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耸立在门后,听着这声音,面目悚然。
巴顿咽下一口唾沫:“爹,这是......”
一辈子在波拿,历经了多年首都生活,走过晚宴逆流前后风云惊变,见多识广的老丈人压低声音:“蠢才!看不出来吗?有人造反了!”
*
“今夜锁紧门窗!”这是海瑟薇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对她的最后一句嘱咐。
林黛玉惊走起,披起外衣,追了下楼,来不及多问一句话,她已经骑上马,一位侍卫举着火把跟着她,匆匆地离开了。
夜色之中,林黛玉倚着窗户,看见满城亮起火把,一阵阵嘈杂的声音四下传来,混着震动大地的马蹄声。
她凝眉,久久望着。
使女慌慌张张地问她:“小姐,您说这是怎么了?殿下今夜......难道......”
女大公今夜褪去万般妩媚,眉目里只剩萧条肃杀。
而女子一般是不会独自骑马的。
她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童年时代经历过的晚宴逆流,还有前段时间的神教之乱。
“安静。”林黛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放心。”她望着窗外火把的数量,在火光里隐隐看到了一些旗帜,轻轻一哂,“火烧不到我们这里来。”
使女不知道她做出判断的缘由,被她的镇定所感染,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平日里看去总是弱不禁风,此刻,却奇异地能安抚人心。
不像是一位只知道写作的女作家,更像是......更像是什么,使女一时也说不出来。
下意识想更靠近一点这位小姐,好汲取某种力量。
林黛玉却已收回目光,解下外衣,坐回床上:“去睡吧。”
见使女仍有一些惶惶,似乎不肯走,林黛玉只得道:“想这么多也没用。睡一觉,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好了。”
一言既出,却似千钧重,使女的肩膀渐渐垂了下来,不再绷着:“是。”
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圣钟再一次被提前敲响了。
波拿人翻来覆去,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相顾无言地爬起来,伸出头,小心翼翼地查探情况。
而穿着皇家护卫制服的卫兵,已经开始沿街巡逻,敲着鼓,通知:
“已逮捕叛党,已逮捕叛党!中午处决!”
叛党?
叛党!
叛党是谁?
人们耳语。
中午,刑场上一早被围了水泄不通。在最前方的,竟然是一众面色惶惶,衣冠华丽的贵族。
士兵分开一条路,押上了一串犯人。
有眼见的,善于钻营,对波拿本地上流社会有所了解之人,惊叫起来:“艾瑞克大公!埃德伯爵!”
一连串的犯人,竟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贵族以及他们的家眷。
刑台高处,设了一个审判席,艾伦一世沉着脸坐在其上,女大公海瑟薇侍立一边。
艾瑞克等人望着皇帝,满脸不甘。
为首的艾瑞克目光恶毒,想开口咒骂,海瑟薇便示意了一下刽子手。
手起,刀落,头身分离。
干脆利落。
黑压压的人群一时都僵住了。风呜呜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这位一向以妩媚,玲珑八面著称的女大公冷声:“逼宫谋反者,当如此。”
她回身向皇帝跪下:“余孽具已处决。”
皇帝站了起来,向她点点头,缓步到人群前,逼视那一众贵族:“今日起,掳夺此等犯人爵位,以平民下葬。但愿朕心换卿们之心,莫要再辜负朕分封土地的好意。”
这个提心吊胆的夜,终以有限的几颗人头而收尾。
年轻的皇帝展示了他的獠牙,所有的涟漪都悄悄沉入水底。
看了砍头回来,玛丽羡慕地望着列马得意地走在街上的新任事务官出城。
异想天开地抱怨自己的丈夫:“没用的东西,要是你当初也多读一点书就好了。如果你多读一点书,通过了陛下的要求,说不定你也能当上官......”
自从那一夜的皇城惊变之后,皇帝开始通过公开考试,招募大量识文断字,有一定能力的年轻人去各贵族封地担任各级事务官,不拘束于是哪个等级。
巴顿难堪地低下头。
老丈人替他解了围,嗡声嗡气道:“得了,他一个穷小子出身的,能管得了那些事?好好开面包店就是了。”
玛丽数落了他一顿,也就不再发作了。
忽然想起一件事,喊道:“你是不是又拿钱买新的小说了!”
被吓了一跳,巴顿结结巴巴:“啊?我没有......”
