,也拦不住她那颗知道这类消息的心。
有的吃有的新鲜看,难怪人都跑走了。什么时候我能看一下那个新出的话本子就好了。
她漫不经心地这样想着,一边想着,一边她伸手向那盆炖肉伸去了手。
刚伸出手,就听见门口有人清亮地叫了一声:“谁?”
第23章 烈女祠(二)
林家叔侄一路往浙江去的时候,黛玉终于把《杨柳树》写完了大半,连结局也可以算作拟好了。只是她自己说不出哪里不满意。就打算把结局留待将来再补。
林若山看过《杨柳树》,问她:愿意不愿意把它拿出去面世。
黛玉犹豫了很久。
《金龟梦》流于闺阁之外,只是一个荒唐的意外。虽然......虽然她从这里面,也得到了一点荒唐的慰藉与信心,可是......
她叔叔笑了笑:“那你就想自己辛辛苦苦的笔墨,真的就只有这个——”他指指黛玉,又指指自己:“还有这个。只有这两个个人看过,读过。你真的满足吗?”
黛玉踯躅不定,低声道:“我那个心......不是好的。不是女儿家该有的。叔叔,你别鼓励它乱动。”
林若山看她这样子,便含笑道:“什么心呢?想叫自己的文章为天下所知的心思?想教自己的才华扬名于世间的野心?还是想觅得认可、觅得知己的作文者之心?”
听到那句“野心”,黛玉豁然抬头,有些被人全然戳穿的难堪,蹙眉道:“叔叔,我——”
林若山挥挥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反而念了一句诗:“天生我才必有用。”念完,微笑道:“你天生灵心慧性,写的文章就是比世间许多人都好。那么,想要人家知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野心,又有什么不好?那些一个个不如你的,尚且洋洋自得,凭什么你就要湮没自己?”
黛玉有些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道:“可是,我,我是......而且,小说......女子贞静,我,名声......”
她说得语无伦次,忽然眼圈红了,把头低下去了。
林若山蹲下来,摸摸她的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想学什么,就去学,叔叔都不会拦着你。何况,你已经不在那个里面了。”他比了一下贾家和杨家的方向,又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告别的仪式,还记得吗?”
黛玉扑哧一声,含泪笑出声来,半是破罐子摔破,半是负气道:“那么,好吧。我就是狼子野心,就是那不淑不贞,就是喜欢人家都来评论我的文章,就是喜欢写这些......不正经的。”
“狼子野心——你?算什么狼子野心!”林若山原想安慰,听到这里,指着她笑得险些呛到。
最后《杨柳树》还是面世了。
黛玉拟了一个名号,因纪念贾府的岁月,又因《杨柳树》中的角色有一半宝玉的影子,她就把号拟作了“潇湘君子”。
后世则大多把她的姓和这个自拟的号,连起来唤作“林潇湘”。
黛玉原先是没料到《杨柳树》会这么有名的。或者说,至少不会是有这么好的名。
因为《杨柳树》虽然也写的是公府侯门的一对有情人。但,大约在世人看来,是对这些高门贵府颇有诋毁之处的。
林若山受西学影响颇深。黛玉少小时看他的札记,离开贾家的这近一年来,又经受了他关于习作的一些教诲,与当世的很多传统的一味浪漫多情、虚虚空空,套路作话本的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而且就算撇去这些影响不说,黛玉自小看诗词歌赋、文章辞书,对于其中优异者,自己个人的看法,也都是偏于文质之辨中的“质”,偏于“反映得了世情如实”的。
所以,她下笔虽有简笔、美化、幻梦处,大体却是照所见如实写来的。只是选用的事情经过一系列的提炼,安排。
如实,然后在用词措句里,暗含褒贬。
因此,满目腐朽、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这厢人命案,那厢红粉眠。这边高利贷、那边府内兄弟相争。这边唱风花雪月,那边底下臭水横流。这边八股文章唱济世之道,那边依仗功名强取豪夺。
虽有一些事情兼具许多家庭,黛玉因种种考虑隐去了,并且美化了,但只要秉承“世情如实”的写法,就仍旧难免照出许多“贵府宿恶鬼,高第眠腐骨”的情形来了。
黛玉笔力主写的人物中,恰有一对青梅竹马从小相识。都系叛逆之人。女不习女红女诫,男不爱八股功名。一对逆子不肖女,恰做了一对有情人。
原以为,能泥潭相依,却不料,是相濡以沫。
这对有情人,半是文举夫妇的形容,半有宝玉等人的模样。
《杨柳树》就写了这对被称作“疯癫人”的有情人在家中的不幸生活。
他们不肖不敬,不参与泥潭,又长在泥潭里。好像是这种家里的多余人。既想反抗什么,又离不开。
虽系黛玉为了避嫌,下笔尽力不带个人的感情,但年纪尚小,终究,难免笔下同情之色,隐约的认可之情。
而同情了杨文举这类“不肖人“,就变相地越发诋毁了某些世人一意要捧起来的东西。
那天,林若山读完《杨柳树》全稿,叹道:“黛玉,你在讨厌什么?你又在同情什么?”
黛玉垂着头,含含糊糊说:“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敢说。
黛玉不知道她有些讨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像她记忆里,宝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反抗什么,讨厌什么。只是模糊地讨厌、模糊地反抗、模糊地继续生活着。
文举叔叔他们大约是知道的。但是他们却依旧只能陪着那东西生活。
林若山出神了一会,忽然有些悲哀地垂下眼,慢慢说:“你会知道的。”
说完,又道:“罢了,不提这个。你猜猜,此书流于坊间,世人会如何评说?”
黛玉想了想书坊里那些个臭男人的嘴脸,冷笑道:“大抵是‘混账’、‘不肖’、‘龌龊’之流。”
林若山摇摇头,轻轻笑了一下:“说不定。如今世道......有些微妙了。”
而正如林若山那天所说的。黛玉原以为自己的《杨柳树》所到之处,会系一片骂声。不意骂声所激之处,赞扬声同样高涨。
骂的人,不出林家叔侄所料,大抵是些腐儒道学,自诩正统的功勋卓第的‘正经人’。
而这些“正经人”,有几个人,是很敏感的。这些人敏感地意识到了《杨柳树》中对于很多正统的东西,似乎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因此骂声越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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