“骗鬼呢?我都闻到书味了!”
玛丽东嗅西嗅,果然在他身上翻出了一下本书。得意洋洋又怒不可遏:“这是什么?啊?”
她在巴顿极度心疼的眼神里把书一卷,准备拿回家去烧掉。
转身没走几步,却被围观年轻事务官出城而拥挤奔来的人群挤得七倒八歪。
臃肿的身躯不易保持平衡。
砰,她被挤得扑倒。书被抛了出去,落在马蹄下。
年轻俊美的事务官之一“咦”了一声,忽然停下了马,他的同伴问他:“怎么了?”
事务官下马,将那本被捏得皱巴巴的书捡起:“是<决斗>,我都没买到最后一批印刷的存货。”
玛丽正兀自在地上挣扎,巴顿赶过来扶她,年轻的事务官却已伸手将她拉起,笑着问她:“夫人,这本书是你的吗?”
玛丽被他俊美的容貌,绅士的举止,得体的服装所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唉,”事务官叹了一声,“那我就不能夺人所爱了。您真是一位有文学品味的女子。”便向臃肿的她客气地行了一个礼,轻快而遗憾地骑上马,和同僚一起走远了。
“唉,可惜,我没有买到安娜小姐的新作,外地又不知道几时才能出......”
“玛丽,玛丽,”巴顿挥挥手,试探着叫她,玛丽这才回过神来,她竟然没有对着迟来一步的丈夫发脾气,而是问道:“这一本书上写的是什么字?”
*
“<决斗>。”
卢士特皇后翻阅着手中的小说,略带疑惑地问伴妇们:“似乎大部分内容都与决斗无关啊?”
安妮甜甜地笑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莉莲。”
皇后翻了一会,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把这本小说送来给自己看。还说这篇小说将是最近最畅销的一本。
虽然她喜欢安娜的戏剧,可是这篇小说的题材对她来说实在是无聊。撑着读了几页,便将小说放到一旁去了,托腮叹道:“唉,陛下忙着,海瑟薇也总不来见我。”
一位贵妇人笑道:“您还不知道吧?布朗夫人――哦不,以后不能叫布朗夫人了,只能叫大公殿下。可非同往常了呢。”
皇后有点发愣,“为什么不能叫布朗夫人?”
一众贵妇都沉默了:
海瑟薇以往虽然贵为女大公,却是一个空头女大公,而她下嫁的那个丈夫,更是一个笑话。
表面尊重她,私底下,谁不把她和安妮拿来相提并论。
虽则出嫁的女子,旁的身份之前首先是一位妻子,所以大都以丈夫的名姓称呼,略去其本身的爵位。除非丈夫去世。
但海瑟薇......
安妮看一众都不敢接话了,便笑眯眯地说:“因为海瑟薇的丈夫死了啊。”
她的眼睛似乎因为笑意眯得更厉害:“陛下还下了一道旨意,翟封她为御前大臣呢。她以后啊,就要忙得没空在宫里待了哦。”
皇后更呆了:“啊?可是......”
“布朗伯爵怎么会突然去世?”
“而且,海瑟薇,她......她是女子啊,怎么能担任实务官职呢?”
皇后求助的目光扫过人群,却没有一个人为她解答。
她们都只顾着兀自低语。面上的表情十分奇怪。
嫉妒。
但是又兴奋。
皇后忽然感到了一种的迷惘:
到底,到底都是怎么啦?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她低头瞄到那本丈夫送来的,据说是最近畅销的小说:
就像......就像那篇小说《决斗 》一样,总是有哪里不对劲。
第139章 三十三
黄昏, 圣钟敲响,附近村庄的信众,风尘仆仆地来到教堂, 坐在木凳上,时不时和邻人探头讲话搭讪, 等待着聆听布道。
大胡子的执事喷着酒气站在了台阶上, 在神像下笔划了一记圣礼, 洪亮的嗓音响起,嘈杂的教堂里登时安静下来:“布道开始!”
掏了一会, 执事乔治从怀里掏出来一本皱巴巴的本子, 清了清嗓子:
“这一年, 有两个一起长大的兄弟成年了。他们的父亲不是同一位父亲,母亲不是同一位母亲, 但他们的心, 总是挨在一块......”
这年头, 许多教士在乡下给大字不识的信众们布道时,拿着同一本神典,甚至讲的是同一段,内容都能天差地别。
尤其是总喝得醉醺醺的乔治, 他布道的内容,人们特别爱听, 因为他嘴里讲的总是关于一些神奇的锄强扶弱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总是穷人, 神总是静悄悄的, 欺压好人的坏人总是要被聪明的穷人用自己的手段惩罚的。
因此信众们面带诧异,交头接耳:“这个经好像和以前讲的不一样啊。”却仍旧安安静静地听了下来。
“山姆流着汗, 一年到头和土地打交道;
威廉总是背着个褡裢行走四方。”
亲切的身份,让许多信众不由自主侧过身子倾听。
山姆和威廉是一对在乡下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山姆是个农民, 威廉则出身行脚商家庭。
故事一开始,山姆相依为命的妻子就因为过度操劳而病倒了,而她所需要的药材在当地的价格极为昂贵。
疾病,一个许多故事里穷人不幸生活的开端。
信众们一听到这里,就知道山姆将面临不幸的命运。
果然,山姆卖掉了自己大部分的财产,个性老实的他,将自己辛苦种田攒下的粮食通通出售,希冀能挽回妻子的性命。
但是他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却都被来收购的商人压得极低。
“多一个铜子,多一个铜子我就卖!”他挑着沉沉的粮食,向来收购的商人苦苦哀求。
只要一斤多一个铜子,总价就能多好些,可以给妻多买一些药了。
最终,一直到收购的商人都离开了,山姆的粮食仍然没有卖出去——他们连一个铜子都不愿意多出。
“唉,是这样的啊。”信众里常年劳作的农民叹了起来,“这些黑心的商人。”
“屁!谁说我们黑心?”信众里衣着显得齐整一些的行脚商、商人不大满意。
乔治伸出手往下压。
他素日的威严,让人们重新安静下来。
绝望的山姆委托了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见多识广,聪明过人的威廉,收购了粮食,带到这种药的原产地——一座大城市去卖,刨去成本与必要的利润,剩下的就由威廉代为买药。
毕竟,原产地,总是要更便宜的。
威廉十分同情自己这位兄弟,因此一口答应下来。
他带着山姆的粮食迢迢赶去大城市的路上,遇到了重重关卡,贪婪的教士、贵族,一路上找尽借口收税,还有伪装成强盗的骑士拦路打劫,真强盗更是早就盘踞道路了。
乔治讲得口渴,观众却听得眼睛也不眨。见他找水喝,忙不迭地送上水,催促他讲下去。
他口才极佳,将威廉与这些人斗智斗勇的过程讲得抑扬顿挫。跌宕起伏,传奇般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信众。
讲到最精彩的一段——威廉与真假两股“强盗”势力周旋,巧妙地利用双方的自大,在真强盗与骑士所扮的假强盗挑起矛盾,骗到双方血拼。他则施施然拖着粮食离开。
信众们险些忘了这是在教堂,这是在听布道。
他们的喝彩声高得掀开了屋顶,其中商人的喝彩声最大。
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尽管多次成功地用自己的智慧摆脱了困境,但威廉为了脱身,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付出了金钱。
中途,威廉屡次心里打鼓,想打道回府,但是善良的他想到苦命的兄弟山姆,决定咬牙支撑。
等到了城市,一进城门,行会就找上门来,要收保护费。
威廉此时已经快钱财耗尽,为了能收回成本,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翻粮食的价格。
等到城市里时,粮食的价格已经翻了足足几十倍。
昂贵的粮价导致没有人去购买,附近的居民都认为他是黑心商人。
威廉一天天地试图将粮食出售出去,在第三天的时候,他打开粮食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发直——完了:粮食经过一路长途跋涉,被路上层层的关卡耽误之后,已经开始发霉,彻底卖不出去了。
只能贱卖。但贱卖,连买药的钱都凑不够。
因为一次义举,威廉破产了。绝望至极的威廉解开腰带,吊死了。
故事到这里,教堂里寂寂无声。
聪明勇敢过人的威廉,没有被教士打败,骗过了贵族,斗过了真假强盗,却彻底地倒在了这里。
人们都以为会是寻常故事里“聪明善良的穷人战胜为富不仁的恶人,过上幸福生活”,却不料到故事竟如此急转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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